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拔线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张先生。”上帝见张望春不说话，向后一仰，闭上了眼睛。
听不见张望春的回答，上帝便继续说道：“如果你要杀我，敬请动手吧。〔完美世界〕十年，若说我没有一次后悔，没有分毫厌倦，那我一定是在打肿脸充胖子。我最近越来越感到难以为继了，张先生。因此我会在夜晚冒着暴露的危险打开窗子透透气，还恰好被你捉住了。”〔上帝〕笑了笑。
“没办法，我实在太闷了。〔上帝〕真是一件苦差，或者说，这是真实存在的上帝对我冒充他的名号的惩罚。我几乎没怎么睡过觉，吃饭也吃得很少。我日日夜夜的坚持，不过是为了实践一件事：什么样的世界最好。”
“说实话，我挺喜欢现在的〔完美世界〕，不知道你的感觉如何？我挺喜欢它能做到基本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当我在外面世界看到一些朴实憨厚的农民，辛苦种了一世的地，养活了他人，却养不活自己的时候，我感到心痛，张先生。当我看到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拼死拼活，牺牲了一切童年的欢愉，献祭了一个个体生命最宝贵的纯真，考上了所谓的大学，最后也只是为富人家的孩子打一辈子工，自己却衣食难保，子孙无望，我感到难过。当我看到一些品行高尚的、遵从内心的好人被各式各样浅薄的人唾弃——如果他们不幸具有某种天赋，还会被有心人利用榨干后再抛弃的时候，我感到心如刀绞。”
“我们的社会，什么时候开始，比得是一成不变的成功，追求得是享乐，途径是谁的心更狠，谁下限更低；每个人只有被欺负的时候才会讲究天理，而得利的时候只会号称这是自由竞争，还会往那失败者身上踏上两脚。我只想颠覆这一切，张先生，古往今来的成王败寇并不公平，那背后无非是对胜利、荣耀和名利的渴望，而这些都只是人类的贪欲，并不值得提倡，张先生。”
“而在我的世界里，一个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依照人的品德分等。做一个聪明人固然需要天赋，但做一个善良人仅凭修行也能达到。这才是一个有希望的社会。这才是一个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从七等里逃出到一至六等人的社会。这才是一个导人向善、生活平静的社会。这才是一个最接近桃花源中‘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社会。一个人人都善良无私，无欲无求的社会将会是怎样？答案是自给自足，没有剥夺和倾轧。我愿意看到这样的世界。张先生，你呢？你在五等人中的生活还好吗？对比你在七等人中呢？你更愿意选择哪一样？”
张望春想了想。他在七等人中间的时候，气氛诡异，人人都藏着掖着，像生怕被人夺去什么宝贝。而在五等人之中，生活是一种无法否认的美妙，至少对他来说是如此。
“五等人。”张望春答道。
“那很好，那很好。说明你赞同我的心意，或者说是世界观。你不是那种以向上爬为目标的男人，你是一个主持公义的人，一个慈悲的人，一个骨子里的侠客。我喜欢你，张先生。”
“你也是。”张望春不知怎地，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哦？怎么说？”上帝笑着问道。
“你牺牲了自己，只为了一个理想信念……一个好的实践。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你本有大好的生活可以去享受。”
“哈哈哈……哈哈。畅快啊张先生，今天真是畅快。你的话真的相当悦耳，所有说进别人心坎里的话都有这个特征。是啊，实不相瞒，有时候，我坐在这个马桶椅上监控着芸芸众生的一个漏隙里，我会不禁冒出这样的刹不住的念头：我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资源，牺牲了和家人相处的宝贵时间，还将自己的寿命提前了二十年——你别看我现在七老八十的样子，实际上我提过，十年前我才四十五岁，也就说今年我也才五十五。你不知道我的富人伙伴们五十五岁的时候保养得有多好，而我已经活像一只老黄瓜。”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张先生。那也只是我残存的‘我执’在做垂死的挣扎。事实上，在看过百态众生之后，我难道还会对自己的生命有什么期望吗？我已将自己的意志融化，融入了你们每个人的生命里。如果在一天以前，有人问我，我的人生是否还有什么遗憾，我确实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堵在胸口里，但是今天，一切已经消逝啦。当我向你坦白了一切，将我的理念和过去都交代给一个令我信任和尊敬的人，我忽然感觉到深切的释怀。〔完美世界〕可能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了，再也不会有了。不过如果算一笔总账，我还是很庆幸我做了一个这样的试验……至少有几百个人在我的世界里感受到悠游，找回了做人的感觉……”
“戈前辈，你怎么了？！”张望春看到上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细小，忙冲上去察看他。老费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比他更快一步。
“老费，你让开，我没事的，我只是有点想睡觉。”〔上帝〕被两个人的动静吵醒，第一时间安抚了过分紧张的老费。
“莎莉呢，我不是叫她过来了吗？”〔上帝〕又问。
“老爷，小姐说了，她不过来了。”老费蹲在〔上帝〕的椅边，双目湿润地答道。
“啊……从我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以后，她便没有再来过啦，恐怕还是害怕见到我的样子吧……其实，这样并没有什么可怕，莎莉还太年轻，见过的世面太少……我可怜的莎莉，我都没有给她留下什么财产……”
“老爷！不如我们收手吧。我可以在太平洋的小岛上弄到一处地产，那里不接受引渡和通缉，科莫尔医生也说了，这些数据传输设备他可以无损于您的取下来，并帮您恢复最大的健康。老爷，我们放弃这里吧！走吧！”老费真情实意地恳求道。
“走……走到哪里去……天涯海角，哪里能比得上〔完美世界〕……这里是我一生中最精彩的杰作……即使死，我也要死在这里……你要按我说过的做……把我的骨灰洒在这里的三千亩地里……老费，你让开……让开罢。”
老费听言，尽管十分不愿，还是退到了一边。〔上帝〕将张望春叫到了自己身边，指着头上的一根黑线，说道：“张先生，请你帮个忙，帮我把这个拔下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