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清溪旧事（一）
路予彤觉得不对劲。
自己这个奶奶可不是一般的不待见她们娘仨儿，从来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没有好脸色对着她们。
平常几乎不来市里也不登门，想儿子了就打电话让儿子回老家。
这回怎么突然就来了，怎么自家父母在家吵起来甚至动手打起来了？要说没有她奶的手笔，路予彤怎么也不相信。
路予彤知道，吴英兰口中骂路予宁的那句“没良心”、“白眼狼”不过是指桑骂槐，真正想骂的人却是路予彤。
这又得“吃萝卜挖根”——从头说起。
路予彤的父亲路平川十五岁那年，路平川的父亲路仁山突然生了重病，家里也因路的病把积蓄花个精光。最后病也没治好，人也没留住，落得人财两空。
吴英兰中年丧夫，家里一贫如洗，日子难熬。可家里一儿两女，大女儿路秀秀17岁，二儿子路平川15岁，而小女儿路青青才13岁。
拖着三个半大孩子，再嫁也嫁不掉。
大儿子已死，人走茶凉。路仁山的爷娘本就偏疼小儿子，这下更是紧巴着小儿子一家，指望着小儿子给养老送终。
故而对大儿子留下的孤儿寡母不说帮一下手，甚至不如左邻右舍。
吴英兰恨极了公婆和小叔子一家的冷漠嘴脸。一个女人拼死拼活种着路仁山分家得的十来亩地。
路仁山在的时候对孩子们一视同仁，尤其疼爱女儿们。同路秀秀一般大的女孩少有上学的，路秀秀却成绩优异读到了高中。
家生变故，吴英兰不可能再让路秀秀继续读书，路秀秀就此辍了学，南下出去务工补贴家用，供路平川上学。
却没想，路平川不愿让母亲和姐姐为了维持家计，如此辛苦，姐姐甚至孤身一人背井离乡。
初三没念完，那年过完年，路平川就偷了吴英兰两百块钱跟着同村的伙伴准备也去南广。
结果被吴英兰发现，被吴英兰从镇上的汽车站一路拿柳条打着撵回家。
吴英兰一边打，一边哭的抢天呼地。
嘴里叫道：“我命苦啊，嫁给路仁山你个早死鬼，你死了倒是清静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没人管没人帮啊。”
“可怜我秀秀那么好的大学苗子！！没了亲爷，家里饭都吃不上了，书也念不成了，只能去打工。”
“我要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有什么用啊，被哪个败了良心的坏东西撺掇的，不肯好好念书，还学会偷钱了！！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你也是个倒霉鬼，生在这个家。你亲爷是个病鬼，他死了，你是个没爷疼的！你亲爹奶是个孬种，活的好好的有什么用，你也没爹奶疼！！都是一样的孙子啊，人家一家子吃的膀大腰圆，肥头大耳，你瘦的跟竿子一样还得天天下地干活…”
吴英兰这一路哭喊着，从村头大路哭到村后头的家门口，阵仗惊人。
村里人看着这对母子，也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小溪村就这么大点，村里谁家有点什么事那简直一个村子都知道。
被吴英兰指桑骂槐，明里暗里痛骂了一顿的路家老两口也不堪被人戳脊梁骨的笑话。
第二天就送了两百斤粮食和八百块钱给吴英兰。
只干巴巴丢下一句：“他爷不在了，娃念书聪明，不能不念，我跟他二爷二娘凑了点钱给娃上学贴补贴补。”说完便逃也似的灰溜溜走了。
吴英兰一点不客气收了，嘴里还啐道：“呸，现在知道要面子了，这点东西就想打发我们娘几个，你欠你大儿子的多了去了，别以为这一回就能了事！！”
因着那八百块钱，家里不再那么捉襟见肘，不用再砸锅卖铁凑学费。
路平川又被柳条打了一顿这才继续老实去上学。
连带着路青青也能继续读初中。
后来，路平川还是没考上大学。
吴英兰为了养家也确实是精疲力尽，便不再拦着他去南下务工。
路平川赚钱以后倒是愿意一直支持妹妹路青青上学。
路青青也不负所望，考上了庆西市里的一所专科，毕业以后就分配到清溪镇的镇政府工作。
路平川二十四岁的时候，在吴英兰的安排下，与清溪镇上的姑娘梁雪勤相亲，半年后结了婚。
吴英兰辛勤维持家计十多年，把儿子看得跟眼珠子一样。可以说，丈夫死后，儿子是她唯一的支撑。
梁雪勤一如她的名字一样温柔和顺，勤快能干。跟吴英兰霸道强势，泼辣凶悍的性格形成一刚一柔的对比。
结果没多久，梁雪勤就怀孕了，吴英兰对这个儿媳也更满意。
然而十月后梁雪勤却生了个女儿。吴英兰得知是个女孩，当时脸就拉的老长，甚至一天月子都不想照顾梁雪勤。
委屈的梁雪勤月子里哭了好几次，跟路平川说，他也只会说梁雪勤太娇气。
还说他亲妈生了他姐弟三个都没坐过几天月子，也没婆婆帮忙，自己还要洗尿布。
梁雪勤最后还是让自己亲妈来照顾了半个多月。
等孙女儿刚七八个月，吴英兰就催着梁雪勤给她戒奶。意思就是，接着生，给她生孙子。
她哪能不抱孙子？
于是，半年后梁雪勤又怀孕了。
等梁雪勤肚子显怀后，吴英兰一看便喜笑颜开，语气和蔼地对她说：“你这肚子尖尖的，又爱吃酸，孩子翻身动静又大，一准是个男孩…”
然而，吴英兰再次大失所望，这次依旧是女孩儿。
虽然这个孩子生下来就长的跟路平川小时候一模一样，是个女生男相的样子。
但吴英兰这次更生气了，撇撇嘴，不还是个丫头片子，不过老人都说上胎生的孩子女生男相，下胎必然会生男。
只要让儿媳妇再生一个，下胎她肯定能抱大孙子！于是一个念头在吴英兰心里冒了出来。
这次还是梁老太照顾女儿月子。吴英兰不好当着亲家母的面破口大骂，给儿媳妇难看，但言语之间还是掩不住的尖酸刻薄。
梁老太也忍不住为梁雪勤愁死了：“虽说咱们都是女人，可是这女人嫁到别家去，生不出儿子也是件难事。你没看你婆婆的脸都拉到地上了…”
梁雪勤惨然一笑：“妈，这生男生女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想生儿子，可我已经生了两个女孩，我自己生的我还能把她们掐死吗？别人都不疼她们，我当妈的不能不疼啊妈…”
二胎又是个女儿，路平川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了。
毕竟计划生育这么严，路平川与梁雪勤夫妻同为农村户口，也只能生两个孩子。
吴英兰更是整天在家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埋怨梁雪勤是个没用的，要让她儿子绝后。
梁雪勤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默默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儿掉眼泪。
直到怀里的二女儿满月那天，一早吴英兰偷摸领了个五十多岁的一脸精明相的婆子来家里。
二人直奔里屋，吴英兰把刚满月的小娃娃从摇篮里抱出来递给那婆子看，脸上堆笑：“你看，这孩子生的好，吃的也多，长的白胖呢…他家肯定喜欢。”
梁雪勤一听就知婆婆的意思，连忙来夺孩子：“妈，你要干什么，孩子还这么小…”
路平川也说：“妈，一清早你这是干嘛，我就算没儿子，我也不能干卖女儿的事！！”
吴英兰没好气的白了二人一眼，又得意的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卖孩子犯法？谁告诉你我要让你卖女儿了，我这是给她找了个好人家。”
接着，脸上堆着笑对那个婆子说道：“这是跟我娘家一个村的，你王姨。在市里有钱人家当保姆，那家的太太不能生育，想领养个孩子，特地说要女儿。”
“你王姨知道咱家有女孩儿，念着以前的情分才有这种好事找到你们头上…”
那王婆子这才开口道：“害呀，说这客套话。不过这孩子倒是女生男相啊，看着跟个带把的一样。我们太太想要个…漂亮的女娃。”她话头一顿，“听说你还有个大孙女，一岁多了？”
“是啊，大的叫姗姗，还没起大名呢。长的是秀气，脾气也好，会喊爸爸妈妈呢。”吴英兰连忙道。
梁雪勤忍无可忍，抱着怀里的，又用身体挡住床上的姗姗。怒目圆睁：“我不同意，不管是卖还是送人我都不同意，这是我生的孩子！！”
吴英兰并不在意梁雪勤的话，谁会在意一个没脾气的人呢，她只要说服自己的儿子就成。
“川子，你自己说你不想要儿子吗？你媳妇生了两个丫头，再生就超生了，被逮到要被打掉的，说不定就一尸两命啊…”
“再说，就算生下来，以后上户口还是要罚款的，咱家哪有钱交罚款啊！好几万呢…”吴英兰看自己一番话说的路平川面有犹豫，已有动摇之色，便又接着说：
“不是妈狠心，这两孩子也是我孙女，我看着出生的。可是我一想到你二爷有你两个堂弟，你两个堂兄弟也都有儿子。
就你没儿子，妈在那家人面前，以后死了到你爷面前都抬不起头啊。咱家日子本来过的就不如他们，川子啊，你是知道的家里没个男人的日子多难熬，家都撑不起来。那几年地有多难种，粮食多难收。天天怕人欺负我们娘几个，你难道忘了吗…”
吴英兰一顿哭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从路平川死去的爷和自己一家身前死后的里子面子讲到自己孤儿寡母拉扯几个孩子长大成人的不易，勾起路平川的回忆和共情。
梁雪勤一看路平川的神情就知道，完了，早知道男人是指望不上的。
比起刚满月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女儿，一岁半的大女儿姗姗更让人疼。
一点点的小人，仿佛知晓自己不招吴英兰喜欢，从不在她面前哭闹。
每每看到她还会冲她笑，会说话了以后又奶声奶气地叫着“奶奶”“奶奶”。可惜，得到的只有吴英兰漠不关心的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