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首都商圈的繁荣不分昼夜，已过早高峰依旧车水马龙。临街的咖啡厅闹中取静，动辄六位数往上的音响里播放着冷爵士。
沉静、优雅、理性。每个音符都和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还有坐在窗边的人相得益彰。
“这是您接下来的安排。”
话音落下，秘书见工作向来专心的总经理罕见地走了神。
“徐总？”
徐嫱闻声转过头，几缕细软的碎发滑落在眼前。她抬起手随意将发丝揽到耳后，“怎么了。”
秘书赶忙重复道：“这是您接下来两周的日程安排。”
徐嫱接过平板，长有老茧的指腹快速滑过屏幕。秘书不自觉地盯着她的侧脸发起呆，随即又赶忙移开视线，脸颊有些发烫。
临近正午，虽然已经入秋依旧烈日灼灼，晃得人眼睛疼。他迎着阳光好奇地扫视窗外，想知道刚刚是什么吸引了徐嫱的注意。
街上，行色匆匆的男女无不衣着得体、妆容精致，但看得久了却仿佛都长了同一张脸。
一只挥舞着手臂的布朗熊混在其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布朗熊圆滚滚的脑袋上挂着抹憨乎乎的笑，嘴角两边各画有一团椭圆形的红晕。半截细白的手腕随着他的动作时隐时现，在深棕色玩偶服的衬托下分外显眼。
布朗熊歪着脑袋，比划着傻傻的动作，试图吸引步履匆忙的行人们为它驻足几秒钟的时间。
在被数不清第几个路人礼貌却疏离地避开他的手后，布朗熊低头数了数一张没少的传单，又抬头看向人来人往的街道，耷拉着的脑袋透出几分困惑和丧气。
“这个点出来，不是忙着跑业务就是要赶着去开会，就算有几分钟的空暇也不会用来收传单。”
说完后，秘书才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把话讲出了口。他有些讪讪地看向徐嫱，“抱歉，我……”
“你说得没错。”徐嫱打断了他的道歉，“有观察力是好事。”
“谢谢徐总夸奖。”
“去看看他发的是什么。”
“啊？”秘书愣了下。
“没有实地调查的情况下，只靠观察力下结论就是蠢了。”
“好，我这就去！”
徐嫱透过窗户，看到秘书快步朝孤零零的布朗熊走去。
见有人搭话，布朗熊瞬间干劲满满，认认真真地完成了规定的宣传动作，双手将传单递给他。
接过传单后，秘书站在原地像是在说些什么，却见布朗熊把头摇成了筛子不停摆着手。
秘书表情有些无奈，拿着传单转身走回咖啡厅。
“徐总，是隔壁国贸广场新开业的奶茶店在做促销。”
徐嫱扫了眼传单，新晋网红奶茶店七个大字映入眼帘。
“换作你是店家，你认为应该在哪里发传单收效最大。”
秘书很快说出他的想法。
徐嫱随手放下传单，“去把你的建议告诉他。”
“可他也只负责发……”
“说不说是你的事，至于能不能用上是他的事。但再好的想法不落到实处，充其量也只是想法。”
徐嫱话音一转，问道：“你回咖啡厅前和他说了什么？”
“我让他多给我几张，早点发完也好早点领钱下班。”
“他拒绝了？”
秘书点头应是。
“够笨的……”徐嫱低喃道。
“徐总？”秘书没有听清。
“去把你的建议告诉他，再跟他讲你的朋友也要一张。”
“好，我这就去。”
秘书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暗忖：徐总虽不算铁石心肠，但也没看她这么有善心过啊。
见他二顾茅庐，布朗熊下意识低头瞅瞅他空空如也的手，在没看到传单后才舒了口气。
他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都被秘书看在眼里，秘书笑着把自己方才讲给徐嫱的想法说给他听。
“就是这样。不过我也知道你只负责发传单，具体在哪儿发由不得你决定，我的建议听听就行。”
几秒钟的沉默后，玩偶服里传出清澈的男声：“谢谢您。”
声音穿过厚重的玩偶服，瓮瓮的有些含糊不清，却依旧让秘书听得忍不住一愣。刚刚只见他比划着动作不吭声，他还以为……
“你能说话？”秘书脱口而出。
布朗熊压低声音：“能，只是有规定穿玩偶服时不能说话。”
秘书摆摆手，体谅地示意他不用解释，“传单再给我一份。”
“啊……？”
见布朗熊紧紧抱着传单跟不舍得给似的，他好笑地解释：“这次可不是我要，是我们老板想要。”
他指指咖啡厅的方向，“也是她让我过来给你提的建议。”
布朗熊这才松手，秘书拿着得来不易的传单回到咖啡厅。
音响里依旧播放着冷爵士清冽松弛的音符，在沉静的室内和喧闹的室外间竖起一道高墙。那抹穿着玩偶服的身影，倒有些像是连接起两个空间的桥梁。
短短一个上午很快过去。
徐嫱放下厚厚的资料，抬手摁了摁发胀的眼眶。
“机票定好了吗？”
“定在下下周五晚上。”秘书边整理材料边回道。
徐嫱点点头表示知道。
时针已转过一圈，她拿起椅背上搭着的大衣准备离开，余光顺带着扫过窗外，动作突然一顿。
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布朗熊有些费力地取下头套。被汗水浸湿的碎发搭在眉间，露出一双和发丝同样湿淋淋水亮亮的眼睛。
他转过身，抱着玩偶头朝咖啡厅的方向挥了挥手。
“谢谢。”
虽然读不懂唇语，但他眼底的谢意在阳光下一目了然。
“徐总，怎么了？”
“没事。”徐嫱收回视线。
“该走了。”
她先一步朝门外走去，经过布朗熊站过的地方时，那双眼尾微弯天生带笑的眼睛浮现在眼前。
同样好看的眼睛，她曾经也见过一双。同样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漂亮得不像话，也同样对这个世界充斥着毫不掩饰的善意。
善意……吗？
徐嫱用力阖了阖眼，藏起已经无处再供她发泄的恨。
隔天一早，透过玻璃再次看到布朗熊，徐嫱神色淡淡。
秘书倒是叹气道：“看来这老板是个不听劝的。”
徐嫱没有回话，昨日的建议不过是难得一次突发善心，她为数不多的善心也仅限于此。
“这份策划打回去重做。”
“好的，徐总。”
当窗内的人不再分给窗外一星半点的视线，薄薄一层玻璃就足够隔绝开外面的熙熙攘攘。
直到刻薄的叱责声穿过街道传进咖啡厅里，刺耳的声音大到再悠扬的爵士乐都盖不住。
“感情给你按小时算工资，你就这么消极怠工？！一上午过去你自己数数一共发了几张！”
男人边骂边用力拍打布朗熊抱着传单的胳膊，动作里透出的不尊重让行人都忍不住皱起眉。
“还跟我提意见？！别人都发得好好的，怎么就你不行？！”
布朗熊沉默地低着头，既不反驳也不为自己辩解。
“说话啊！哑巴啦？！”
“穿玩偶服时说话罚款……”
“这你倒记得清楚！”男人听后又好气又好笑。
到了午休的时间，围观看热闹的路人也多了起来。男人环顾了眼四周，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玩偶服脱掉！这传单你也不用发了！亏我当初还可怜你！”
布朗熊愣了愣，在男人的再三催促下慢吞吞地脱掉玩偶服，动作时不时停顿一下，像是还在期待着男人能收回辞退他的话。
“快点！别浪费我时间！”
没了玩偶服的遮挡，青年高挑的身形显得过分清瘦。
因为要套玩偶服的缘故，身上只穿着件白色的打底衫，配了条水洗过后微微褪色的牛仔裤。即便有正午的阳光照着，这身装扮放在深秋里也未免太单薄了点。
接过玩偶服后，男人又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两句，直到走远都只字未提早上还没结算的工钱。
青年低垂着眉眼，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半晌都没说话，像是在独自消化着男人尖酸的斥骂。
见状，在旁围观的人们也没了先前看热闹的想法，只觉得心里坠着一块疙瘩，沉甸甸的。
有好心的女孩走上前。
“那个……”
不等她说完，就见青年拽拽有些褶皱的衣摆，转身从挂在路灯上的帆布袋里掏出一件马甲。
马甲黄得刺眼，后背印着明晃晃的四个黑体字：
镁团同城。
青年拿出手机，捣鼓了没一会儿就听到清脆的提醒声。
“您有一笔新的订单～”
路人：“……”
眼看他扫了辆小蓝车很快骑得没了影，众人心情复杂。
现在年轻人这么拼的吗？
咖啡厅里，徐嫱沉如死水般的眼底难得浮起些笑意。
“有趣。”
再见到这个连话都没说过的青年时，已是隔天深夜。
觥筹交错间，随着几杯高度数的白酒下肚，停摆了半个多月的项目总算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徐嫱胃里翻江倒海，胃黏膜被酒精刺激得阵阵发烧。
她面上不显，直到坐上车才皱起眉，侧过身斜靠在窗边。
暖风把车内狭隘的空间烘得又闷又热，固态的空气清新剂像被放在温火上蒸烤，不断释放出几乎能闻到化学公式的柠檬香。
“停车。”
徐嫱脸色难看地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