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前程往事
王化忠步出房门,视线随即被厨房内的一幕牵扯——柳玉香静默地坐着,泪水无声地滑落,而儿子王成才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揉搓着双手。他走近,严厉的目光掠过儿子,问道:“你大哥呢?又跑哪儿野去了?”
“他在后山练武呢。”王成才连忙应答。
“那你先去帮忙做饭,我有事跟你妈说。”王化忠吩咐道。
王成才迅速点头,应了一声“好”。
随后,王化忠牵着柳玉香步入厢房,见她依旧泪光闪烁,便点燃一支烟,嗓音低沉地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哭又能解决什么?”
柳玉香拭去泪水,声音哽咽:“一想到娇娇,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
“我理解,”王化忠叹了口气,“但哭能改变什么?你之前还打了他两扁担,气也该消了。不管怎样,他是逸飞的父亲,难不成你真想闹得两败俱伤?”
“你,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柳玉香脸色瞬间苍白,“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将逸飞当作亲生,永远不让外人知晓吗?”
“我拉你来,正是要和你商量这事。”王化忠深吸几口烟,语气沉重,“我们说隐瞒,是对外人,现在逸飞的亲生父亲找上门,你还要继续瞒下去吗?”
“他算哪门子父亲?”柳玉香愤愤不平,“孩子未出生他就逃之夭夭,一去无踪,是我们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大,如今孩子成人了,他倒想坐享其成?我不同意。”
“你怎么能这么想?”王化忠皱眉道,“你要清楚,逸飞虽非我们亲生,却是你妹妹的骨血。你想过没有,娇娇为何不顾一切生下他?为何临终前还紧紧抓着你的手,恳求你抚养他长大?那是因为她至死都未能放下剑非。”
“娇娇……”柳玉香猛然扑倒在床上,枕头成了她宣泄情绪的靶子。
“别这样,”王化忠轻叹,将她扶起,“事情已过去二十多年,你真要恨一辈子吗?”
“我是心疼娇娇,”柳玉香抽泣,“她对他一片痴情,他却毫不在意,狠心抛弃了她。”
“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王化忠摇头,“若真如此,他今天不会再来。再说,他得知娇娇去世时,不是也晕倒了吗?若真无情,这么多年早该淡忘了。”
“无论他有何苦衷,害娇娇至此,我无法原谅。”柳玉香边擦泪边说。
“我明白,”王化忠点头,“我们是否原谅是一回事,让不让逸飞与他相认,是另一回事。”
“你为何总帮他说话?”柳玉香哭喊,“逸飞自小喝我的奶长大,那时家里穷得连顿饱饭都难,我同时要养活逸飞和成义,容易吗?”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王化忠叹气,“你能把逸飞健健康康养大,我相信娇娇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但因此阻止他们父子相认,你觉得妥当吗?”
“他不配做父亲,”柳玉香泪流满面,“世上哪有这样的狠心父亲?”
“配不配,我们说了不算,娇娇才有发言权,”王化忠长叹,“还记得吗?逸飞的名字是娇娇取的,‘忆非’,我们为了避免他人猜疑才改成了‘逸飞’。忆非,忆非,这个名字的含义你还不懂吗?”
“我都知道,”柳玉香情绪崩溃,痛哭失声,“可我舍不得逸飞,不想他离开我。”
“你怎么这么想不开?”王化忠连忙安慰,“就算他认了亲,我们依然是他最亲的姨父姨妈。再说,逸飞的性子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们养了他二十多年,他即便认了亲,怎会忘了我们?”
“可他们是城里人,逸飞若认了亲,恐怕要搬去城里,我们怎能常见到他?”柳玉香泪眼婆娑。
“你怎么像个孩子?”王化忠有些不满,“即使不认亲,我也希望他能有出息,在城里工作、买房、成家。难道你想让他一辈子困在这山沟里?”
“我不是那个意思。”柳玉香低声说,见王化忠动怒,不敢多言。
“真为逸飞好,就该为他考虑,”王化忠缓和了语气,“逸飞若与父亲相认,前程定会更宽广。孩子大了,要有所成就,人脉很重要,你懂吗?”
“你怎么确定逸飞跟着他就一定能有出息?”柳玉香小声嘀咕。
“你就是一根筋,”王化忠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你看不出来吗?随剑非来的中年人是他的随从,相当于保镖。剑非若只是普通人,需要保镖吗?”
“你啊,年纪一大把还操心这些,”柳玉香撇嘴,“难怪你向着那个男人,原来他是个大人物。”
“你怎么说话的?”王化忠瞪了她一眼,“我操心还不是为了逸飞?你忍心看着逸飞一个大学生窝在这山沟里?”
“如果王剑非不愿认他呢?”柳玉香思考后问,“你既然说王剑非有身份,肯定重视名声。逸飞毕竟是私生子,他会认账?就算他认了,他妻子能接受?我可不想逸飞去受气。”
“这话有道理,”王化忠点头,“我之前说让他们相认,前提是王剑非要愿意。如果他不愿,他再有权有钱,我们也不稀罕。”
“那不如不告诉他,”柳玉香望向王化忠,“免得别人误会我们攀高枝。”
“话不能这么说,”王化忠摇头,“万一他愿意认呢?你这样藏着掖着,既害了逸飞,也违背了娇娇的心愿。”
“你怎么确定他愿意?有身份的人哪个愿意承认这种事?”柳玉香冷笑,“私生子,别说城里人,就是我们乡下,谁愿意背这个名声?”
“情况不同,”王化忠狠狠地掐灭烟头,“那是时代的悲剧,知识分子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后来恢复高考,都想回城,这是常理。剑非和娇娇的事,不能全怪剑非,要怪就怪那段动荡的岁月。”
“严格意义上讲,王剑非和娇娇生下逸飞,并非他品行问题,而是错的时间、错的地点,与错的人产生了错的情愫,”王化忠叹气,“你也清楚,当时环境下,剑非一旦回城,他们的关系除了结束,别无选择。”
“我当时就劝娇娇,说城里人靠不住,但她不听,呜呜……”柳玉香知道丈夫说的是实话,再次悲从中来。
“现在说这些无济于事,”王化忠叹气,“命运弄人,如果政策晚几个月下来,等剑非和娇娇手续办完,孩子生下,结果或许就不同了。”
“就是,”柳玉香抹泪,“婚都订了,酒也摆了,按我们乡下的规矩,他们可以同居了,为啥就没领证呢?”
“公社不是说没证吗?”王化忠摇头,“这就是命,不然王剑非政审表上也不会填未婚。”
“都是娇娇太傻,”柳玉香抽噎,“明知男人一进城她就什么都没了,还催他去高考。她若闹一闹,王剑非的政审还能通过?”
“所以我才劝你让他们相认,”王化忠严肃地说,“娇娇始终爱着剑非,即便后来剑非辜负了她,她也没后悔。如果我们隐瞒,她在地下能安心吗?”
“可你也得为逸飞想想,”柳玉香哭泣,“以前虽条件艰苦,但他身份清白。现在若知自己是私生子,他会怎么想?”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王化忠皱眉,“这个身份确实尴尬,但他的母亲承受了那么多苦难,甚至牺牲生命才有了他。如果他连承认自己父母的勇气都没有,还算个人吗?”
“你说得有道理,”柳玉香摇头,“但人言可畏,你希望别人总在背后议论他吗?”
“你呀,就是个榆木脑袋。”王化忠斜睨了他一眼,道,“非得闹得沸沸扬扬,二人才能相认吗?这事,只需当事人知晓便好。至于成义与成才,若非必要,也不必急于告知,更不必提外人。”
“哦,原来你是这样打算的,那我就安心了。”柳玉香点头,随即叮咛道,“但你务必搞清楚,若王剑非并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们绝不能强求。”
“这还需你提醒吗?我和逸飞情同父子二十余载,我怎会愿意看他受半点委屈?”王化忠语气凝重,“但我认为,我们的忧虑或许多余。依我推测,剑非此行,怕正是为了这个孩子而来。”
“胡说八道,他怎会知道有这个孩子?”柳玉香失声惊呼。
“并非胡言,”王化忠叹了口气,“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临行前他知道娇娇已有身孕,所以我才急着与你商议。”
“这个狠心的,明知娇娇有孕在身,竟还能狠心离去,实在可恶!”柳玉香咬牙切齿。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王化忠劝慰,“你也明白,当年他们若想在一起,唯有剑非不回城一条路。可回城,不正是娇娇劝他的吗?这其中的恩怨纠葛,非我们所能评判。”
“无论如何,在我眼里,他就是个负心人。”柳玉香侧过头,“除非他今后真心待逸飞好,弥补过往,否则我永不会原谅他。”
“唉,此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王化忠长叹,“今晚我先探探他的口风。”
厢房内,王化忠夫妇长吁短叹,殊不知王剑非心中亦是波澜起伏。王化忠离开不久,他便已醒来,但一想到娇娇的噩耗,胸口仿佛压着千斤巨石,难以呼吸。
他来此之前,几乎预想了所有可能,包括娇娇另嫁他人,容颜老去,他都能接受,因为生活总免不了变化,就像他自己。唯独她的离世,是他万万未曾料到的。
怎么可能?她怎能就这样离去?王剑非呆望着天花板,脑海中再次浮现离别前的那一幕:
“剑非,你若考上了,真的会回来接我吗?”女孩水汪汪的大眼睛直视着他。
“当然,”男孩轻点她的额头,“我发誓,这辈子非你不娶。”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女孩依偎在他怀中,满是满足,“很多人说城里人靠不住,一走就不回头,劝我别放你走。但我相信你不同,所以我放手,让你追求梦想。”
“娇娇,你是最美丽、最善良的女孩。”男孩深情地捧着她的脸,“放心,我言出必行。记得,我不在的日子里,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女孩点头,轻声耳语,“无论你何时归来,我都会在这里等你,因为从今往后,我不再孤单。”
“两个人的世界,永远不会孤单。”男孩笑答。
“不是那个意思。”女孩羞涩地靠近他耳边,“是你给了我新的生命。”
“你,你怀孕了?”男孩又惊又喜。
“嗯。”女孩脸颊绯红。
“为何不早点告诉我?”男孩跺脚,“还让我去参加高考?”
“告诉你做什么?”女孩温柔地望着他,“留住你?让你一辈子困在这山沟里?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可……”男孩焦急。
“别说了,没有可是。”女孩轻轻捂住他的嘴,“专心追梦,你曾念给我听的那首诗,不是说没有离别的苦,就没有重逢的甜吗?我愿意等,当你回来接我的那天,我将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
“当你回来接我的那天,我将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王剑非默念,两行老泪悄然滑落。
娇娇,是我负了你,你恨我了吧?一定是的,不然你怎会如此早离我而去,让我再无相见之日,更无求你原谅的机会。
王剑非仰望天花板,强忍泪水,视线渐渐模糊。
一旁的中年男子对王剑非醒来后的神情感到困惑,却不敢多问。正如王化忠所猜,他是王剑非的随从,确切地说,是他的保镖,更是王家的家臣,故而随王剑非旧地重游。
他不敢窥探隐私,也不敢擅自离开,只好装作无事,在屋内徘徊。然而,当走到书桌后方,一件物品吸引了他的注意——书桌玻璃下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三位青年,中央那位尤为引人注目,因为他看起来异常熟悉。
我在哪儿见过他?中年男子皱眉思索。他的接触面有限,留下印象的多为身份特殊之人,为何在这偏僻之地,会有如此熟悉的面孔?
啊,我想起来了!中年男子猛地拍头,这不是少爷年轻时的模样吗?难怪如此眼熟!
“朱云,你在干嘛?”王剑非被中年男子的动作惊扰,转头问道。
“哦,没什么。”朱云挠头,“我看到一张您年轻时的照片。”
“我年轻时的照片?”王剑非一愣,“拿来看看。”
朱云推开玻璃,取出照片递给王剑非:“保存得很好,颜色都没褪……”
话未说完,他脸色骤变。他先前只关注中央的年轻人,忽略了旁边二人。此时却发现,照片中的一人,正是先前带路的青年。
糟糕,这不是少爷!朱云暗自嘀咕。除却王成才这一明显破绽,他还犯了个常识性错误——中央的年轻人虽与少爷年轻时面貌气质相似,却穿着现代服饰。70年代怎会有如此新潮的装扮?
正欲道歉,只见王剑非接过照片,仅一瞥,便如遭电击,僵立不动。
“少爷,您……”朱云轻唤。他跟随王剑非多年,少见他如此失态,除了惊讶,更多的是不安。
“我没事。”王剑非回过神,尽力平复情绪,挥手道,“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有事叫我。”朱云缓缓退出。
“等等,”王剑非在门口叫住他,“请我的老友过来,说我有事找他。告诉他我胸口还有些不适,不便起身,劳烦他过来一趟。”
“好。”朱云应声。
“娇娇,这一定是我们的孩子,对不对?”朱云走后,王剑非捧着照片,轻抚影像,喃喃自语,“太像了,娇娇,你终究还是为我留下了孩子,可我……”
言至此,老泪纵横。
片刻后,王化忠如约而至,见状已明了原委,暗叹:终是来了!
他虽在柳玉香面前言辞凿凿,内心深处却不愿有人夺走这个儿子。此刻,他心中是喜是忧,连自己也分辨不清。
那一夜,王化忠与王剑非促膝长谈至凌晨两点。外人不知其详,只闻时而叹息,时而大笑,似有道不尽的悲欢离合。朱云鲜见少爷如此,不禁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