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水时想了一宿,想起孙先生与冬生,又想起伙房的聋爷与那些面熟的士兵,不由的有些辗转难眠。
符离没说话,只是竖日天一亮,便遣走狼群,带着水时往定平县去了。
“咱们,咱们不查藤甲了么?再说,去了定平也不一定能帮上忙。”水时趴在符离背上嘟囔。符离本来就有自己的一摊事还没理清,且按照他的思维,是不愿意参与到“人”战争中的,切不要因为自己左右了他的方向。
符离伸手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声音顺着风吹拂到自己耳中,“莫担心,万事万物,狼神早已指明方向。”
水时边听着爱人沉沉的声音,边止不住有些困,迷迷糊糊的趴在男人肩上睡熟了。
符离不再说话,只是平稳的加快了速度,皱着眉往前方赶路。
接下来的几天,水时真正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定州附近的村落十室九空,所遭战祸之处更是血流成河,蛮人是真的屠城!尸体来不及掩埋便堆到一起放一把火,入目的全是一片片被火烧过的漆黑废墟。
他既痛且恨!还有些恐惧。
一路上很少会见到逃避战祸的人,因为几乎全被杀了。
两天后,定州城外,两军迂回设伏,对垒半月之久,今日擂鼓冲阵,拼杀声震天。
还没接近城郭,便早已闻见震天的喊杀声,还有空气中四处弥漫的血腥味。
他们赶的正是时候。
水时的心仿佛要跳出来,符离凭借着耳力与极强的目力,带着水时,远离主战场,直奔一处高处的隐蔽山林。
战场太大了,一眼望不到头,也着实看不出各方的战术战策,水时只远远见到一队人马,在床弩的开路下,破开围城的藤甲兵,不知怎么三绕两绕的,冲破蛮族封锁线,到了宣城之下!
赵兴将军也带兵出城,只是两方都破不开城下阵法,那一队人马损失殆尽,最终在混乱中鸣金收兵。
符离面色深沉,带着水时,跟随撤退大军,一路退至界河之外,回守定平县。
定平帅帐,蒋昭焦头烂额,刚刚结束的战术议事丝毫没有用处,三路大军汇合后,众人预判赵兴再拖不起了,宣城被围死,外人丝毫不清楚城内情况,于是,只能悍然出兵,誓死守卫住中原腹地。
为数不多的床弩排上了大用场,三□□尤其厉害,能直接穿透蛮军精锐的藤甲,只是发射费力,半天才能射出一连弩。但即便如此,这种杀伤性如此强的武器,也终于让大军中的精锐队伍冲破蛮族防线,抵达宣城之下!
可谁料,城下竟有一个诡异的大阵,任多少人都只进不出。最终,大军在蛮族的反扑下,败军而回。
众位兵将都是一筹莫展,据斥候回报,蛮族到如今共屠大大小小三十九城,中原以北,到处白骨覆野,以泽量尸。
朝廷制备了百种攻防战略,但在蛮族绝对的势力与防御面前,全是徒劳无功。甚至朝中又不少文官坚决上书给皇帝,要求“和谈”。
没法谈!皇帝盛怒,举剑当场刺死为首官员,并下令,再有软弱怕死之臣,格杀勿论。
宣城是背水一战,败,百姓皆为人鱼肉,家破人亡,子孙后代也只能任人奴役,万劫不复。
眼前最重要的,是如何穿过蛮族封锁,派人观宣城大阵,进而破阵!
卫兵轻手轻脚的将清粥端放在桌前,昏沉沉的蒋昭摆了摆手,“拿下去吧。”
“这……,将军,还是吃些吧,聋爷特地吩咐我送来的,说你不吃饭可不行,全军都指望着您呐。”
蒋昭叹口气,恹恹的伸手端粥,遣退了小兵。豆大的烛火燃的昏暗,帐中只有碗勺轻碰的声音。
一口粥没等咽下去,蒋昭只觉一股风吹进帐来烛火猛然跃动,明暗交界间,一个高大的身影映在帐篷上。
喊人已来不及,蒋昭瞬间抽出袖箭,但要按发的手却停住了。他顿了一会儿,才谨慎试探的开口。
“英雄?”看那身影没动,有些认清了,于是几个呼吸后,又神色平常,眼神深沉的说,“英雄不是离营了,未能亲自送行,小生的不是,今日,英雄有何……”
还没等蒋昭弯弯绕绕的说完,就见那人一甩手,扔了一个布包到桌上,“啪嗒”砸翻了粥碗。
蒋昭一愣,索性不装了,他这一张嘴能忽悠出花来也没用,人家不吃这一套!那身影就透露出一个信息:少废话,直接办事。
蒋昭一甩袖子,便直接拿过布包,并不忌讳会有什么刺杀暗害。
当日主街上按马相遇后,他早已暗地里探查并监视很久了,他虽不能查出符离的来历,但也知道他心不在此,是一位奇人,不过与多方势力并没有什么牵扯。
只是不愿意理他们这些王侯官宦,但也绝不会是蛮族的人,否则也不会给赵兴将军送粮了。
想到这人那些隐秘与能耐,蒋昭心中一跳,立即打开布包,烛火幽暗,只能看出是一张被利刃刮净的野猪皮,上边还残留着新鲜的猪油和血丝。
蒋昭一阵疑惑,但却不死心,开口询问,“英雄,这,这是不是……”
符离也不进帐,只在帐布上映着一道影子,闻言直接接话,“是。”
食不下咽的后将军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将粥碗扫开,紧忙盯着猪皮研究,可见猪皮上方用锋利之物沾着黑炭,刻进猪皮肌理,描绘勾勒出一幅极其复杂的图案。
看着复杂又玄妙古朴的各种符号与文字,才名满天下的蒋昭愣住了。
就,没看懂……
可再想叫人,那道沉默寡言的黑影早已不知所踪。
竖日,蒋昭召集所有可靠的文臣武将,一同研究猪皮“天书”。
一位武将出身的藩王看着满冒金星,一脑门官司,于是暴躁不已,愤然开口。
“这他娘的什么鬼画符!”
众位才子也绿着脸,这图不但解不出来,看久了还晕的厉害!平生头一回与这些往日瞧不上的兵蛮子有了同感。
军营附近搬空的荒村中,水时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小院,暂且落脚。这里早已没人,虽说被搬的干干净净,连张床也没有,但院墙极高,也算隐秘。
他昨夜窝在拢起的火堆旁,睡衣朦胧间,看着符离蘸着木炭上的黑灰,使爪子画了一猪皮的花纹,那纹路看多了让人更困了,水时一不注意便迷糊过去。隐约间,只觉得睡着之前几只白狼踱步过来,让他倚着。
水时睡了个好觉,从温暖的狼堆里醒来,便看见符离在院子里处理猎物。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去找。
这时他身下的白狼才得以起身。这一宿,没有命令,它哪敢动,于是被人当垫子睡了一宿。这倒也没什么,首领的这只小雌兽轻轻小小的,不沉。
可是狼有尿!憋一宿了!
水时还没等出门,就觉身后一个白影,蹭的窜出窗户,瞬间不见了。他“嚯”一声,“嘿,大早上可真有精神。”
还没等他擦掉嘴角睡出来的小口水印,符离便递给他一只不知是什么鸟的大腿,全是劲道的瘦肉,看着就有劲!
符离早已学会简单的烤炙,于是水时塞了一嘴烧熟的鸟腿肉,虽然手艺不如何,但胜在食材新鲜!他含含糊糊的抬头问。
“昨晚上,你画什么东西,迷迷糊糊的。”
清晨有些凉,符离拢了拢院子里火堆,“阵图。”
“阵图?”水时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后,眼睛一亮,赶紧咽下这口嚼不烂的肉,“是,是宣城阵图?你,你能破阵?”
符离扯下一块生肉吃,看着有些不可思议的水时,平静的点点头。
“那,那咱们得给将军他们送去啊。”
“给了。”
“昨天晚上?”
“嗯。”
符离想了想,又说,“才想全,之前也破不了,要看星星运动。”他本来传承记忆就不全,前几天在林中化为狼人是才有想起一些。
“这,这还要看天象啊。”水时登时有些佩服,这方面自己可真是个文盲了。
水时松了一口气,只是他吃了一会儿,想起符离这种如哑巴一般的做派,便就咳了一声,多问了一嘴。
“就是说,那个东西,在这里普遍么?呃,我的意思是,人能轻易看懂么。”
符离一愣,转头看水时,水时见状,心里忽然有数了。
“或者,你稍微讲了讲?”
没人说话,两人安静的四目相对。
水时想起昨晚他得窥一角的那种极复杂的图案,缓缓的吸了一口气。
“走,再晚,孙先生要骂人!”
但他料错了,孙陆谦已经没有空闲来骂人了。
驻扎营地中,孙陆谦的医房显的格外拥挤,帐篷里躺了一铺的人,既有文弱的书生谋士,也有英勇善战的将军。这些人官职都不小,可以称得上是目前军中的中流砥柱,此刻却都晕晕乎乎,脸色有些发青。
孙先生正忙着挨个把脉,跃骑校尉沈平掀开帐门急道,“先生!后将军又吐了!”
“啊呀,抬过来!这里也走不开。”
沈平闻言直叹气,又着急,索性回去扛起文弱的蒋昭就往医帐跑。
直忙到天色擦黑,这些文臣武将被孙陆谦扎了满头的银针,才止住了晕呕。
那块鲜猪皮正被放在托盘中,没人再敢碰。蒋昭一直闭口不言,也没人知道这块皮子的来历,可都觉得是邪物!不但无人能看懂,看了之后还迷糊的难受极了。若要是换一个人拿出来的,此时也只怕要被问罪捉拿。
孙陆谦已经谨慎的用银针以及各种古法验过毒,并没有大碍,若不打开看其中的图案纹样,这就是一块普通的猪皮!
甚至因为在热帐中放了一天,有些味了,此刻还招了几只苍蝇……
各位缓过来的将军们已无大碍,便被卫兵搀扶着,向瘫在床尾的蒋昭告退,顶着一脑门的银针,刺猬一般的回去各自营帐休息。
蒋昭也睁开凤眼,精神萎靡的斜眼看他这位被称为医道圣手的师兄。
“师兄不好奇这图的来历?”
孙先生忙了一天,才倒出手擦擦汗,“明熙,我了解你,就如同你了解师兄。”
蒋昭闭目,倚在床上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闻言笑了,“是,就连我的字,还是小时候师兄给起的呢。”
帐篷里只有孙陆谦洗手的水声,半晌,蒋昭才开口,“师兄,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你知道的,我从来没问过你,只是眼下……”
孙陆谦也叹气为难,“我却也不甚清楚,只是在乡村中偶然遇见正有伤病的两人,就治了治,他们从深山而来,与世俗实在没什么牵扯,又心地澄明,绝不会暗害众将领才是。”
蒋昭有些气虚,看着忙活在猪皮上活蹦乱跳的几只苍蝇,有些糟心,“我知道,只是这图纹过于玄妙,我等无法参透,可如今破阵艰难,战机稍纵即逝!”
“那,送图之人有什么解说提示不曾?”
蒋昭一想就更糟心了,脸都泛青,“只说了一个字。”
孙先生想着那异人沉沉金眸,也只当是留下了什么关键解法,还想帮着参悟参悟,“哦?是何言。”
蒋昭抬手疲惫无语的遮住眼睛,“是。”
“?”
他说,“是。”
“……”
帐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沉默气氛,两个人精师兄弟都觉得心梗的厉害,就听帐外又卫兵禀告。
“启禀医官,大营外有两个人求见,说是旧友。”
蒋昭腾一下从榻上起身,也不晕了,眼睛直放光。孙陆谦忙道,“来人可通姓名!”
“禀医官,前来两人,说叫水哥儿,是否请见?”
孙陆谦还没说话,蒋昭便急忙吩咐,“快带过来,不,快请过来!”又想了想,“只是寻常对待便可,有人问起,就说是孙先生家乡故交来投奔。”
卫兵得令,告退出营接人。
孙陆谦活动活动因整日施针,而酸痛不已的全身筋骨,虽然与两人有要事相商,但想起水哥儿依旧很亲近,于是把有些僵硬的手指按的“啪啪”作响。
“好小子!送上门来了!”
而帐外的水时再一次进入军营,感觉却有极大不同,但心中也明白,当时定平县那实在称不上军营,只能说是小股后勤补给处而已。如今确实是三路大军汇合,军令一下,便是要扫平山河的。
他与符离被带着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来到所谓的“医帐”。卫兵虽然在帐门口止步,但想到后将军蒋昭还在帐中,眼前这个大汉却一身剽悍勇猛之气,便有些犯嘀咕,心里怕万一这人行刺将军,一般人可挡不住!
这时,后将军的心腹跃骑校尉沈平赶来,挥手示意卫兵退下,带着水时与符离就直奔帐中。
水时看到熟脸,乖巧叫人,“沈大哥!”
沈平却无暇叙旧,脸色有些沉,还有些发青,那“鬼画符”,他也看了……
符离一直严密的护卫在水时身侧,眼观六路,不断寻索周围布置,只要有什么风格吹草动,他能确保迅速将小雌带离此处。
这里气氛有些沉沉的,显露出军营中的纪律严明来,水时也不多话,直到看到孙先生,才要上前细细分说。
只是刚一搭眼,正好蒋昭也在,得,还省一道功夫了。
几人也不多寒暄,蒋昭即刻起身,托着布阵图的托盘,端到两人眼前。
“英雄乃是奇人,必有大才,奈何所赠之图……”
水时并不知道这块猪皮晕了一屋子将军的壮举,只是看着围绕的几只苍蝇,还有托盘里的验毒香料,一时只想到了一个事。
“这,就是,臭了?”
于是回头看符离,眼神谴责,那意思就是:瞧!我就说弄一块死猪皮算怎么回事,天一热,臭了吧!瞧给这书生熏的,脸都绿了。
符离一摊手:刚猎了头野猪,顺手了。
蒋孙两人一对视,察觉有异,看着两人仿佛不知图纹有异,孙陆谦展开猪皮,试探着问,“水哥儿,你瞧。”
水时看着猪皮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伸头去闻了闻。
“啊,先生,味儿还行啊。”
“……”
水时眨眨眼,看着诡异沉默的两人,挠了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