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包钢 生死冶炼
全班同学好像沉醉在一种欢庆解放再获重生的氛围中,收拾行囊准备奔赴钢铁战线。
第二天,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在包头召潭站下车。到了包钢总部,师生被分散安排在生活区食宿。
翌日上午,我随着上早班的人流向钢铁厂走去。
昆都伦桥上人流如织,上班的、下班的,各种机动车辆轰鸣着穿梭而过,像是在争分夺秒。
走近钢铁厂,偌大的高炉排成行,高入晴空。焦化炉平炉庞然大物烟气腾腾,人像蝼蚁般的蠕动着,真是现代化的大工业气派。
走进厂区的瞬间,好像进入了声音的盲域。机车声、吊车声、金属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几乎是在喊话,不住地打着手势。
音乐科的周沛然先生没走几步就蹲下了,说我得歇歇,我眼晕头涨。
生活班长李洪禄和公司的一个小秘书临时磋商了一下,把人员作了以下分流:一号二号高炉各去五人,被来的师傅领走了,焦化厂七人,转炉三人,轧钢三人……
一拨拨都打发了,剩下他、我和肖瑛三人去了炼钢一号平炉。我想李班长有点私心,给自己留个条件好的厂子。
和炼钢工人在一起生活劳动,看钢花飞溅、钢水奔流,不就是所有来参观来体验的人们的心愿吗!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包钢现在是边建设边生产,各厂的技术力量技术工人多数是从东北鞍钢、抚钢调来支援包钢的。
练铁厂的高炉一、二号已投入生产,三号四号高炉正在施工。练钢的一号平炉已生产,二号平炉也快峻工投产。其他的工厂也在边生产边扩建中,工人、技术人员、专家源源而来。大批的农民和氓流加入了这支生产大军,确有鱼龙混杂泥沙具下的感觉。
文明生产、安全生产的大幅标语到处所见,安全生产天天讲。就这样每天在工人大食堂进餐时常听到某厂今天又死人了。时间久了,也不足为奇了。这么大的大生产线,和战场一样也是在战斗,有流血有牺牲。
我们三人刚上平炉的第一天,工长每人发给我们一套工作服。头上是白鸭舌帽墨镜,脚上蹬的是大头鞋,上衣和裤子是白色凡布面,里子是兰色厚呢子做的防热的工作服,还有白色的凡布手套,都是八成新,穿戴上俨然是个炼钢工人。
我们背着画夹子,站在哪儿都觉着碍事,成了移动的障碍物,也不敢立马拿出笔纸来画画。
经过和工人们的交流磨合,关系融洽了,才开始拿出画笔画些东西。工人们到是挺主动,看在还有个漂亮的大姑娘的面子上,个个满口东北腔:“怕啥!咱这旮达经常来人采访照象画画的,我们都习惯了。”
随后把平炉车间设施讲了些。平炉属于强体力高温作业,不适合女的干,工长便把肖瑛调到吊车上跟女吊车手作伴。
头一天下来,问问她这空中女飞人的感受如何?肖瑛说刚上去时快吓死我了。上到十五六米的高空,坐在一个小铁棚的操纵室里,还不时的飞快的左右日日的滑动着,我一时眼晕的不敢往下看。
开吊车的女师傅对我太好了,她告许我这是高空反应,谁乍一上来都会这样,没关系,闭会儿眼睛定定神过三两分钟再慢慢睁开眼,先不要往下看,先往远处看,然后再试着一点一点的看底下,做三几遍保证你再没事了。
我试着一做还真灵,眼不晕,头也不昏了。在高空飘来飘去挺好玩。
下面四排铁道,有拉钢罐的,有拉钢锭的,车来车往熙熙攘攘。热气蒸的机房底滚烫滚烫的,多亏穿着大头鞋。
吊车上如此,下边平炉车间也是高温。
工人们都穿着衣服敞着怀汗水直淌,成缸的气水和富强面馒头适时供应,补充体力和汗水的消耗。我们也无例外的享受着,当全国饿殍遍野时该怎么解释这种大反差呢!
所说平炉是炼钢炉的一种,是大型固定的炼炉。外型像西方的壁炉,上边有进料的大口,由机器进料。中间是由耐火砖砌成的熔炉,最下面是出钢口,熔炉的中间是一个添加各种辅料的灶口。
熔铁时由一扇自动调控的特殊合金制成的闸门封闭着,用时自动升起。有一个比兰球稍大些的猫眼,用厚厚的钢化玻璃隔离着,可以窥视熔炉内翻腾的钢水。
工长和技术员不断地走近灶门,用紫色的镜片观察炉内变化。这一切都在规定时间内进行,主要是技术员和炉长行施。
每天我们至少可以看到两次出钢水,每回看出钢都是一次揪心的刺激,场面惊心动魄。
不知依照什么惯例,出钢时敲钟。是个铜铃般的小钟,声音清脆悦耳。钟声响起时,装着钢罐的机车缓缓地驶过来停在出钢口处。此时炉长和技术员还有几个老工人顺着铁梯子下到与出钢口平行的一个平台上,他们都拿着一个长长的铁钎,像勺子又像勾的铁器,跟在炉长身后站在平炉上方,指挥台上的工长手拿着小红旗吹着哨子、摆着手臂,作着最后的调度。
待技术员传递最精准的时间那一刻,工长的红旗顺势甩下,炉长和几个老工人勾的勾,挠的挠,刹时捅开了用耐火土堵塞的出钢口。
一股彤红的钢水蠕动着顺着铁槽流了出来,在炉内钢水的强大压力下,奔泻着冲向钢罐。这时的钢水已不彤红,而是变成耀眼的金黄色流体。
在钢水倾泻进钢罐的瞬间,从钢罐内升腾起一股黄色的烟尘,气味刺鼻难闻,据说是一种恒温的粉剂。
十多吨钢水稍许便灌满了钢罐,这时两位老师傅推来一架小炮,冲出钢口砰砰地开了几炮,泥弹把出钢口堵得死死的。
机车把钢水拉到铸定车间,就是肖瑛待的车间。吊车吊着钢水罐在技术人员操作下,彤红的钢水依序注进一排排固钢模里。然后被迅速运到脱模车间,在钢碇冷却前及时脱模,完成最末一道工序,成了原钢钢碇。
一垛垛钢碇堆积如山,需要时再运到轨钢厂,加工成钢板、钢筋等钢材。
在平炉车间画画得看准时机。都是规律性很强的劳动,主要是加添辅料,用大板揿往灶口里扬料。
我和李洪禄也混在其中扬两揿,这大概是炼钢工人唯一的一个标志性的有点技术含量的动作。有点像投三分球,板揿扬的很高,漂而准。扬出的石料是一团儿,准确的落进炉腔内。
趁休息的间隙,我抓紧时间拿出速写纸凭记忆勾画几张。
只要我一打开画夹作画,李洪禄立即挨着我坐下,我画啥,他画啥,我咋画他咋画。有两个爱好美术的炉工成了我们的好朋友,给我们当模持,做动作,摆姿势。
平炉上的日班工人的头像速写差不多画遍了,还领着我们到轧钢车间,翻砂车间画速写。
这两个师傅一位姓周是个炉前工,三十来岁,性情温和,为人很实在,形象也好。另一个是助理技术员姓刘,比周师傅年轻点,脑子灵活,给人感觉有点油滑,但对我们还是热情的。有时他们也拿些自己画的花花鸟鸟的叫我们给指点下,请教画写生的方法,热忱很高。
在临别时他俩还自己掏腰包请我们下了次小饭馆,到照像馆照了张合影,题词是友谊长存钢城合影留念。
李洪禄是生活班长,自觉职责所在,领着我和肖瑛陆续到各厂子转了转,了解下各组的劳动生活情况,有问题及时向厂部反映。
我们先去了炼焦厂,就是把原煤过下火去掉黄烟变成焦炭供炼钢用。
露天作业,出焦时彤红的焦炭排山倒海般的从耸立的焦炉里倾泻下来,一股热浪,在水冲头喷射下形成蒸气,把周围的空气立即升温,先是灼热的烧烤,而后是水雾烟气的熏蒸,让人一时喘不过气来。
然后是把焦子装上列车运出去,这时他们干的活就是煤炭装卸工。
人变黑了,小脸黑里透红,头发一层尘埃。一车皮焦炭装下来已累得呼呼喘息着,仍咬着牙坚持着。问他们累不累,回答是怕苦怕累能是工人阶级吗!
表态的是刘支书,不管其他人感受如何,她是不会轻易放过这次给自己镀金的机会的。
分到回收站的同学状况可能最糟的。没有高炉、焦炉的轰呜和机车声伴随,在一个沉闷的大工棚里施工,拆除下的带着卯钉的旧椽、旧棱、旧板条堆积如山,而且还在出出进进保恃着峰值一丝不减的状态。
我们几个老教授和几个女同学,两个一伙,三个一群,还有卖单的,分开坐在地上,脚前堆着一堆挑选出来的带钉子的木头。正在用起钉钳子起钉子,梆、梆梆,肢解着连体木架,单调的锤打声,此起彼伏。每人脚下还有个大木盒子装钉子。
听说还规定了每日最低指标。十斤还是二十斤?不好意思细问。教我们工艺美术的年过花甲的老教授王之英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资本家要是雇佣我们这样的,怕是得不到什么剩余价值了。”
坐在远一点的系助理马上给予斧正:“王先生,这可是两个时代了!”教授马上追诲:“噢,口误,口误。”
世间好多事都是不平衡的,我以为炼钢工人的待遇算是很好的了。等到了转炉车间一看,才知道什么是文明生产,什么是现代化生产。
转炉车间是苏联专家在时亲自设计建造的,一色的苏联模式。
生产车间宽敞整洁,采光很好,通风、降温设备一应俱全。技术员操作室和生产车间相隔离,生产熔炼时有功率很强的静音设备,只见滚动旋转的椭圆型炼炉静谧无声的转动着,从猫眼可以看到翻滚的钢水。
从作业台上下来的炉前工,坐在一排排靠椅上喝着戈瓦斯,就是自制汽水,嚼着列巴。热时打开凉风扇吹吹凉风,交接班时有设备很好的沐浴室,冲洗更衣。
分到这个车间的有格日勒、塔里亚沁夫五六个。看了一圈李洪文发表憾言,对格日勒他们说:“我看啊,咱们班来包钢有的是来锻练的,有的是来改造的,有的就是来疗养的,这好事让你们摊上了!”
最后去的是二号高炉,也就是炼铁厂了。遇到了一次意外的惊险。
远眺钢铁厂平炉车间是平顶的钢架结构,不太起眼。唯有这四座炼铁的高炉庞然大物,像黑铁塔一般窜入蓝天,叱咤着钢铁基地的烟云风雨。
一号、二号高炉已投产,炉顶端不时喷发着浓烟和白气。正在紧张施工的三号四号高炉昼夜灯火通明、兰光闪烁,工程已进入最后阶段,预期在九月完工,十月一向国庆献大礼。
机车、吊车、金属触撞的嘈杂声震耳欲聋,是个很不安全的地带。
超鲁把我们领进了二号高炉,好像进了一个反扣着的瓮里。里面光线昏暗,我们扶着螺旋型上升的铁梯子,来到高炉高处的看台上,台上还有高帝、徐坚老师和几个同学。
超鲁说:“马上就要出铁了”。
只见炉前几个工人拿着工具,穿着厚厚的白色工作服,戴着像窝头样的大帽子,样子很笨拙的忙着清理糟渠。出铁的钟声响过后,前面进行的都很顺利,暗红色的铁流在弯曲的铁槽里匀速的流动着,流向下边的大铁罐。
炼铁炉的平台有些坡度,大概是刻意要求的。在昏暗的厂棚里观看着徐徐流动的洪流,让人心扉震撼。
我正在冥思暇想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时,蓦地发现炉工们一片慌乱,手持工具向出铁口奔去。
只见出铁口已被撕裂开一个口子,灼热的铁水突突地向外喷流着,溢出了铁槽,没规律的向外漫延。
地上立即冒起一股股黄烟,红灯开始闪亮,警报器也随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的怪音。
铁口的裂口好像还在扩大,铁水突突的更猛烈了。
我们被这突发的险象吓傻了,杵在那发愣。站在我身旁的超鲁似哭似笑地发出一种类似猫狗哀嚎的呻吟:“完了!完了!……”我也觉得要完了。
似乎铁炉就要爆炸,死亡即将来临。轰、轰,两声炮响,使我们麻木的心智为之一震。
不知谁喊了一声:还不快撤!众人如梦初醒跌跌撞撞沿着铁梯逃遁。
只听见身后砰砰砰连珠炮似的闷响,不一会儿,一切都归于寂静。
我们撤离到安全区还心有余悸。
少时听同学议论,泥弹封住了撕裂的旧出铁口,炉工们刻不容缓地捅开了备用出铁口,保住了一炉铁水和二号高炉,避免了一场巨大损失。
毛主席说过一句名言: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是在纪念烧炭的八路军战士张思德而专著中的一句话,正中包钢现状。
偌大一个几万人的大企业,昼夜不停的边施工边生产。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在没有周密安全条件防范措施保护下,安全事故天天都有发生。
我也经历过两次生死的历练。
一次,午饭后上班,可能是吃的饱了些,加之炉前高温难耐,有些支撑不住了,便悄悄来到平炉后边一个盛水的大铁箱下,在背阴处靠着铁箱想眯糊一觉。
这个地方我已经来过不止两三次了,隐蔽而清静。
高大的消防蓄水箱装满了清水,恰似一个降温箱,背靠着一坐舒展着双腿抻下双臂,很是惬意,不消片刻便临近浅睡状态。
还没来得及进入梦乡,灾祸从天而降。咣、咣……,一连六七块耐火砖从数丈高的高空掉下来,直接砸在我背靠的水箱顶上,离我的脑袋仅有一尺多远。
头上的巨响把我震醒,我本能的抱着脑袋就地一滚,滚出了四五尺远。
往上一看,原来天棚架上正在维修,不经意掉下来的。
俗话说树叶掉下来也能砸死人,说的那个寸劲。
有两个工人闻风赶过来,看到落在水箱上和地上的镁砖,惊愕道:小伙子真命大。前两天石料厂一个青工也是在水箱上睡觉掉下点东西,吓得他从水箱上摔下来,结果十二指肠破裂,抢救无效死了,你这是捡了条命。
我觉得自己命确实够大的,回想起来还真是后怕。于是告诚自己,凡是危险地带少去,危险事情少做,切记、切记。
没过几天,二号平炉基本竣工,正在投产前试运行阶段。有老工人偷看够了,回来炫耀二号平炉设计如何先进,设备怎么齐全,比一号炉强多了云云,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想要做件事,非要办成达到目的不可,常言一意孤行大概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我考虑自己无非是个见习工厂生活的学生而已。就是想多长些见识,充实下自己的感性知识,丰富些创作素材,不为过吧。有了这些理由,心态平衡了许多。
在一个午间小憩时,工人们有的打牌有的闲聊,我也没跟叟洪禄打招呼,独自一人拿了个速写本,鬼使神差的转悠到二号平炉施工地。
工地的金属架秆正在拆除,还有少数工人在上面干活。“施工重地,请勿靠近”的大块字牌还挂在架杆上面。
我迂迥到平炉的后面,所幸的是我穿着这身炼钢服成了保护皮,没人过问。我们经常到外边画写生,工人们从不干涉,可能认为我们是搞什么测绘的。
找到了上平台的楼梯,一号炉后面也有这样的梯子。刚想迈腿登上铁梯台阶,就觉着有个物体擦着帽沿闪了一下冷光,嗖地插落在脚下。
原来是一根有筷子粗细的焊条从空中落下,扎入地里足有半尺深。
我猛地向后退回四五步,觉得后背发凉,两腿发软。如果我若往前多移动半步,后果不堪设想。
在包钢短短一个月时间竟一而再,再而三地遇上这样命悬一线的生死劫难,预示着什么!暗示我福大命大,还是前程坎坷?
从包钢回来,我们都清楚,终结漫长的五年学生生涯只剩最后两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