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角关系
姑侄三人回到家中，各自梳洗一番，去省过周老太爷。之前凤凰寺发生之事，已由老管事进行通禀，周老太爷亦是感慨，万幸女儿孙辈都平安无事，便赶她们去早早歇下。
月明星稀，时间已近子时，胡桃把碧纱橱收拾出来，铺好绣床，素问却不肯睡。
她凭案而坐，凑着油灯，手边一杯冷茶，把妆奁远远推在一边，抱着本医书苦读不辍。
胡桃真是好气又好笑：“哎哟我的小姐，大半夜不睡觉，怎么，你也打算学那男儿三更灯火五更鸡，去考个状元回来不成？”
素问幽幽叹道：“唉，这不是比较有……”她本想说“危机感”，顿住想想，换了个词儿，“……些未雨绸缪而已。”
胡桃知道她之前闹着去医馆上工，却被周老太爷无情打回来的事，边帮她拆簪子边劝道：“这话按理不该我说，但小姐你实在不必过于担心。家里光景好不好的，上头老太爷还在呢，日后真能短了你的嫁妆不成？再说啊，你要是嫁给唐少爷……”
“等等，等等。”
素问一惊，连忙回头：“我怎么就要嫁给唐少爷了？”
胡桃不明所以：“啊？这不是老爷在世时定下的婚事吗？”
素问立刻撇清：“那是口头戏言而已，一没纳彩二没问名，怎么能当真呢？”
又秘密叮嘱：“这话可别出去乱说啊，省得大家都落个不尴不尬，多没意思。”
摇曳的灯光下，她散着头发，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清瘦的身影竟显得有些寂寥。
胡桃愣愣，打住话头，一时竟猜不到这唐崇少爷，小姐到底是想嫁还是不想嫁。
她之前满心以为这婚事是板上钉钉的，只是因为老爷意外去世，才因为守孝推迟了呢。
实际上，素问真正想的是：要想不掺和狗血剧情，和男二也必不能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
切切！
她倒是知道，原主周素问和唐崇，确实有个所谓口头婚约。
是周邦贤生前有次提过，想把独生女许配给自己得意门生。表面看来，倒也是个郎才女貌。只是还没来得及落实，他老人家就意外归西，周家人悲恸不及，谁还顾得挂心此事。
再后来，素问作为女儿，父亲孝期内不得婚嫁，自然更可以搁置后议、慢慢考虑了。
男女婚姻，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只有前一半，少了后一半，所以呢，说它作数也成，以后正常操办婚礼就是，说它作罢也合理，大家权当无事发生，端看当事人的选择。
要问原装的周素问，自是不情不愿的。
因为唐崇本人虽说一表人才，芝兰玉树，身世却并不怎么好，占了个标准美强惨的模板。
听说他原是个富庶人家的小少爷，少时父母双亲被匪人所害，家产又被狠心亲族所夺，树倒猢狲散，一下竟从云端跌落泥底，沦落到只剩个忠心的老仆跟着，孤苦伶仃，艰难度日。
直到急公好义的周邦贤把这小可怜捡回，充作弟子，悉心教导，才培养成如今的模样。
正因如此，唐崇后来才一直感念周家恩德，任劳任怨在所不辞。
但想就知道，连周邦贤老先生都没攒下什么积蓄，更别提他这弟子了。
原装周素问倒是个明白人，长得好也不能当饭吃，她想要的是个财貌双全的郎君。
相较之下，正牌男主李承业是端州城数一数二的巨贾之子，家业泼天，英俊多金，性情温柔又不失风流倜傥，作为金龟婿，比之唐崇自然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顾婉儿选李承业而弃唐崇，是因为真爱，周素问选李承业而弃唐崇，却是因为嫌贫爱富。
这就是善良女主和恶毒女配的差距啊。
穿来之后，素问凭着记忆，试着梳理过他们几人之间的关系：
在其他人眼里，唐崇和周素问是经过周邦贤亲手盖章的一对；
在周素问眼里，李承业才是理想夫婿，唐崇只是个累赘备胎；
在唐崇眼里，周素问是他肩负的责任，顾婉儿则是一生挚爱；
在顾婉儿眼里，唐崇是她的大哥哥，李承业却是那生死冤家。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素问大为头疼，只坚定一个决心，不仅男主李承业，就是这男二唐崇，也万万碰不得的。
至少她退出以后，能让这个狗血四角变成三角……吧。
呃，听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边素问房间的灯终于熄了，那边周丽娘母女俩却还没睡，正挤在一张床上说体己话。
浅薄的月光里，周丽娘轻柔地顺着女儿的头发：“这么大了还只管撒娇，看说出去让人笑话，等以后你嫁人了，想这样也是不成了。”
顾婉儿窝在她怀里，贪恋着母亲的温暖：“我也只在娘面前这样而已，传不出去的。”
屋里只有母女二人，渐渐便讲起一些私密之事，周丽娘叹道：“你是个命苦的，先前没了父亲，现在又没了舅父，到了说亲的年纪，竟连个能撑腰的人都没有。所以娘也不避讳，你要是自己有了中意的对象，只管告诉我，娘必定尽力帮你说合。”
顾婉儿心里一暖：“我晓得了，娘。”
她没有立刻搬出李承业，因为当前时机还不成熟，想了想，倒是意有所指地提起素问：“说起来，表姐说亲的事也耽误了，不知她和唐大哥的婚事，之后该怎么办下去？”
周丽娘对侄女，自然也有关心：“这也是件愁人的事。按理说，崇哥儿是你外祖父和舅舅看大的，人品上能信得过。你舅舅原本说合他和你表姐，是想趁自己有余力时帮衬几年，给他们置办些产业，免得以后委屈了问姐儿。但到底人算不如天算，照现在的情况，再让问姐儿嫁给他……确实有些太拮据了。”
她一个深居内宅的妇道人家，和唐崇多是表面接触，彼此没有深入了解。唐崇样貌虽好，用度却不铺张，平时衣着相当低调，周丽娘凭着印象，想当然认为他家中贫寒。
周丽娘怜惜两个未嫁的姑娘，又自觉应该担起家中主母的责任，一心为她们找个好归宿。于是对侄女和唐崇的婚事，始终犹豫不决。
顾婉儿暗戳戳劝道：“娘，您其实也无需烦恼，既然你都说唐大哥人品可靠，照我看，这才是过日子最重要的。都说莫欺少年贫，他如今在舅舅的医馆里主事，大有前途，以后想必也过不差的，并不能只看一时呀。”
周丽娘道：“说的也有道理，反正问姐儿这边，也不能很快定下，之后娘再观察看看。”
顾婉儿道：“表姐私下还和我说过，必要找个一心一意之人才嫁，可见她自己也是爱重人品胜过身外之物的。我看除了唐大哥，倒像没几个人能做到。”
“当真？也是，毕竟你舅舅于他有恩。这么想来，他以后也不至于辜负你表姐……”
顾婉儿点到为止，“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嘴角含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心中冷冷对素问说：表姐，承蒙你救一命，日后只要你不作妖，我也不会故意去害你。你就老老实实嫁给唐大哥不好吗？
周丽娘辗转一夜，第二天爬起来，当真去见周老太爷，讲了自己所思所量，此为后话。
《九九消寒图》上点染的梅花越来越多，天气虽还春寒料峭，转眼就可以堤边看柳了。
这天孙嬷嬷匆匆走进屋里，找到素问，扯扯她夹袄袖子，低声道：“问姐儿，我那小孙子不好好吃饭有两天了，小肚皮涨得跟鼓一样，你可能给看看？”
素问抬头：“明哥儿吗？听着像是小儿食积，你从角门把他抱进来吧。”
周家下人都是些伺候颇久的老人，当主子的对他们家情况往往一清二楚，感情上也算半个亲戚了。加之周家宽厚，没那么严格的规矩，在这些事上往往睁只眼闭只眼。
过不一会儿，孙嬷嬷把三岁的孙子抱了来，一摸肚子，果然鼓胀，哭闹不休。
素问逗弄着他，检查一番，不出所料，就是个疳积的问题。小孩子脏腑娇嫩，脾常不足，而长辈又往往怕他们吃不饱，有时喂养过剩，食物克化不动，自然胃口不开，实属常见。
明哥儿这情况也不甚严重，药都不用吃，扎一两遍四缝即可。
四缝穴是针灸当中的经外奇穴，位置在两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第二指关节缝的中点，对小儿消化不良乃至百日咳都极为有效。
素问取了一套周邦贤的金针，在火上烧过，让孙嬷嬷抱着孙子，挨个刺过明哥儿双手的四缝穴，挤出黄水，直到见到鲜红血珠。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看看，那边有个什么？”
孙嬷嬷连连哄着，完事之后，又三番几次谢过素问，才把孙子抱回去了。
素问想了想，叫胡桃把用过的针拿去煮了，心想古代没有一次性针具，消毒也是个问题。
周老太爷背着手走进后院，他其实刚刚就过来了，怕小孩儿看见人多紧张，哭得更厉害，等孙嬷嬷把孙子抱走了，这才施施然踱过来。
素问起身行礼，主动道：“爷爷，我刚用了我爹的针。”
周老太爷摆摆手，意思是用就用吧。
素问从小跟周邦贤学些医术，这点老太爷自然是知道的。
就像刚刚，后院里谁有些小毛小病，找她来看看，多半是没问题的。
这段日子，素问依然不折不挠地缠着周老太爷，想仗着祖父的疼爱，让他松口同意自己去医馆帮忙。一个老顽固，一个小顽固，整天唇枪舌剑的，却是谁也没说服谁。
素问觉得，周老太爷应该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吧——觉得自己学的那点本事，以后能用在后宅里面，做个更好的贤妻良母，已是足够。
她挠挠头，耿直地问：“那爷爷，你这会儿来有什么事？”
周老太爷开口却道：“你去换个衣裳，等等崇哥儿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