第9章 第 9 章
夜色如赤,风声如雷。
黑红色的云层如鱼鳞般铺开,枝头上红色的满月升空,放着猩红的光。满月离得太近,隐约可见上面可怖的坑坑疤疤,忘川河躁动般咆哮着,血红色的江水在白浪间翻涌着,诡异地从下往上流,仿佛大火在雨中劈啪燃烧,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流下一道愤怒的血泪。
边界上,铜制的镇魂铃尖锐地鸣叫,不堪重负般,直接在昆仑弟子惊恐的目光中一个接着一个地震爆开来,铜片如流萤般四处迸溅,仿佛因为恐惧而尖叫的孩童。
“结界……结界破了!”弟子瞳孔地震,冲去塔顶的钟楼,暴雨灌进他的嘴巴中,他疯狂地撞着钟,顿时整座昆仑都被警报声包围,“万鬼来袭!昆仑所有弟子听令!低阶弟子疏散山下亡村村民,高阶弟子火速赶来昆仑边界,镇压无涧鬼域!”
警钟长鸣,不远处,似乎能看见黑色的鬼影从河对岸云雾升腾般缓慢地升起,沈乘舟脸色阴沉地看向逆流而上的赤红色血河,呼吸沉重。
“鬼王是竞争上位。新鬼王诞生意味着旧鬼王陨落,旧鬼王已经足够棘手,怎么还能有新的鬼王?!”有弟子骇然,“这是要有多凶,多绝?!”
“静心。”沈乘舟转身,冷冷地看了那弟子一眼,握着剑的掌心却是已经微湿。
这次恐怕是昆仑的大劫,他略一沉思,便一拍双手,瞬间,空中浮现出三个古老铜镜。
他低声喝道:“联络无净佛门的明净大师!告诉他,印铃破,血月当空,有大难降临!”
铜镜上面模糊地浮着一层雾气,他沉着脸,等了半晌,终于接通,还没等通讯镜中的人讲话,他便飞快道:“明净大师,新任鬼王诞生,昆仑请求支援——”
他话还没说完,等铜镜中慢慢浮现一张脸时,瞳孔不禁微微一缩,道:“你是谁?”
铜镜中,居然是一张少年和尚的面孔,他看上去年纪很小,剃着光头,头顶上还有六道戒疤,怎么看也不像是佛门活了上百年的明净老祖。
小和尚闻言,似乎丝毫感觉不到沈乘舟的焦急一般,慢吞吞道:“师父不在。”
“什么叫不在?”沈乘舟蹙眉。
他隐约有预感,这次出境的鬼王与他之间恐怕有着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因此佛门的明净老祖必须出面,“恳请明净大师见晚辈一面,此为天下生死大事,不可耽误,若是鬼王破境,天下必将生灵涂炭!上一次血月当空时……”
他用天下大义与苍生来压人,镜中的小和尚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悦,在沈乘舟阴沉如水的目光中,他思虑半晌,最后才叹气,“哦,好吧,那我问问师父。”
他转身,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久到沈乘舟以为他不会回来,终于,铜镜上出现了一张脸。
“怎么又是你?”沈乘舟神色一僵,隐隐动怒,“此事并非儿戏,若天下大乱,佛门也难逃其咎,望佛门周知。”
小和尚撩起眼皮,打了个哈欠,他那边也不知道在哪里,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他耸了耸肩,没什么诚意地说:“抱歉,佛门无法参与此事。”
“黄发小儿,你有什么资格代表佛门?”沈乘舟已经不悦到了极点,他负手而立,高高在上地睥睨,然而少年却立刻打断他,冷笑道:“这是师父说的,你在质疑师父吗?”
九州天下十六城,四方龙虎斗山河。这四方龙虎,自然指的便是天下四大宗,一是剑法天下的昆仑,二是道法天下的仙盟,三是医者天下的蓬莱,四则是慈悲为怀的无净佛门。
沈乘舟沉默下来,额角青筋狠狠跳了几下。
他当然不能质疑明净老祖,先不说四宫之间是相互平级、相互制衡的关系,明净老祖已经活了几百年了,不仅是他的前辈,还是比他修为还要再上一台阶的大能,而他只是一个新上任的昆仑掌门,无论如何也不能去逾矩冒犯。
可是这事情难道是小事?若是封印破,万鬼来袭,昆仑首当其冲,要受到多少损失和伤害?
他作为昆仑新任掌门,不仅要被质疑能力,还要“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若是昆仑破,他便是昆仑的千古罪人,是比谢纾还要刻在耻辱柱上的败笔。
而且,到那时,他还能活着么?
他死死地咬着牙,嘴里泛起一股血腥味,他飞快地权衡利弊,纵使万般不愿,也不得不低声下气,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昆仑向佛门……请求支援。求佛门老祖前来帮助,为天下开太平。”
小和尚似乎隐约间翻了个白眼,双手合十,转了转手里的佛珠,阿弥陀佛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注】此为因果报应,顺应自然。”
“施主请回吧。”他说。
沈乘舟凝固住了,“佛门这是要逃避?……”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小和尚单方面地切断通讯,铜镜瞬间灰暗下来,徒然地倒映着沈乘舟发青的脸,隐约有些狰狞。
他深呼吸一口气,面上还是冷静下来,冷冷吐字道:“一群懦夫。”
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全憋在胸口,沉闷得几乎要窒息,偏偏祝茫在一旁用担心的目光看着他,让他无法将这股怒气爆发出来。
昆仑掌门从来便是清冷谪仙般的人物,认真刻苦,心怀天下,冷静睿智。火烧眉毛、泰山将倾都必须面不改色,他不能因为这件事情失去理智。
他接着拨通下一个铜镜,铜镜上渐渐浮现出一处云雾深处的海岛,海水碧蓝,岛屿青葱,像是汪洋上的一颗玉石。
“蓬莱列岛,新任鬼王诞生,血月当空,忘川倒流,是大灾祸之征兆。”他沉声道:“昆仑掌门沈乘舟在此请求支援。”
铜镜中,似乎能看见蓬莱岛上一座道观拔地而起,云雾缭绕,烟云滚滚,他皱了皱眉,没有人回应他,“蓬莱岛主?”
“快快快!”铜镜中似乎隐约能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恭喜谢琅哥哥!你即将成为新的蓬莱岛主了!”
“嘘。不可妄言。”另一人似乎责备道:“岛主更换仪式还未开始,戒骄戒躁。”
“谢琅?”沈乘舟启唇,“你即将成为蓬莱岛主了?”
似乎是应了他的话,铜镜中鞭炮炸响,锣鼓暄天,无论沈乘舟说什么,都毫无反应,恐怕是那边正喜庆热闹着,根本没空理他。
“你是谢纾的弟弟,”沈乘舟有些不悦,他换了个话题,“也是曾经昆仑的一份子,你……”
他话还未说完,铜镜居然直接掐断,沈乘舟脸色隐约有些发黑,他低喝一句:“胡闹!此事难道是儿戏么?!”
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冷笑道:“亲哥下落不明,做弟弟的却不管不问,只顾升官发财,可真是……”
祝茫拍了拍他的背,沈乘舟隐忍地看了他一眼,深吸口气,直接与仙盟通讯,这次铜镜总算没出什么问题,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从铜镜中传来:“沈掌门?”
“李盟主,”沈乘舟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总算遇到了个靠谱的,“新鬼王降世了。”
“知道了,我很快就来。”仙盟盟主沉默了一会,过了半晌,久到沈乘舟皱眉,神色冷下来,才缓缓开口,“血观音是不是在你那?”
沈乘舟呼吸一顿,“……怎么?”
“没什么,”李廷玉冷笑了一下,“我只是想问问,沈掌门与血观音大婚感受如何?”
“此事似乎与李盟主无关。”沈乘舟有些不悦。
“是吗,做过没?”李廷玉闻言只是嗤笑一声,他像是咬着什么东西,嗓音像是砂砾摩擦上桑叶,低沉喑哑。
“……什么?”沈乘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李廷玉含糊不清地笑了笑,“他看上去没几两肉,操|起来不会嫌硌手?哦不对,他的肉全长在屁股那了。啧,长着一张看上去就像是被很多人操|过的脸。怎么,紧不紧?”
沈乘舟神色彻底冷下去,寒声道:“李盟主,慎言。”
李廷玉笑了笑,他吐了口气,话题骤然一转,声音沉下来,仿佛那些轻佻放荡的话不是出自他口,“那么,我问你,”
“血观音的金丹,是谁挖的?”
幸好这通讯镜只能由镜主本人听见,沈乘舟看了在旁边一脸温柔茫然的青衣青年一眼,慢条斯理道:“这不是李盟主的分内之事吧。”
“怎么不是分内事了?他毕竟是我的,仇人。”通讯镜中的声音死死咬住后面两个字,像是野狼叼住了猎物的后颈,研磨撕咬,从中汲取到血肉。
“是吗?这我倒是不知了。”沈乘舟声音冷淡,“只是,他也算是我的妻子,家妻之事,还请李盟主勿要多问,更别挂念。”
李廷玉接连被拒绝,咬着腮肉,神色阴沉得要滴血,脑海中似乎有根弦在疯狂跳动,“沈掌门,血观音既然是我的仇人,我希望,有些事情,还是由我来做。
“他欠我诸多,在我未一一讨回之前,我不会让他,也不允许他死。”
他生性中属于独狼的部分在叫嚣,血液沸腾中,他病态的占有欲冒了个泡,厉声警告道:“我的仇人,必须我自己手刃,自己折磨,其余人谁也不能动。”
沈乘舟像是被猛地踩了一脚,眯起眼睛,“李盟主这番,会不会未免过于霸道了?”
李廷玉被问得一顿,脸紧绷着,叫人看着有些发憷。
他依然记得少年软倒在他怀里的温度,冷冰冰的,像是全部的体温都顺着血液流了出来。
少年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他仰起头,苍白修长的脖颈在空中划出脆弱的弧度,像是一只被一寸寸、踩在脚下碾碎翅膀后的蝴蝶。
他安静的黑眼睛蒙上一层水,痛得手指都在颤抖,只能抓住李廷玉干净的衣袖,靠着腹中尖锐的疼痛,才能勉强站稳。
可他几乎透明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既不痛苦,也不悲伤,但是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满是茫然,用尽全力,才从铁锈味的喉咙里挤出一声茫然的气音:“廷玉……春风渡……只有一瓶。”
李廷玉眉头一皱。
“我当初答应你了……有酒就陪你喝。”他像是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那回忆估计是快乐而耀眼的,所以李廷玉看到他弯了弯眼睛,眼睛里都是温暖细碎的光。
但是他又很快泄气一般,垂下了头,睫毛微微颤抖,沾着血沫的唇乏力地轻轻笑了一下。
沉默的难过与遗憾顺着他温温柔柔弯起来的双眼,不受控制地溢出,可几乎是瞬间就将李廷玉溺毙。
“——可以后,大概是做不到了。”
在那颗落英缤纷的桃树下,三个人总是脑袋挨着脑袋,捧着酒盏挤做一团,赌书泼酒,桃花在少年少女们的头顶上搭着窝,柔和的光穿过枝桠在他们身上影影绰绰地随风晃动着,春日正好。
但那段时光终究是只有他一人记得,大雪白茫茫地落下,将这段光阴埋葬在厚厚的雪地里。
这句话像是一根银针,尖锐地刺进李廷玉的心中。
李廷玉从未有如此强烈的自己即将失去什么的预感。
再也找不回来,再也得不到。
可他却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又像是双手忽然被沸水滚烫地淋了一下,条件反射一般,反应极大地将怀中无力绵软的人重重甩了出去,仿佛那是什么灾星。
少年被用力甩到地上,头和地板重重地磕在了一起,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谢纾。”
李廷玉的声音沉了下去,“你又在发什么疯?”
他厌恶地看着歪着脑袋、倒在地上的红衣少年,踢了踢碎裂一地的酒坛,嗤笑:“朋友?谁和你是朋友,痴人说梦,你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你,配吗?”
“像是个下贱的婊|子。”
少年腹部的血迹汩汩流出,红衣已经彻底濡湿,宛如刚刚从血水中捞起一般。
可偏偏没有任何反应,一动不动,无声无息,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
像是死了。
沈乘舟神色一僵,接着隐约有些狰狞起来,“少给我摆死气沉沉的样子,装什么?”
“我知道了,你又想从我这骗走什么?”
“不对。”他又笑了起来,摇摇头,继续自言自语道:“我不管你是不是装的,我不在乎。一壶酒而已,我的酒窖里好酒美酒要多少有多少,你这酒看着就劣质,路边随便买的?糊弄谁”
谢纾眼里的雾气越来越多。
李廷玉却视若罔闻,恶意地笑起来,“被我说中了?羞愧难当了?”
他不客气地踩住少年皓白的手腕,眼里满是怜悯与讥讽。
“看看你这副样子,真是没吃过苦头。”他说,“我为了当上盟主,上刀山下火海什么没做过?怎么好像我摔碎你一壶酒,捅了你一剑,你就这幅模样?”
他叹了口气,蹲在谢纾旁边,摸了摸他冰凉的脸,接着,猛地掐住他的下巴,强迫少年仰头,他垂着眼睛,手不自觉地从少年沾血的嘴唇擦过,接着,用力地揉捏起来,冷漠地嘲讽道:“真是娇气的小少爷。”
他微微走神,可等到他回过神来时,表情骤然扭曲,像是一个看见自己心爱玩具被抢走的顽劣孩童。
那片血泊上空空荡荡。
谢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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