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周氏医馆
唐崇面色如常,好像只不过提了个普通问题。
素问却在心里吐槽:这怎么听都像个面试死亡陷阱啊。怪道前面都不算难,搞不好就卡在这儿呢,一个答得不合对方心意,没准就直接被毙掉了。
要说想挣大钱,这是实话,人谁不爱钱呢?可作为医者,以商贾之道,来行此医术,这无论如何都不好听,更何况她还是周邦贤的女儿,属于自动被架在道德山顶上的那种。
要和原书一样当恶毒女配,贪财也就贪财了,但这不是想着转型吗?
不过要说自己一点儿都不爱钱,只为了传承父志,这听起来又略假,跟装大瓣蒜似的。而且你跟谁抢衣钵呢?人家正经关门弟子还在这儿呢。
所以关键就在于,怎么才能把“私心”和“大义”这两点中和一下,讲点漂亮话。
她默默望向墙上那副楹联,灵光一闪之间,忽然想起:本科读书时,课上学医学史,以往名医名家,也不是没人面临过这个考验呀!
记得金元大家李杲曾欲收一弟子,传承毕生所学,便对找上门来的罗天益问了类似问题:汝学医,为觅钱乎?为传道乎?后者怎么回答的来着,对了,“亦传道耳”。
他的意思是,本人拖家带口,养家是一定首要的,但我学医亦为传道,也一定会把您的医道传承下去。李杲赞许,不仅真收了这个学生,还给了他一大笔钱,以免其妻小生活困苦。1
好吧,还是朴素一点儿吧。
素问自问也没到无我的境界,便老实地说:“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虽不敢说能传其衣钵,至少也要把他的遗志继承一二。至于金银,女子立身本就不易,自然也得把它当成个正经营生的路子。不求大富大贵,总要能够赡养祖父姑母,想来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她觑着唐崇的脸色,对方的嘴角终于略略往上翘了一下,这是个积极的信号。
唐崇看向的却是周老太爷:“这个问题以前老师也问过我。问娘为人,却是比我通透。”
周老太爷嘴上还要谦虚:“哼!她不过有点小聪明而已。”
素问:“……”
她算是感受到男二怎么个不近女色法了:直接看着我夸,请问是犯法吗?
还有唐崇对自己的称呼,不像周家自己人一样哥儿啊姐儿啊的诨叫,也不像外头人一样生疏地叫周小姐,这分寸感,简直像拿尺量出来的。
以后他对顾婉儿莫非也客气地叫婉娘吗?不对,肯定得更亲热一点儿……想什么呢!
素问发现自己的思绪越跑越偏,连忙扯回来:“那我这算过关了?爷爷,你可别反悔啊。”
周老太爷摸着自己胡子:“嘿,你先跟着崇哥儿去看两天,自己别反悔再说吧!好好的小姐不做,等你知道干这个又苦又累,可别跑回来哭就行。”
接下来,周老太爷跟唐崇一人一句,大概定下个章程,在素问听来,大概意思是她目前还不许独立行医,得跟着唐崇和其他老大夫历练一阵子,过关出师了才可以。
素问并不自大:可以,没问题,完全合理,用现代的话说就是门诊实习嘛!
自己缺的不就是这个?
上午给明哥儿扎四缝的手法,也是以前针灸科老教授手把手教的。真正想要独当一面,面对的各种病患情况往往比小儿食积复杂多了,实践出真知,这道理她懂。
时间近午,唐崇留在周家用了顿饭。
周家现在仅有一个厨娘,身上兼着其他差事,偶尔有事,抽不开身,女眷也会亲自下厨。
今天的菜肴便是周丽娘和顾婉儿整治的,虽然按照礼制,仍是清汤寡水,但顾婉儿手艺不差,三四道小菜明显都很精心。
素问疑心这里有什么他们互刷好感的小剧情,出于一时好奇,还借口让胡桃去了周老太爷那边,瞧瞧唐崇什么反应。
结果人家一整个食不言寝不语,跟顾婉儿连面都没见一面,无事发生。
择日不如撞日,吃过饭后,歇息片刻,唐崇便禀过老太爷,带素问前往周氏医馆。
当然,不是他们二人单独行动,素问身边带着胡桃,唐崇则带了个自己的小厮,名叫广白,读过书识过字,兼具书童,性格伶俐,很是讨喜。
素问从原身记忆里得知,他家那个老仆仇叔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无法天天跟着唐崇到处走,所以几年前又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广白,并雇了一个粗使婆子,平时负责洗衣烧菜。
这就是他家现在所有人口了,依然颇显零落。
端州城内,商贸区往往和居住区融合交错。周家府邸位于内城东北角金鱼巷子,再往南走一点,附近的柳叶大街上医馆、药铺遍布,是有名的医药一条街,周氏医馆也位于此处。
也就是说,医馆到家里其实只有步行一刻钟的距离,往来便利,连轿子都用不着。但原书的周素问秉承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原则,仅来过寥寥几次。
转过街角,远远地,素问最先看到的不是那个黑地金字的“周氏医馆”招牌,而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喧哗吵闹,不知出了什么事。
胡桃定睛一看,不免叫起来:“哎呀,这些人怎么像是围着咱家铺子呢?”
唐崇却并不显得吃惊,他低声对广白吩咐了几句,广白领悟,笑着来对素问和胡桃说:“小姐不用担心,有少爷出面解决呢,咱们先从后门进去。”
素问虽疑惑,但也镇定:“不用了,既然是自家门口出的事,我们哪有躲着的道理。”
说罢,拽着胡桃的手,也随着唐崇往那人群中走。唐崇没有反对,只是不动声色分开人流,以免挤着她们,广白摸摸脑袋,连忙跟了上去。
人群的最中央,有两个泼皮无赖,一坐一躺。躺着的那个夸张地吐了一地白沫,做出个嘴歪眼斜的样子。坐地的那个撒泼打滚,假哭干嚎,中气十足,脸上的黑痣随着一抖一抖。
“丧尽天良啊!那天杀的唐大夫一言不合,竟然就把我兄弟打成了这样!都来看都来看,我兄弟眼看就要不行了,还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今天!大家伙儿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周氏医馆的人当街行凶!什么狗屁神医,还有没有王法了啊!”
素问看罢,一阵默然:这算什么,医闹份子,古今皆同?
广白连忙解释:“呸,我家少爷怎么可能胡乱打人,明明是他们找茬在先,结果被扔出去,谁知道今天又换这个花招碰瓷儿。这都过去几天了,真要有事,怎么可能现在才发作?”
素问问他:“但我瞧唐大哥的表情,却一点儿都不意外,莫非这些人还常常过来不成?”
广白苦笑:“可不?自从周老爷过身以后,这半年多来就不安生,尤其最近两月,三天两头有人来闹!一波接一波的,肯定是背后有人眼红,嫉妒咱家铺子生意好呗!”
原来之前赵夫人那样上门捣乱,还是小意思,医馆这边才是重灾区啊……
我们之前居然都不知道……
然后素问反应过来,不,周老太爷应该是知道的,他们爷俩多半只把家里女眷瞒下了。
甚至好像能猜到,为什么唐崇最近多有疲惫了。
她还来不及再说什么,干嚎的黑痣无赖在人群缝隙里看见唐崇,一咕噜爬起身,扑上来,作势去揪他衣襟,但想必是吃过教训,又有点犯怵,改为用手指头指指点点。
“大家快看啊,打人的就是这个后生!你得赔偿我们兄弟俩!赔银子!”
周氏医馆里的大夫和伙计,一个也没出来,估计人都麻了。据广白说,这等无赖越理越难缠,你要一沾他的身,立刻满地乱滚,嘴里哀嚎着“打人了打人了”,竟如个滚刀肉一般。
面对这俩明显是无理取闹的混混,周围议论的群众却百态千姿。
素问冷眼旁观,一部分是同情医馆、连连摇头的,一部分是不论真假、瞧热闹不嫌事大的,还有一部分则是偷偷暗笑、幸灾乐祸的,说不准就是某些开医药铺子的同行了。
她甚至还看到一位熟面孔,那个不是赵夫人家的“家丁”?
就说呢,原来如此,想必也不是什么真家丁吧。
那黑痣无赖闹事很熟练,只逮着唐崇一个人纠缠,暂时没去管后边儿的小厮广白,也未认出素问就是周家小姐。三个人便悄悄站远了一些,来商议办法。
广白解释说,以前不是没报过官,但这些泼皮无赖像苍蝇一样,赶走了又时不时飞回来一下,他们也不伤人,所以没法重罚,就专门像这样想各种办法恶心你,让你没法开张。
慢慢时间长了,病人看到这里总乌烟瘴气的,可不就躲着走了?
胡桃抱怨:“难道就只能干瞪眼,一点法子没有吗?唐少爷也真憋屈,都不会骂回去。”
广白道:“办法也有啊,要我说,就该把他们套麻袋打个半死,杀鸡儆猴,少爷不让。”
听他这么讲,素问好像突然悟了:啊,该不会因为这医馆上下的大夫们,一个个都文人包袱太重,太要脸了,所以比下作手段比不过这些痞子吧。
当然,不是说套麻袋打人是对的。她想了一会儿,对广白附耳说了几句,问:“干不干?”
广白思忖片时,看看一横一竖两个痞子得意的嘴脸,眼珠子一转,横下心道:“我觉得能行,算了,豁出去了,之后少爷要打我就打我吧。”
他悄悄挤出人群,从后门溜回医馆里,过了好一会儿,带着两个伙计出来。
只见广白对那个黑痣无赖喊道:“喂,泼才,你不是说你地上那兄弟被打得人事不省,你不急着救他,只管纠缠我家少爷作甚?”
黑痣无赖道:“哼,就是因为我兄弟被他打得不中用了,我才找姓唐的,不然又找哪个?”
广白嬉皮笑脸:“行吧,虽然看你一点都不着急,但我们医馆可不能见死不救。请诸位四邻做个见证,我们可是好心才救他的。”
他手里端着一只硕大的海碗,里边不知道装着什么,让两个伙计扶着躺在地上那泼皮的脑袋,就要捏开嘴往里灌。伙计们估计也忍好久了,还真就要下手。
见此情景,唐崇一时间都愣住了。
黑痣无赖连忙喊道:“我怎么知道你给他喝的什么!你们这是想毒死我兄弟灭口吗?”
广白理直气壮地说:“童子尿啊!这可是急救的好东西,你说你兄弟被打出内伤,那就是败血攻心,我们用童子尿活开淤血,还能给他多争取点活命时间。放心,不够里头还有,内服完了再外敷,都是有效的。”
你要让他撒开了讲,其实还敢说点更恶心人的话,但是想到周家小姐跟丫鬟犹在看着,才尽力收敛了一点——当然,也是怕过后少爷责罚更狠。
黑痣无赖急着要来阻拦,谁料唐崇反应神速,立即意会,反手一别。这下反而是他绊住了黑痣无赖,不令他有机会过去。
两个伙计把地上的“伤者”牢牢地扶着,广白得意,笑得牙不见眼,眼看一碗液体就要灌下去,那躺着的无赖挣开钳制,刷地一下蹦了起来,连连大喊:“不用了!好了!我好了!”
随即像一阵旋风般,跑了个无影无踪。
周遭爆发出一阵哄笑,黑痣无赖见状,立刻有样学样,滑不留手地逃之夭夭。
此时从人群当中,却有个身形较为粗壮的女子再也支撑不住,噗通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