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小儿瘛疭
赛金钩一听,自然喜出望外,连说信得过信得过。当即跟后面耍相扑的同伴吆喝了一声,说自己要提前收工,便跟那半大小子一起,急匆匆带着素问往外走。
这边却有两个人拦着,不许她们离开。
一个是丢脸丢到姥姥家的郑维堂,一个是把素问邀请出来的李承业。
郑维堂只是有意胡搅蛮缠,那李承业却是真的狐疑,担忧这赛金钩居心不良。
不得不说,倒是素问低估了男主肚量。李承业固然不喜她今天行事偏激,认为有失大家闺秀的风范,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一点抱怨,就分道扬镳各走各路。
何况他亲自把小姐们请出来,不全须全尾地送回周家,以后名声也不能要了。
赛金钩一看就是江湖女子,不知善恶,焉知是不是个拐子,跟这半大小子做局呢?
他的狐疑也是人之常情,赛金钩早已习惯:“是我一时心急了,你说的也有道理,防人之心不可无。要不是家里有病人,我也不至于慌了手脚。”然后又说:“只是我妹子的确不妥,我们就住在临街,只请问娘去看一眼就行。”
素问便道:“李公子,咱们上午才礼了佛,总不能有敬佛礼,无慈悲心。不管怎么说,总归救人为大,麻烦你和我一起跑这趟,怎么样?”
李承业被这个“不能无慈悲心”架在道德高地上,也由不得说不行了。
赛金钩的住处是一栋临街大杂院。院中横七竖八,晾满男女衣衫,看来不仅破旧,还是鱼龙混杂,一间间的小屋里,都不知租住了什么人。
她们一进院,就见个脱了半拉衣服的老头晾着松垮的肚皮,坐在院中晒太阳,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从衣服里捉虱子来挤,看见来人,也不穿好,反还自得其乐。
赛金钩冲他嚷嚷:“牛老儿,回你屋去!我有贵客!”
牛老儿才晃晃悠悠站起来,嘟囔着进了背后的破木门。
赛金钩歉意道:“为了省钱,才暂时在这种地方落脚。”
素问摇头:“谁还管得了那么多,你说的小宝在哪间屋里?”
赛金钩租的那间屋子,纵便面积不小,几个大人接连进去,也立刻挤得满满当当。
素问放眼看去,土炕上躺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手脚抽动,口歪眼斜,神志不清,痉挛发挺,口中被横塞一根筷子,以免咬到舌头。小小年纪,受此大罪,看得让人揪心。
这是小儿惊风的症状。她定了定心思。
“小宝她姐,你可来了!”土炕旁边,原有一个束手无策的老妪照看,见赛金钩回来,像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念佛,“快看看,这可怎么办?这些是……”
赛金钩道:“李妈妈,多谢照看,你孙子来找我报信时,正好有认识的大夫在,我便把她带来了。这里人有些多,你先回去吧。”
原来这老妪也与她非亲非故,只是同院的邻居,彼此之间互帮互助。
李妈妈口中答应了,疑惑地往外走,看了看这一伙人,总觉得哪个也没有大夫风范。
素问是因为年轻,让李妈妈觉得不像。后面三个,倒的确是看热闹的。
除了李承业主动跟着素问,郑维堂也咋咋呼呼地来了,剩下个云烟,自没别处可去。
郑维堂当然不是关心赛金钩这等低贱之人死活,只是要看看,这小女医有何手段。
文人自诩笔如刀,要是光会耍嘴皮子,他回去自然少不了拽点酸诗,嘲笑一通。
素问懒得理会他这小肚鸡肠,近得炕前,凑近小宝诊视,并向赛金钩询问病情,诸如患儿是否发热,是否出汗,是否吐泻,此前用了何药之类。
赛金钩一一说了,愤愤不平:“其实已经请过多少郎中,都知是抽风,却只治不好。街头那边有个姓胡的大夫,之前几次都是请他看的,每次都保证能好,结果哪里有效?前儿他竟又跟我说,是这孩子命薄,治也治不好了。被我打了一顿,扔出去了,可知是个庸医。”
素问不由责备:“你既请过这么多大夫,原也不该怕麻烦,该早些把她带到我们医馆去。若有唐大夫金针止搐,立竿见影。何苦因为惦记那一星半点欠账,反而耽误了病情?”
赛金钩倒也干脆:“我这人,就是要强过头。之前确实是我想岔了。”
说完这些,素问也已看过之前用药。想了片刻,又看看炕上的小宝:“手足伸缩,此为小儿瘛疭。一般来说,多用平肝熄风、清心泻火、祛风涤痰等法子。”
赛金钩道:“对,前面的郎中,都说开的是牛黄、抱龙这些祛风药。可总是不行。”
素问点头:“因为小宝的情况,却是小儿吐泻之后,脾胃亏损,津液耗散,筋急而搐,此为慢惊。风乃虚象,实则无风可逐,无痰可消。不能祛风,反应大补脾土为急。用错药了。”
赛金钩虽不懂这些具体医理,却对她相当信服:若不是用错药,怎会南辕北辙,不仅治不好,反而把个孩子折腾得越来越虚?因而冷笑道:“果然都是骗钱的庸医!”
素问道:“当务之急,我先给你开个温补脾肾的方子,也不用很麻烦,‘黄土汤’即可。”
说罢,顶着另外三人审视的目光,走到简陋的木桌前。
赛金钩已备好粗糙的纸笺,只是毛笔和墨却是没有的,只能将柳条烧黑,拿来将就写字。
三人审视,是因所谓黄土汤,倒不是什么稀奇的方子。此为医圣张仲景所创,若只说方剂本身,已是广为流传,十分大众,连这屋内几人也尽都听过,还有流传的歌诀曰:
“黄土汤将远血医,胶芩地术附甘随,温阳健脾能摄血,便血崩漏服之宜。”
温阳健脾,主治便血崩漏,只是从没听过谁用它来治小儿瘛疭。
除了赛金钩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决心,李承业和郑维堂都是心犯嘀咕。
只是李承业是忧,郑维堂是喜,只等看到素问失手,可以拿来当话柄嚼舌。
根据方子,取灶心土半斤,也就是土灶底下被反复火烤的黄土,以之熬水,再以此水煎甘草、白术、阿胶、干姜、黄芩、附子。这些都不算金贵,只消到寻常药铺,很快就能买来。
先前那来报信的半大小子,也就是李奶奶的孙子,从赛金钩手里拿了些钱,飞奔而去。
买药煎药,且需一段功夫。赛金钩搬来几条木凳,郑维堂嫌弃地坐了,李承业却婉拒。
他见赛金钩的确不是拐子,便提出再去找找自己小厮及顾婉儿唐崇二人。就算找不到,也向周府去个信儿,没准他们早就回了。
素问自无不可,答应待在赛金钩这里等他回来。
李承业走后,她任凭郑维堂在那翻白眼,自己和赛金钩去厨房捣了些灶心土来,找工具敲碎了。期间云烟主动照看一会儿小宝,却被郑维堂嘲讽一顿。
赛金钩乜斜他:“一个大老爷们,只会冲女人家磨磨唧唧、指桑骂槐,若是不爽,怎不朝我发作?这会儿左右没事,你过来,我们再去院里练练。”
郑维堂瞅瞅她满身腱子肉,近距离观看,更有压迫感,理智回归了,识时务地缩回脖子。
素问对这厮无话可说。感情人多的时候,还敢吵吵叫板,等人少了,连那点胆子都没了?
兵荒马乱过了半天,天色近晚,李承业再回到这大杂院时,小宝已经平静地睡着了。
李承业身后跟着三个人,除小厮外,总算唐崇和顾婉儿也露了面。只是顾婉儿却伏在唐崇背上,原来白天人群拥挤,她不慎扭伤了脚,只得由唐崇背着走了一路。
“维堂兄呢?”李承业往屋里探头。
“已经走了啊。”素问不知他想找啥。
早一个时辰,她和赛金钩给小宝灌下煎好的黄土汤,虽然没有针灸刺穴立竿见影,但过不多时,孩子便慢慢平静下来,不再抽搐痉挛,让等着看热闹的郑维堂好不失望。
郑姓才子如意算盘落空,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等着被这些游民染虱子?
李承业却没看到,那郑维堂悻悻走前,其实还被赛金钩“友好”地打了一番招呼。
原来赛金钩混社会阅历丰富,虽不知道他和素问有何龃龉,却能看出两人暗中较劲。
她行事豪放不羁,却粗中有细,知道闺中小姐名声珍贵,歹人若想毁谤,往往也由此入手。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做出“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先抓着郑维堂威胁一顿。
素问听得闷笑,总结一下,大意是自己若有负面名声传出,就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那郑维堂还“文人笔如刀”呢,谁知道也穿鞋的怕这些光脚的——真把这些混江湖的得罪急了,惹得他们团结起来,天天在家门口聚众闹事,也够受不了的——因而真被唬住了。
他心里窝着火,出得门去,便迁怒于云烟,大骂她“蠢笨如猪”。
素问本还暗爽,在门内听了,又愤而不平,再追出去,那两人已经走远。
真真欺软怕硬的软骨头,只因为有些文采,可恨还能沽名钓誉。
当场她便暗暗磨牙,以后回去医馆,就把这郑维堂预防性拉入黑名单,从此婉拒其上门。
且说当时当下,见唐崇背着顾婉儿,众人连忙把她扶下来,送到屋里,坐在木凳上歇息。
顾婉儿见这里环境十分脏乱差,心里其实有些崩溃,简直想仰头问苍天:自己这表姐又作了什么妖?但因众人都在这里忙活,包括意中人李承业,只能暗暗皱眉,忍耐着坐了。
然而她难受,素问也难受,自从他们进来,心里就像有什么小虫拱来拱去。
哪里空了一块似的,又不知从何而来。
尤其看到顾婉儿坐在凳子上,脱了一只绣鞋,李承业出去打井水,准备为其冷敷,而唐崇半跪在旁,握着她的足踝,检查有无脱臼,一屋子人嘘寒问暖,心里就更酸了。
这就是女主待遇?
唐大夫那手往哪摸呢,快到小腿了都。
行不行啊,不行起开换我来!
等这些都忙完,李承业才有功夫来看小宝的情况,听说真是黄土汤之功,不由啧啧称奇。
这时他也有了闲心,便好奇请教一句:“据我所知,黄土汤有养血止血之效,寻常可以用来治疗崩漏便血,但为何连小儿惊风也能治得?”
素问无精打采地看他一眼:“以土胜水,木得其平,则风自止。”
李承业作受教状,眼神灼灼地等着下文。
素问想了想:“嗯,你自己悟吧。”
李承业:“……?”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想道:周小姐这般态度,难道因为白天我没向着她说话?
可她确实有点咄咄逼人,他总不能跟着裹事啊!
李承业怔怔,一会儿想素问这脾气也是不小,一会儿又想起她发火的样子,亮晶晶的眸子点着怒气,小炮仗似的霹雳吧啦,却比平常温吞的时候还要鲜活,甚至泼辣得有些可爱。
素问现下却没心情理这些臭男人,一拧身走开了。
她见赛金钩坐在炕边,大手摩挲着小宝的脑袋,便跟着坐过去,学着她盘腿上炕。
忽然想起一事,根据种种迹象,赛金钩多半因为给小宝治病,遭到这些庸医拖累,手里攒点钱都耗光了,才住在这种地方。
又想起喜娘说的“为贫困之家及游食僧道施医赠药”,加之对方帮自家医馆出过气,不如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因而悄声对她道:“金钩姐,你要是手头拮据,我这里还有些闲钱,可以供你应急。”
她说着,也不客气,把荷包拿出来往外倒:“你性格耿直,我说话也不懂委婉,也不绕弯子了。有道是救急不救穷,你先用这些钱过渡一阵,以后哪怕三年五载,慢慢还我也不妨。”
赛金钩却不同意,死死按住她的手。
素问劝道:“你自己能将就住这种破落地方,难道让体弱的孩子也跟着一直住下去?”
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却觉得这姊妹俩丝毫不像,年纪也差得大了些。
这时赛金钩叹了口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其实这小宝也不是我亲妹妹,是一个江湖前辈的遗孤。不瞒你说,我此前还正打算,与其让她跟着我在泥里打滚,不如送到慈幼院去,以后长大出来,至少是个良籍。只是她不愿跟我分开,后面又病了,才拖到现在。”
素问听罢,也叹一声:“你对她好,孩子当然对你有感情。”
慈幼院就是这时的孤儿院,被遗弃的孩子送去了,说过得好,肯定谈不上,最多饿不死冻不死罢了。只是有一样好处,他们长大了放出来,身份不是奴籍贱籍,可以做个自由人。
“有感情当什么饭吃。我做什么行当,你又不是没看到,走到哪都被人瞧不起。”
素问见她虽然嘴硬,却是重情重义,想了一会儿,因道:“不如这样。远的我不敢说,近的,也不必你非得凑钱还钱了,其实我们家医馆有个规矩,若病家真的给不起钱,到年底也就给他销账了。这事我可以做主。你要是过意不去,平时来帮我们干点活儿,就算抵消了。”
赛金钩却淡然道:“你道我之前为何不愿上门?我倒不是不愿给你们卖力气干活,但只怕有我待在那儿,多少病人都要吓得绕道。”
素问闻言哑然。
其实以她的眼光来看赛金钩,还觉得对方不乏几分潇洒。但,对这个时代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根深蒂固的成见,的确没那么容易消除。
像这种光天化日衣不蔽体在台上跟人打擂的妇人,他们有兴致的时候,可以在台下看热闹叫好,其实内心是看不起的,更别提把她当个“人”交往。
看看四下漏风的窗户,想想以前赛金钩在医馆养病时,王掌柜和伙计都还想把她赶出去,说了多少风言风语,素问只能叹一声歧视之深,人心如虎。
待要再说什么,忽听一个清润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医者治人,不分高低贵贱。病家求医,原也不应心怀成见,更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你随时可以上门,不用顾忌别人怎样。”
素问闻言,往后仰头,眼里映出一个上下颠倒的唐崇:“噗,你这花怎么还戴着呢?”
唐崇无奈:“你……也有些坐相。”
素问眨眼,要在家里,她就是扭成麻花,唐崇都不带说一句的。
低头看看,明白过来,原来这么一仰,抹胸敞得开了些而已。
其实也不算走光,然而唐大夫正人君子,已经把眼睛瞥开了。
素问拢了拢衣襟,在炕上跪起来,伸手把他发间那朵已经蔫了的迎春摘了,拿在手里揉搓。唐崇略略低头,配合她的动作。素问忽然觉得这姿势有些过于亲昵。
她掩饰似的,转头对赛金钩道:“金钩姐,唐大夫不讲虚言,别看他平时不吭不哈,跟个泥人似的,在我们医馆其实也是说一不二的。他都发话了,你考虑一下呗?”
泥人似的唐崇:“……”
他默然转头,研究窗户纸上的破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