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血海生鬼黛
阿苑在那时知道了，自己不是神。
可她多希望神明可以出现，她抬头望天，如此想着。
神明，总不在人们需要的时候出现。
“为什么，不救我们？”从人群里不知是谁道出的第一声起。
磕头的人们站了起来，表情转为愤怒。
为什么不救我们，你不是神吗？
难道你，不是神吗？
他们的脸色逐渐狰狞，围了上来。
阿苑的心中生了害怕，连连后退，可她退后一步，村民们便上前一步，仿佛要将她生吞了一般。
于是下一秒，她迈开步子，朝山林里跑去。
“神女，跑了！”
“快追！”
他们像饿鬼一般在后追着。
她穿过林子，白色的衣服和斗笠上的白布条被周遭的木枝扯破，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身后渐近的人群。
而她没有注意到脚下的草地已经变成了山崖边的悬石。
她一脚踩空，跌落下去。
人们在崖边刹住脚步，望着眼前的一幕。
白衣的神女梗着脖子，摔在低处的山石上。
血从她的嘴角淌出，染白脸前的白色布条。
阿苑微微张唇，挤着话道：“救、救我。”
“神女，死了？”崖上的村民面容无措。
“这，这。”他们迟疑着。
瞿老从人群中挤出。
“我们，我们可没推，是她自己摔下去的。”站在前的人道。
“这，神女折在这，会不会有什么降灾？”不知怎的，人们突然担忧起来。
“我们都这样惨了，可不能再有什么灾祸了！”村民惶惶道。
人们的目光最终落在瞿老身上。
阿苑竭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呼喊则求救，可眼前的人们只是冷冷望着自己。
她的眼睛落在瞿老身上，她想告诉他她不是神女，她是阿苑啊！可她再没有力气说出话来。
瞿老若有所思，良久，道：“世间，哪有什么神女。”
是，没有神女！您认出我了吗，我是阿苑！
可他又道：“大伙都去山上取些土来，把这埋了吧。”
埋、了？她还没死，她明明，还有救。
瞿老转过身，嘱咐出最后一句：“神女的事，往后谁也不许再提。”
阿苑看见崖上的村民纷纷点头，力壮的转身去山下取了挑担。
瞿老一直站在那里，背对着她。
他们从山上挑来土，浇在她身上。
她流着的泪和血和在一起，最后又和土埋在一起。
土埋平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
连绵数天的雨停下后，朝廷来了赈灾的人。
又过了半年，疫病散了。
石寿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祥和。
人们继续耕种，早出晚归，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没有人再提过神女。
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是哪日，她突然能够从泥土里醒来。
阿苑伸出手，又探出四肢，钻出那压人的土堆。
她沿着自己跌落的山崖爬上，她穿过山林走到庙观。
庙观的屋顶和地上长满了苔藓。
她瞧见不远处林子底下，不知是哪位樵夫的篮筐和斧子。
许是樵夫去解手，放满木枝的篮筐和斧头便就那样随意堆在那里。
她执起斧头，走到庙观前，一斧劈下。
庙观的梁柱竟被劈断，一整座屋檐倒塌下去。
玉做的神女像滚落，逐渐被掩埋。
“既然如此，谁都不要被拯救。”
她一斧劈下去，却未觉得心头的恨意有解。
她沿着山路走下山的时候，望见村中繁华的时候，更觉得讽刺。
“凭什么你们可以忘记一切。”
不能原谅。
走在街巷时候，她如此想着。
她提着斧头，见人便砍。
“恶鬼，杀人了！”
村中起了火，人们四散奔逃。
她咧着嘴笑着，斧头上倒映出一张鬼魅般的脸庞，蛇一样的瞳子，灰暗的皮肤和长长的指甲。
她一路杀到瞿老家前。
看到那熟悉的院落的时候，她的脚步缓了下来。
瞿老从院落里蹒跚走出，上了年纪的他腿脚似乎越来越不便。
他望着她，只道出一句：“恶鬼！”
随后千万金色的锁链落在她身上。
神族的人抓走了她。
再醒来时候，阿苑发现自己的身边充斥着炙热。
“你的新名字，便叫黛。”一黑衣鬼面者道。
“黛鬼，还不行礼见过鬼主？”他身旁，站着一位穿着曲裾的裂口女子，半捂着嘴，嗤笑道。
云琬一语落，黛鬼突然现出。
她上半身仍是少女模样，下半身却化了蛇尾。
村民们见了她，脸色瞬间一变。
“恶鬼！恶鬼又来了！”他们惊呼。
黛鬼瞧着他们害怕自己的模样，想起那个女子曾经害怕他们的模样，不禁弯腰一笑：“瞿老和老张都是我杀的，现在，我该从哪个杀起呢？”
“那你为何要杀赌坊那些人？”夜色里，云琬在瞿老的小院问着黛鬼，“他们和石寿村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认得出我的气息？”黛鬼道。
云琬道：“神明的五感是很强的。我知道什么是你做的，什么不是你做的。”
黛鬼嘻嘻笑着：“鬼魂吸食人的精气才可以活，我这么做当然是为了活下去！”
“你真的想一直作为鬼活着吗？”云琬道。
云琬望着黛鬼蛇瞳般的眼睛。
黛鬼动摇了，她看见了云琬的眼睛，那是一双真的在看着她的眼睛，不只是看着黛，更是看着阿苑。
“怎么可能不想？做鬼多好啊！做鬼才能惩罚你们所有人！”可她很快撇弃了那股温暖。
怎么可能不想？
黛鬼站在村民们面前，云琬却并没有阻拦的意思。
黛鬼迟疑了。她不明白云琬为什么不拦着她，她不怕她杀了这些人吗？
黛鬼抬起利爪。
“老张知道你是阿苑。”云琬道。
黛鬼的爪子停在半空。
“你杀人的那把斧子，是他留给你的。再之后，他每一日都会去道观为你祈福。”云琬道。
萧漓递来刚刚捡到的碗，放进黛鬼的手中：“这里面的酥油还未干透。”
黛鬼接过那略浮着香灰的碗，沉下了脸。
“你们不必编这些华丽话来骗我。”黛鬼的声音颤抖。
黛鬼知道云琬不会骗她，正如她知道其实瞿老每一日都在拜着自己一样。
“瞿老，确实不是我杀的。”黛鬼道，她抬起头，看向老张媳妇的方向，面色坦然，“我瞧见你焚了香，那香只焚了一半，瞿老就抓着脖子倒在了地上——”
“你胡说！！你这恶鬼，还想攀咬我？”老张媳妇激动骂着，若不是被云琬扯住了手腕，她恨不得上前扑到黛鬼身上。
“你擅长焚香。”云琬从怀中掏出被帕子包着的香段，摊开给村民们，“这不是寻常的香火，我不懂香，不过那抹送去府衙一验便知——”
“此香中加了枯荣草。”萧漓却突然开口，“枯荣草长于山林阴翳处，焚之可令人窒息而亡。”
这家伙还懂香？云琬歪头瞧着背后的萧漓。
突然有一众官兵跑上山来，为首者举起令牌道：“县衙办案，望各位配合——”
“你们居然报官？”老张媳妇惊讶。
“有备无患呐。”云琬满意笑着，松开抓着老张媳妇的手，瞧着她被县衙的人押着带走。
村民们唏嘘，有人站在原地看着，有的论着老张媳妇的不是。
黛鬼躲着县衙的人，偷偷在山林树荫里看着。
明明有人在念着自己，可她还是做不到原谅这些人。
云琬似乎看出了黛鬼的心思，从人群里走向树荫。
“你不必原谅他们，可你没必要为了他们，变成厉鬼的模样。”云琬手中变出一只金色的钗子，走到黛鬼面前，温柔挽起黛鬼的青丝，将钗子簪进她的发髻。
黛鬼惊讶抬眸，却看见眼前云琬身后、远处的人群里多了一个透明的身影。
那人跛了脚，背着篮筐，他看见她可以看见自己，喜悦点了点头，道：
“阿苑，
你只管往前走，
不必回头。”
黛鬼的眼中生出热泪，灰暗的皮肤褪去，变为白皙。
貌美的姑娘掩面哭泣。
如果当初没有走进村子，如果没有留在这里，会不会就有所不同了。
她是被什么困了这么久的。
黛鬼的身影逐渐透明，黛色的力量消散风中——
“哎，你说我怎么就没忍住呢。”云琬拎起腰间鬼牌，看着手中仍是无字的鬼牌上亮光熄灭。
村民们下了山，瞿老被人们厚葬，老张媳妇被送到县衙里处置。
薛铃音和十七被救下。
云琬一行人又坐上马车，行向回程路。
“你是何时报官的？”马车上，萧漓问道。
“我主人还没到石寿村前便去过县衙了！”薛铃音道。
“既然有把握，为什么不准备好呢？”云琬道。
“你就这么确定一定能抓到人？”萧漓问。
“我并不确定。”云琬道，“不过我想，国师大人肯定会需要的。”
不管有没有恶鬼作祟，萧漓都需要在此行抓到些什么，或是查出些什么，县衙则是最好的见证。
“不过这鬼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十七问道。
“世间有遗恨者，久积怨，便成厉鬼。”云琬道。
“主人，您不是该收了那厉鬼的么？”薛铃音小声道，“您把她的心结解了，不就叫她渡化为善、重入轮回了么？”
“我知道，可我没忍住不去帮她——”云琬小声道。
“可是没了瞿老，那些村民会怎么样呢？”十七掀开车帘，望着四周的山景，农田十里苍翠。
“没有人可以背着别人的命数而活。”萧漓道，“从装作神女的那一刻起，阿苑便错了。”
“这世间哪有什么对错。”云琬道。
“那如果是真的神女，也会这么做吗？”萧漓问。
云琬瞧着他，面具背后似乎在望着自己。
她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也太蠢了。答案明明那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