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家庭
他们被招呼着在沙发上坐下,但何千束依旧没有停止对整间客厅的打量。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但是身处陌生环境时,她总是会下意识这样做。
视线扫过电视、茶几,扫过在壁橱里摆放整齐的餐具,最后在墙壁上一个相框中停下。那是一张黑白的中年男人的照片,或者说那是一张遗照,而这张遗照是谁的,结果似乎不言而喻。
“陈妍”齐不语突然低声嘟囔几句,“陈妍,这是我妈妈的名字。过去大家都叫她陈老师。”
陈妍招呼着他们坐下,自己去厨房给他们倒水。齐不语察觉到了何千束视线的凝固,便也抬起头向同一个方向望去。
“那个是,你继父吗?”何千束不确定是否该询问,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来你们两个喝水。”这个时候陈妍端着茶杯从厨房里边出来,在二人对面坐下。
她显然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眼神里的神彩多少活泛了些许,这使她不再像个活骷髅一样。
“对了,你们刚刚说你们是不语的同学,这孩子在最后一年也没有去上课。这么多年了,也没有说朋友和同学来找过他,你们还是头一回。”
女人像是在等他们的回应,又像是在自顾自地说。何千束有些担忧地瞟了齐不语一眼。但对方只是微微摇头,示意他没事。
“阿姨,我们今天恰好路过,想到了来看看您。在学校的时候,齐不语我们仨关系就挺好。”
“哎,小雨,我可怜的孩子。他才16岁啊。最后那段时间,一米八的个子瘦的不到九十斤”
“他死之后不到两年他爸,就跟着走了。他爸是癌症走的,肝癌发现的时候都已经转移到骨髓了”
“小语这事对他爸爸的打击不小。本身我还强撑着鼓励着他爸爸能够坚强起来,好好治病,但造化弄人啊。本身我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在这个城市里安稳下来,小语上了高中,马上就要上大学。一家人的日子,眼看就要好起来了”
陈妍的眼神恢复呆滞和死板,但依旧零零碎碎地向他们讲述着这些年的经历。
何千束在之前,一直觉得像影视剧中一些,角色面对陌生人就能把自己的悲惨经历和盘托出这种情节安排,根本就是戏剧化表现,现实中,有谁会用自己的不幸给别人增加茶余饭后的笑料呢。
但现在亲身经历后她反而能够理解。没有人能够在云端上共情祥林嫂,陈妍孤身一人守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在几年之内,儿子丈夫接连离去。这个时候哪怕一个陌生人,对她来说也许就像是救命稻草一样。
她只需要倾听,她不需要回应。她甚至可能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讲什么,也不清楚面前的人是谁。
一下午的时间在陈言陈妍与齐不语的抱头痛哭中度过。刚开始齐不语还能勉强撑着安慰她几句。到后来两个人干脆一块坐在一起抹眼泪。
何千束不喜欢温情时刻,她太久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而没有感受过的东西如果要她共情,对她而言,着实是属于刁难了。
“阿姨,我们走了。”
一直到太阳完全落山,抽噎不止的齐不语才堪堪收拾好情绪。二人向陈妍告别,离开了窒息的室内。
年轻人总是永远情绪丰富,眼泪上来的快消下去也快。不过是下楼的功夫,他就又恢复了原来一副跳脱的神情。
“呦,你这回复怪快呀。”何千束不确定他的微笑是否发自真心,只能尝试着逗他笑。
“唉,其实吧,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跟爸妈之间也没有什么遗憾。无非只是亲人之间的思念,这这属于温馨的感情,我那时幸福的哭了,倒也没有什么恢复不恢复的。”
齐不语摸摸鼻子,一缕后知后觉的害羞突然涌上心头,对于哭的得稀里哗啦这件事,齐不语还是有些扭捏,于是他决定换一个话题。
“对了,姐。你爸妈呢?难得回来,你不想去看看他们吗?”这句话说出口后,空气诡异的安静了几秒。何千束没有说话,没有看他,甚至没有做出一个表情的回应,只是依旧静静的往前走。
“我七岁的时候我爸出轨,我妈被他几度气得生病,在我八岁生日那天下午过马路的时候被撞死了。”
知道齐不语心中的不安几乎要迫使他开口道歉的时候,何千束开了口,但齐不语没想到事情是这种走向,反倒一句话说不出来,站在原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人,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
“说实话真的很神奇,我爸他爱我和我妈爱到可以为了我们去死,我四岁的时候,他为了护着我们被掉下来的广告牌砸伤了背,那两年几乎和瘫痪没有区别,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也会出轨。”
何千束也停住了脚步,与齐不语面对面站着,语气平淡到像是在讲一个陌生人的事。
“我妈死后我爸拿走了赔偿金,又娶了新的老婆,我爷爷奶奶照顾了我两年,我就开始住校一直到大学。”
“对于我爸,我爱他,感激他,但我同时相当恨他。”
何千束停止了讲述,空气重新回归安静。
“对不起”齐不语抿抿嘴唇,“我不知道”
“没事,这些往事唯一有用处的地方就是充当我的道德资本,如果我让童年创伤缠上的话,我早就死了。”
何千束又是一脸无所谓,笑嘻嘻述说着,倒是齐不语显得不自在。
“好啦,我现在要使用我的道德资本了,你看我这么可怜,去给我买包巧克力呗,就一站路之外的那个便利店,拜托啦~”
齐不语很明显没办法拒绝她,犹豫着打量她几眼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最后一点残影消失在眼底的时候,何千束收敛了表情,叹了口气三两步走到跨江大桥上,倚着围栏,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来烟盒。
烟雾从眼前升起,一点点模糊了何千束的视线。
眼前是灯火通明的江景,桥下是水草和垃圾堆叠造成的搁浅,有一两条跳到水面上的鱼,嘴巴一张一合企图摄取不属于它的氧气,白色的腹部被鳞片覆盖,霓虹灯光折射,涂上了一层血淋淋的红色。
指尖被灼痛,何千束回过神,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掐灭了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