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两根冰凌
“箭簇没入肩头,好像还有倒刺。”高岩按压着令妍伤口,使她越发疼痛起来。“占山,将这一片剪开。”
肩头上方有达彦印下的狼头烙印,若让他们瞧见,她还不如死了好。“不许剪我的衣服,若拔不出来,让它留在这好了。”
“都什么时候,还耍小性子。”占山一边沾着冷水擦令妍额头,一边抱怨,“高神医的女儿和你一般大,他当你爹都绰绰有余,有什么可别扭的?”
达彦知道令妍顾虑什么。不想他一时的激愤之举如今竟给她带了这么大不便。
他心中深沉的爱变成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悔。铺天盖地的痛悔中冒出几丝怎么也压抑不住的忿恨:做我的女人真有那么不堪吗?
达彦越过高岩,坐在床边,带着钢链的大手按在令妍肩上的狼头烙印处。“我来摁住肩头,将其他衣物剪掉。”
令妍望向他,看懂他眼中的承诺,安心疼晕过去了。
由于剧烈的疼痛,令妍还是渐渐苏醒。她感觉眼上堆放着一捆捆厚重的黑布,好久才看清两位身边之人。
占山双眼红肿,急切问道:“你醒了,伤口还疼吗?”
令妍不忍她难过,虚弱地笑了笑,“我想喝点……清粥。”
“我去端来。”占山抹干眼泪,跑去厨房。
达彦一动不动站在床前,眼中悲戚,泪星闪动。
他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令妍苍白的脸颊泛起潮红。老天啊,疼晕我吧,她心中暗自祈祷。
“我想睡觉,你能吹灭床头的蜡烛吗?”令妍闭眼假寐。
达彦有问题想问她,可他知道她现在很虚弱,想休息,便顺从地吹吸蜡烛,坐在她床边的椅中。
占山端着一木盘食物回来,失望地问道:“睡着了?”
达彦点点头。
令妍饿得心慌,暗暗咒骂达彦。
两城守卫大概都知道他们和东胡叛军之间必有一战,年后,战事到来的可能性更大了。
令妍害怕军心不稳,拔出箭簇的第三日,便化了大妆,巡查了粮仓后土崖。
崖中粮道已被封死,玉成指挥守兵和民夫在土崖上筑造城堞。
“娘子,图骑人派人来城下哨探过几次,不见有攻城的架势。”玉成禀告。
“嗯。熬到春冰消融,图骑人就不足为虑了。让将士们严加防范,提防他们偷偷摸上来。”令妍叮嘱了几句,冷汗冒出额间。
玉成等占山带来的将领知道令妍肩头有伤,忙以崖上风大为由,催促她回仓城。
令妍却不想这么快回房,她不知如何面对达彦。
保住仓城之前,她无暇想什么儿女私情。与其回去左猜右想,心疲脑乏,不如多跑几处,劳劳筋骨。
令妍乘马去了关城。玉宽去了关外百里远的哨所监视东胡人,王儒守关。
“东胡人有什么动静吗?”
王儒摇摇头,“日日悬心,真他娘难受。”
“崇礼没有派人回来?”
王儒摇摇头。
“督促师傅多备些火油桶,守城时有大用。不可发牢骚,敌人不来,我们正好整备城防。”
王儒虚心受教后,同玉成一般,撵令妍回了仓城。
令妍只得带着两个随从回到小院中。
谢天谢地,两个小男孩缠着达彦学箭,他只是看了她一眼,接着“诲人不倦”去了。
令妍关上房门,火速脱下披风,用温热的茶水沾湿帕子,胡乱擦了擦脸,灌下几口茶后,钻入帐中。
他回房后,见她睡着,总不好叫醒她。
或许应该将他移往其他房间。可崇礼和占山两人各占一间,胡明泉原来的卧房关押了占江,宿卫挤了一间,已无地方安置达彦。玉宽和玉成院中倒有空房,可无宿卫,总不能再让他跑掉一次了。
令妍俯卧在枕上,枕下的手,无意中触碰到一个冰凉的物什。令妍将它拽出来:是她送景元哥哥的那个嵌满珠玉的同心结。
令妍的心立马凉了:
是啊,她是先皇指婚的颖王妃,若是名字已入玉牒,此生她便不会再成为谁的妻子。
圣上疼爱景元哥哥,收复两京,他会从宗室子弟中过继一个男孩,承继颖王香火。而寡居的她会照料那个孩子,直至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她死后,那孩子会护送她的灵柩南下且同城,葬入景元哥哥墓中。
也可能圣上念及父亲靖边有功,而她和景元哥哥并未大婚,将她赐还父母,另择世家婚配。
无论今后命运如何,达彦都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萍聚萍散,他们之间不应有何瓜葛。
令妍冷静起身,挽起床帐,披衣走到书案前。
达彦以为令妍正如前两日那般装睡,进门后,见她独立舆图前,吃了一惊。
“你的右肩不能用力。”达彦站在她身后,轻声说道,仿佛怕声音高了将她惊回床帐后。
“多谢特勤关心,我自会小心。”
达彦察觉到令妍的冷淡,可看着她的肩伤,想到她是替自己挡下一箭才受的伤,他血液中腾腾燃烧的爱焰将这些冷意蒸发了。
“为何替我挡下那箭?”
尽管令妍早已判定他们之间绝无可能,可听到他那微微发颤又饱含柔情的声音,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砰砰乱跳起来。
情感告诉她,她应该回应他的爱意;理智责骂她,她应该认清现实。两种想法横纬竖经,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将她裹挟其中,越束越紧……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长痛不如短痛……
达彦暗自怀疑说的太轻柔,令妍没有听清楚,便向前一步,又问了一遍,“为何替我挡下那箭?”
令妍咬紧牙关,积攒了足够多的勇气,不紧不慢道:“特勤不要多想,我不过为流矢所伤。”
她看不见达彦的脸,感觉他的鼻孔像匹马一样翕动,喘息粗重。“你中的不是什么流矢,是悉鹿射向我的那支箭。箭簇印有他的徽号。火把熄灭时,是你撞上我的后背,对不对?”
他为何就看不见两人脚底不可逾越的无底深渊呢?
是的,他想要的只是个无足轻重女人,他可以放肆去爱。不爱了,也可以放肆伤害。可她是父母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她不能自轻自贱。
令妍转过身,迎上他渴求、焦躁又痛苦的神情,一字一顿道:“你值一万匹良马,我怎舍得轻易让你死了。
兹勒正想办法凑马,玉成也宽限了时日。若不是玉宽耐不住性子,贸然找上悉鹿,也不会有昨夜之厄。好在转祸为福,你大哥的狂暴,倒为我们送来不少好箭。我肩头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特勤安心小住,春冰消融,赎马过河之日,我定会如约送你北返。”
达彦的面色变得令人心怵的苍白,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缩回地上的破盖伊中。
令妍微微仰头,望向檐边。很好,他们又像两根相近不相亲、各自融化、永无交汇的冰凌柱了。
融化的冰水滴滴答答落下,落在手上还有余温。令妍用指尖抹了抹脸颊,才发现原是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