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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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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淋淋漓漓地下了整夜。

    天色由暗转明,审讯室里弥漫着露水掺杂泥土的味道。

    面对整整七个小时都一言不发的徐嫱,贡安平也有些佩服。

    他起身接了杯温水。

    “徐总,喝口水。”

    蒸腾着热气的纯净水在一次性纸杯里打着旋,徐嫱沉默地看着荡起的一圈圈涟漪从有到无。

    “我不妨给你透个底。”

    放下水杯后,贡安平动作放松地斜靠在办公桌边。

    “证据确凿,现在的讯问也就是走走流程,配不配合在你……”

    贡安平的话语声像是个还走不稳路的孩童,跌跌撞撞地传进徐嫱耳朵里,却被堵在层薄膜前。

    她听了又好似没听。

    整整一夜过去,自己上下嘴皮都快要磨出老茧。徐嫱依旧像具死气沉沉的木偶,不言不语。

    “徐总……”

    “我要见楚眠。”徐嫱哑着声音打断他新一轮的长篇大论。

    她抬头看向贡安平。

    窗外秋雨刚歇,徐嫱的眼中却压抑着风雨欲来的沉寂。

    “这……”贡安平有些犹豫。

    她面无表情地继续道:“让楚眠来见我,我们再谈配不配合。”

    “……我知道了。”

    贡安平答应得倒是痛快,但等走出审讯室又头疼得很。

    他迫切想从徐嫱嘴里挖出受她雇佣犯罪组织的信息。比起她为了私仇恩怨报复杀人,这种能悄无声息潜入华国,并且没留下丝毫痕迹的组织,才真正让他难安。

    想到此,贡安平掏出手机。

    “嘟、嘟、嘟——”

    十几声后,电话终于被接起。

    “有事?”听筒里传出顾衍明显不耐烦却尽可能压低的声音。

    “是小顾啊!”他干咳两声心虚地看了眼窗外朦胧的晨曦。

    “楚医生醒了吗?”

    “你觉得呢?”

    贡安平已经快要习惯顾衍说起话来含针带刺的口气,赶在他挂电话前继续道:“小顾,辛苦你帮我跟楚医生说一声,我找他有事。”

    “什么事?”

    “……”贡安平沉默了片刻。

    “徐嫱想见他。”

    “不见。”顾衍回得很快。

    “你先帮我转告下。”

    电话那头,顾衍的声音明显低沉了几分:“我说了,不见。”

    说罢他就要挂电话。

    “哎!等下……”

    “阿衍,谁的电话?”听筒里传出楚眠有些沙哑的声音。

    “骚扰电……”

    不等顾衍说完,就听贡安平中气十足地大声道:“楚医生!”

    顾衍:“……靠。”

    楚眠撑着床沿坐起身,动作间有些不太流畅的滞涩感。他抬手用指腹抵住阵阵作痛的额头,眉间很快浮起道朱砂似的浅红指印。

    “阿衍,电话给我。”

    顾衍脸沉得能拧出水来,用泄愤似的力道把手机丢给他。

    手机砸在床垫上,弹了几下后正好滚到楚眠手边。

    “贡队长,您找我?”

    “是徐嫱要见你。”

    话音落下半晌,就在贡安平都忍不住想拿开手机看看还有没有信号时,终于听到青年的答复。

    “现在吗?”

    “对,越快越好。”

    “那您等我半小时。”

    电话挂断,顾衍紧紧皱起眉满脸都写着不赞同,“你真要去?”

    “总要去,早晚而已。”

    “那就改天。”

    “可雇主都找上门了。”楚眠举起手机笑得无奈。

    “好!算我多问。”

    顾衍冷着脸走出卧室,把房门硬是甩出了地震的动静,隔壁隐约传来秦晴嘟嘟囔囔的抱怨声。

    他憋着火下到车库把车提前开到门口,又顺手打开空调。

    五分钟后,楚眠披着件深棕色的风衣推开车门,扑面而来的热风很快把身上的露汽烘干。

    “阿衍好贴心。”

    “贴个屁。”

    见顾衍板着脸,摆出副空调有自己的想法关他屁事的表情。楚眠心下好笑,可惜今天没什么力气逗自家傲娇成性的竹马炸毛。

    “阿衍,车上有药吗?”

    “止痛药?”顾衍皱起眉:“不是已经不管用了吗?”

    “聊胜于无。”

    楚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从手套箱里取出棕黄色的药瓶,倒出两粒含在舌尖。比起药效,味觉上的苦涩反倒更容易让他保持清醒。

    他阖上眼,静静地感受着夹杂辛涩感的苦在唇齿间蔓延。

    车在沉默中抵达目的地。

    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

    审讯室内,徐嫱放在桌下的手微微颤动,随即屈指握拳。

    “吱——”

    门被从外推开,阳光迫不及待地沿着敞开的门缝照了进来。

    徐嫱像是有些不习惯似的眯起眼睛,模糊的视野里青年清隽的身影踩着阳光缓步走进屋内。

    随着“啪嗒”的落锁声,橙黄色的阳光被截断在门外。

    “楚医生,坐吧。”贡安平拍拍紧挨着自己的椅子。

    “我要和他单独说话。”徐嫱不带温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贡安平闻言皱起眉。

    “徐总,不要得寸进尺。”

    “呵。”徐嫱突然低笑了声。

    “以后恐怕不会再有单独属于我的空间,贡队长又何必要吝啬于把这五平米的房间让给我。”

    她抬手指指单向镜,“更何况有你们在外面听着,所谓单独其实也不过是我最后的自欺欺人。”

    短暂的犹豫过后,贡安平还是打算拒绝。他可以说服自己在明知道楚眠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下还要找他过来协助调查,却不能用同样的理由置楚眠的安全于不顾。

    “不行……”

    “贡队长。”从进门到现在都没开口的青年温声道。

    “您出去吧。”

    “可是!”

    “有事您随时进来。”

    沉默片刻后,贡安平起身走出审讯室,屋内顿时陷入安静。

    徐嫱充满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细细打量青年。像是在重新认识这位自己熟悉却陌生的人,也像是在试图找出足够让他致命的弱点。

    见他脸色比起昨夜在机场时还要更苍白几分,嘴唇像是扑了层薄薄的粉不见血色。徐嫱心里几乎是习惯性地泛起阵阵酸疼,在察觉到后甚至觉得身体有些发冷。

    为自己的愚不可及,

    也为自己的不可救药。

    她挑起唇面露嘲讽。

    “作为诈骗犯,你看起来倒比我这位被骗的人还要惨些。”

    楚眠抬手抚过因为充血而微微泛红的眼尾,抱歉地笑笑。

    “昨晚没睡好。”

    “没睡好?”徐嫱冷笑道:“是觉得一百五十万的赏金在两千万的保证金面前不值一提?要少了?”

    她笑得讥讽,“我真不知道是该骂你蠢还是该夸你聪明。”

    蠢到明明已经掌控了自己这台现成取款机的使用权,却为了眼前小小的一百五十万,选择葬送掉未来不计其数的一百五十万。

    但也聪明到让自己陪他演了出提前撰好剧本的戏目,临到终了唯独他顺利杀青,全身而退。

    面对她的明嘲暗讽,楚眠安静地垂着眸全盘接受。

    “没想到你真是医生……”

    “……心理医生?呵。”

    徐嫱觉得可笑,“催眠,这种糊弄小孩的戏法居然真的有效。”

    她冷冷地看着青年,“把自己像玩偶一样捏造成别人有可能会喜欢的模样,你不觉得很可悲吗?”

    “九个。”楚眠低声道。

    “什么九个?”徐嫱皱起眉。

    “您所说的玩偶。”他抬手指指胸口,笑容里都透着苍白。

    “我一共造了九个。”

    “……”徐嫱瞳孔微微收缩。

    “其中的三个被我杀了。”

    楚眠皱起眉有些苦恼,“他们总是试图取代我,就像游戏厅里不断冒头的松鼠,不懂得消停。”

    “那……小眠呢?”徐嫱听到自己的心如同震颤般剧烈跳动。

    楚眠闻言愣了愣,随即笑容近乎温柔地回道:“他睡着了。”

    “小眠他——?!”

    “抱歉。”楚眠打断了她。

    “他不会再醒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徐嫱高高飘起的希望被重重摔回地上。

    “啪——”

    攥紧的拳头上溅起水花。

    温热的泪水在下落中变得冰凉且沉重,几乎砸痛她的手背。

    直到这一刻,徐嫱才真正意识到她的青年不会再回来。她突然很想回到七个小时前,是不是那时只要再往前走几步,她就能将青年隔着人群的那声“好”听得更真切。

    “楚眠……”她声音沙哑。

    利用自我催眠,周而复始地分裂出一个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再亲手将他们陷入永眠甚至是死亡。

    “你有心吗?”

    如果有,怎么能这么狠?

    对她,也对他自己。

    “心啊。”青年搭在胸口处的手因为用力指尖有些发白。

    “睡着了,不好吗?”楚眠笑容好看到近乎有些失真。

    “他怀抱着对未来最大的期待沉沉睡去,这份期待永远都不会被现实生活中的鸡毛蒜皮打碎,保留着最本真也最美好的模样,那是你最初许给他时的模样,多好。”

    “徐总,”他话音一转,“您迟迟不把徐慕接出国,难道不也是在害怕所抱有的期待会被打破吗?”

    “……”

    徐嫱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像被窥探到内心最深处的隐秘。

    她总是在告诉自己,先站稳脚跟才能把徐慕照顾好。这一站就是整整十年,从外企的小小职员到公司高管,再到创立启元资本。

    每当她觉得可以了时,总会有道声音拦住动身的脚步:

    再等等,

    等工作更稳定些;

    等忙完这段时间;

    等公司步入正轨。

    最后等来的是一封讣告。

    她记忆里的小傻子连副完整的尸骨都没能留下,只因为几个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把他当作可以任由他们拿捏发泄的受气包。

    再到后来,她看着三名混混跪在自己面前涕泪横流,看着他们被挖掘机切成大小不一的碎块。

    等到哀求声消弭,发动机的轰鸣也归于平静,留给她的只剩一个不可逆转也无法填补的空洞。

    至此往后,她心中的故土与家乡在朝夕间破碎支离。

    “楚眠……”

    “你体会过近乡情怯吗?”

    她声音低哑像在自言自语。

    “我小时候不懂,既然那么思念家乡为什么还会心生胆怯。”

    “直到徐慕成为我时时回想却不敢贸然接近的那个乡,好像只要我不靠近,他的时间就会像没有拧动发条的挂钟为我停摆,所有的一切都会保持在我离开前的模样。”

    徐嫱经历过太多事。那些事如同钢丝球,磨掉了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期望与设想。徐慕是她所怀抱的最后一份期望,如果在走近后发现徐慕也变了,这个世界于她而言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期许的。

    “徐总,您是怕他变了?”

    楚眠嗓音清浅,咬文嚼字无需刻意就蕴着温柔的味道,但接下来的话却如同菱角分明的石子,一粒接着一粒硌在徐嫱心上。

    “还是怕自己已面目全非,早就不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

    漫长的沉默过后,徐嫱看着手边已经凉透的水杯低笑出声。

    “是啊……”她呢喃道。

    难怪每每看到青年那双透亮的眼睛她就会软了心,因为她清楚知道青年依赖着的是如今的自己。

    楚眠扶着桌沿站起身,脚下微不可查地踉跄了一下。

    “小心——!”

    徐嫱下意识想要扶住他,却被牢牢固定在审讯椅上,手铐叮铃琅琅的声音很快让她回过神。

    “坐久了腿有些麻。”楚眠站稳后微笑着解释道。

    徐嫱没有回答,脸上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却在心里暗忖:编起借口来倒和原来一样蹩脚。

    “徐总,您的情况是有可能符合减刑和缓刑条例的。如果您能积极配合贡队长他们调查,从量刑的角度来看对您只会有益无害。”

    “150万看来没白花。”徐嫱似笑非笑道:“都这会儿了你还不忘替他们递话,倒算是善始善终。”

    闻言,楚眠只是笑笑。

    他推开门,半边身子陷进阳光织成的捕梦网里,看不真切。

    “请多保重,姐姐。”

    “……小眠!”

    房门缓缓合拢,徐嫱的声音被留在了四四方方的屋内。

    门外,楚眠抬手按住胸口。

    “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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