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皇上跑了
逢留山口。
令妍坐在一辆坚实却毫不起眼的马车中,掀开车帘,打量周遭一切。
流民百姓提着大包小包,扶老携幼,牵羊赶牛,逃亡故土。满身尘土,神色惶急,不忍直视。
令妍垂下车帘,笑着对身旁的婢女说道:“我大概是最没时运的新娘了。”
婢女盈菊和宜笑相互对视,不知如何作答。
难怪小娘子自嘲:她和颖王殿下青梅竹马,自幼定亲,刚行完纳征,过了礼书,定了婚期,多年臣服大隆朝的东胡叛变了。
令妍一家随父亲安国公出镇陨西。听闻叛乱后,父亲派驿马进京请旨,询问婚期是否延后。
皇上和朝臣认为叛军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剿灭,答复婚期照旧。
安国公只好让令妍带着几百辆大车的嫁妆,随着婚使,浩浩荡荡入京成婚。
大隆承平日久,兵力分散在四境开疆拓土。哪能料到一直向外砍杀的利刃,会挥刀对准自己腹心。毫无防备之下,不到两月之间,城池接二连三陷落。叛军不费吹灰之力,长驱直到鸡鹿关下。
鸡鹿关是东都门户。令妍进京当日,鸡鹿关陷落,东都告危。
来京后,她都没见上未来夫婿一面。景元哥哥早去了征讨叛军的前线。
令妍在西京自家府邸中,日日和城中百姓翘首东望:东都未被叛军攻落,晚间会点燃平安烽火。
后来连续几日,未见平安烽火,东都陷落了!
皇帝登上庆民楼,宣告即将御驾亲征,动员臣民,同仇敌忾,据守西京。
翌日清晨,文武百官、市井小民,排列两行,等皇上出宫,带他们保家卫国。
岂料宫门打开后,宦官宫女争先冲撞出来。宫内凌乱,像被洗劫过。皇帝、妃嫔和皇子皇孙不知所踪……
几日后,河上大桥被接驾的郡守纵火烧毁,渡船被官军征收停泊南岸。百姓们才知道皇上南逃了。
南岸的守军贴了告示,为防止叛军南下,片木不得入河,见则火箭齐发,船焚人亡。
百姓出关逃亡,只剩了逢留山口的羊肠栈道。
令妍抬起车帘,望着眼前的逢留山口。山口像张开的大嘴,嘲笑集聚在山口的流民。
太平盛世,关中繁盛,陨西道险,谁愿意翻山越岭西去陨西呢?逢客留人,此山便唤作逢留山。
谁曾想,昔日不屑一入的逢留山,今时成了一道非过不可的生门。
一名亲卫上前道:“小娘子,斥候部队来报:东出西京二百里,已有叛军斥候的踪迹,想来不出三个时辰,叛军前锋就会到达此处。小娘子先走吧。”
盈菊闻言催促道:“小娘子,别等了,国子监的人不会来了。”
国子监祭酒贺大人是安国公老友。得知令妍要回陨西,贺大人请求令妍带国子监书籍总目、孤本和印板回陨西保存。
从清晨到日午,令妍一直在山口等候,未见贺大人踪影。
见令妍看着窗外不说话,盈菊又劝道:“听说京城乱成一锅粥,国子监的人多半跑掉了,即便不跑,到哪找车马,送那些东西出城呢?”
令妍一言未发。
盈菊深知自家娘子性情果毅,不敢再劝。
“为何这么久不动?”令妍看着外面嘈杂的行列,吩咐亲卫,“去前边催下!”
亲卫跑来回禀:“娘子,赵良娣御赐的七宝仪车太大,卡在栈道中。宫中内侍让拆除栈道两旁护板。他们鞭打将士,命在窄处开挖山石,让娘娘仪车过去……”
赵良娣是太子宠妃,因病在温泉别宫调养,仓皇辞庙时,未随驾南狩。如今要先往陨西,再乘水路东下。
叛军即将杀到,还在摆臭架子。令妍心中气恼,甩开车帘,不等侍从放好踏具,便跳下车,快步往前赶去。
世家贵女,本不该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可生逢乱世,令妍又穿着婢女的裙服,顾不了那么多了。
陨西都护府的府兵在山口维持秩序,令妍在他们的护卫下,很快赶到赵良娣车旁。
一个内侍尚在挥鞭抽打府兵,驱赶他们挖山拓路。令妍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抢过镶珠嵌玉的马鞭,反手抽在那名内侍脸上。
赵良娣的侍卫正要上前,被陨西都护府府兵喝住了。
内侍一脸懵,“你是何人,竟敢鞭打我?”
令妍将鞭子递给亲卫,“狠抽二十鞭子。”
在内侍“你要造反”的质疑和呼痛声中,令妍踏上脚凳,走进赵良娣仪车中。
一只小狗对着令妍狂吠。
赵良娣不认识令妍,见来者是一个女子,并不害怕。她示意小狗噤声,拿起银匙,拨了拨金鼎内的瑞脑,强作镇定道:“见到太子后,我定告你个大不敬之罪!”
“要到太子面前告我,娘娘也得有命在,”令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银匙,“知道前朝宫破之日,潘贵妃是怎么死的吗?被饿极的流民活活撕碎,生吞下去的。娘娘也想重蹈覆辙吗?”
赵良娣一脸不屑。
令妍拽起她的手,将人摔在仪车窗口。
小狗见状又吠叫起来,令妍不去看它。
“娘娘,看看帘外将士们的眼睛,看看他们眼中的怒火,他们是保国守土的汉子,不是你的仆佣。
你再看看百姓的脸,除了饥色、哀伤和疲惫,可还有其他表情?哦,有,如猪羊待宰时的惊慌!
娘娘知道他们为何那般惊慌吗?因为叛军前锋就在东去二百里,不,这会儿可能是一百八十里处,你却用一辆破车挡住他们唯一的生门。
要是他们自知必死,生前想饱餐一顿,不知娘娘这般纤弱,够几个饥民果腹?”
不看她作何反应,令妍在小狗的吠叫声中走下仪车,“良娣口谕:找辆窄小安车乘坐。将这辆七宝车拆毁,车上珠玉撬下来劳军。”
缓慢的队伍总算蠕动起来。
令妍刚回到车上,斥候来报:“叛军前行了三十里。”
亲卫上前道:“娘子,请您先行离开。国公有令,在叛军距山口五十里时,焚毁栈道,以防叛军西进!”
令妍望向西京方向,国子监的人还未赶来。
“通知百姓,让他们舍弃辎重,带好口粮和亲友,全速前行。陨西地广,去后不愁立足。焚毁栈道时,我随大家一起撤离。”
景元哥哥,假使东胡没有叛乱,我们定已成婚。听说且同城已被围困一月有余,你还好吗?
你雅好的金石、古籍,我同你的挚友一起收拾妥当了,定会好好替你保管。
一阵惊惧的叫喊声打断了令妍思绪,她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府兵已列队成阵,搭箭在弦。
百姓们以为是叛军到了,更加慌乱,哭声震天,推攮前行。
“怎么了?”令妍问亲卫。
“禀娘子,是逃难的流民,身后尾随着图骑汗国的骑兵,看样子至少有三百人。骑兵身后还拖着一队……唉,妇孺!”
“图骑汗国骑兵,他们来干什么?”。
令妍下车,越过众人,只见一个身穿大隆服饰的贵公子闲坐马上,背挎强弓。身后跟着图骑骑兵。骑兵手中握着粗绳,马后拖拽着三五百名大隆妇孺。
“是你?”令妍惊诧。
那人坐在马上,不自然笑着,“小娘子,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