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曲欢人散
小毛再次进了局子。这次他没那么幸运,这次他没那么忍耐,他跟一个大个子动了手,他自己也受到了严厉的对待。
既然是在生意场上混,既然是个生意人,他往往会做到克制,偏偏这一次冲动,假如不是因为那个大个子说出那句带侮辱的话。
大个子不单是侮辱他,也侮辱了所有国人。在国内的时候,自己也曾遭受欺凌,对现状不满,对国内有人骂这些现状怀有共鸣,甚至自己也暗暗骂过,对于自己的民族绝望。可是奇怪得很,当自己在这个地方听到别人骂自己,骂中国人,内心里竟十分愤怒和难以容忍。这才发现,原来骨子里的东西改变不了,尽管身在异乡,始终认自己是中国人。
他逼到大个子面前,眼睛里充着血,你在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么?
大个子又轻佻地说了一声,他说,黄皮猪。大个子穿着挺括的制服,手里把玩着一根电警棍,一端还吱吱闪着电火花。
小毛怒火焚身,双手卡住大个子脖子,死死地卡住。小毛手劲不小,大个子顿时翻起白眼,嘴里发出支支唔唔的声音,身体下意识地扭动。
大个子的三个同伴见状冲来,他们一起从后面扯开小毛,对小毛施以拳脚。他们都穿着带铁头的厚底皮靴,踢打之下,小毛痛彻心肺,在地上翻来翻去。
小毛翻到角落,扶着墙根蹲起,喘息着说,有种一个个来,看老子怕你们?
大个子摸着脖子,有些后怕。真是小看了这个家伙。若是一个个上,保不准真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左右使个眼色,四个人一起扑上。
大个子伸出手里的电警棍,狠狠杵在小毛身上。小毛身体抽畜,皮肉上袅起一股烟雾,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待他昏迷之际,大个子一盆冷水向他脸上泼去。几个同伙按住小毛,一把扒下他的上衣。大个子阴阴地上前,冷不丁手里一个冰冷的东西狠狠戳在小毛肩膊上。
小毛感到肩膊火烧一样疼痛。当这些人走后,他扭头看到肩膊上已经留下一处剌青。这是违法的印记,也是耻辱的印记。小毛何曾受过此辱, 怒不可遏大吼,妈的,有种一个个上,别来这些阴的。
小毛,你还好吗?都是我害了你。然后是连续的啜泣声。
听到女人的啜泣小毛冷静下来,循着声音望去。原来在自己昏迷时已被人拖进禁闭房里。这个看守所像个小监狱,一条走廊两边各是数间禁闭房。女人的声音是从自己对面那间传来的。他爬向透着光亮的那扇门,摇晃一下铁门,铁门锁得死死的。他抓住门上的铁栏,望见咪咪就在对面站着,她同样抓着铁栏望着自己。
小毛,你还好吗?都是我连累了你。
不怪你,是我自己太冲动。
他们那样打你,你伤得怎样了?
我没事,你还好吧?害怕吗?他说着,下意识地抚了抚痛处,又说,放心,我们会出去的。
有你在,我不害怕。咪咪可怜巴巴地答,竟呜呜哭了。
咪咪对他诉说起来。那个大个子明显对中国人怀有很深的偏见,特别是对她们这些大陆过来的妹子没有好感,说她们是流向全世界的祸水。咪咪委屈地说,容易么我们,整天被他们这些白猪黑猪骑来骑去。泪水将她脸上的浓妆冲得乱七八糟。
你别说了。小毛面色转冷,反感地说。
事情的始末是这样的。咪咪因为当地严查风声很紧,决定回国避一下风头,哪知慌乱之中竟然忘记护照签证已过期。虽然日期才过期两天,但在法规极严的当地仍属犯法。咪咪在机场被关警扣下,仍然意识不到性质的严重,极力辩解,被对方不由分说扣押到这个看守所里。
小毛接到咪咪的求救电话,立即赶去,表示愿意领罚,只求放人。但是他碰到的是大个子,大个子不好通融而且有意叼难,还说出带侮辱性的言辞,这才激怒了小毛,造成事态的恶化。
岑哥和邬珍姐会救我们的。小毛语气转柔说道,你到国内,老实干点别的什么,能养活自己就好,别指望发财什么的,也别再来这儿了,能答应我的这个要求吗?
咪咪羞愧地垂下头,说,我答应你,不干这种事了,也谢谢你同情我、原谅我、提醒我,每一个女孩都是虚荣的,有梦的,只不过,我没有文化,干不来别的事情,却希望赚轻松的钱,终于陷在泥沼里不能自拔。她抬起头,接着说,但我也是有尊严的人,从此以后,我要学着做个有尊严的人。
怎么办?妮妮急得跳脚,和岑重邬珍商量,得尽快把小毛救出来。
这种情况,不单是交罚金就可以解决的。岑重说,咪咪那个人只是签证过期,交罚金就可以了。而小毛却有非法袭警的嫌疑,问题搞严重了,有牢狱之灾的。
怎么办怎么办?妮妮急得不行,你们想想法子呀?
除非小毛是事出有因,或者只是过失犯法,或许有回旋的余地。岑重问妮妮,你在本地有什么特殊社会关系么?能救小毛的,这样或许事情简单得多。
妮妮想了想,拿督?她会不会帮忙呢?
试一试吧,不尽努力怎么知道?邬珍说。
妮妮说,这儿可不像你们那儿,什么事儿都能变通,什么事儿都是循规蹈矩的。
岑重说,你设法让拿督接见我们可不可以?我们来做说服工作。
岑重邬珍走进项目经理大田的办公室。大田听说小毛出事后,同意给时间救小毛,批假三天。岑重鞠了一躬,说自己不为小毛这事请假,而是请求调离的,此去不再返回工地了。
想离开啊?大田感到意外,用手指指他们,你们,都离开啊?岑重抓起邬珍的手握在一起,说,是的,我们。
岑重你这就不对了。大田说,资料管理员这事是委屈你了,但也是你自己提出想干的呀,这个岗位不起眼但是非常重要,事实上你也干得很认真,没出差错,我很放心,你走了谁也接替不好。再有,分工会的事你也干得不错,很尽力,职工满意,我也满意。大田说着,将转椅转了个角度,你想走我不批准,无全局意识了嘛。
岑重知道大田说话半真半假,而且不提邬珍,只拿自己说事,实际是要说给邬珍听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想让邬珍走倒是真的。
岑重再次表示感谢,陈说现场形势已到减人增效的必然时刻,自己并非专业技术主力人员,自己不走谁走呢。
去客难留,就由你吧。大田说,不过,你想把邬大小姐拐走可不行。大田语气中带点诙谐。
屁话。邬珍一点不怕大田,直截了当说,我俩就是同一人,要走是一起走,没有拆开的道理。古人说什么来着?宁修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想拆散我们?
大田笑着摇头,你们不是还没结婚吗?这话你都能说出来,我自己都臊了,我真服你大小姐了。
岑重这小资料员不干了,水货分工会主席也自动解任了,他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反而如释重负,做一回真正的自己,这个时刻他期望很久了。
但是很多职工想到岑重的尽责,不禁有些不舍。一些人出来送别他,放下手里正吃的饭碗,站在工地生活区的大院里,目送他上车离开。
岑重不禁动容。“搞售楼的美女,搞工程的汉子”,“好女不嫁工程郎,一年四季到处忙”,这是对他们处境的真实写照。而自己毕竟是他们的一员,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们,同情他们,体谅他们;对于这个特殊群体的酸咸苦辣,他都知道。因此,他脸上带着微笑,向他们,向在场所有人,挥手,道别。
小石等几个人走过来,在地上支起小桌,递过纸笔,要请岑重现场题字,写下感言。岑重对小石一笑,你怎么想到这个点子?万一我的字拿不出手呢?
岑重略一沉吟,挥毫写下四句:自主人生二十年,常盼人间自由天,文章书藉作伴侣,随意逍遥隔尘烟。
岑重邬珍各自背负行囊,手牵着手,神情自如地一同走上面包车,转头,又向众人挥了挥手。
据说公司审计组这天来工地审计,将是同一天到达。邬珍是明白人,觉得审计不出什么结果。岑重内心倒是有所希望,但又自己摇了摇头。
不去理这些了,不去想这些了。活在利益金钱之下,你尽管有一时满足,未必是找到真正的幸福;不如此刻这样,跳出凡尘,做一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