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碎瓷
夜里不知何时就落起雨来,月闻推门进来的时候,随风扑进来的水气让云绾一下子就想起了被季言川塞在破屋供桌底下的情形。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暗暗告诫自己,她对季言川已经仁至义尽,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再见面了,他如何已经跟自己没有关系了。
“夜深了,殿下还不就寝吗?”月闻上前来,自然而然地将云绾放下的针线拿了起来。
“母亲已经歇息了?”云绾道。
月闻点了点头,“娘子这几日担心殿下,几乎没合眼,现下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早知道这样,我那时候不出宫就好了。”
母女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看着母亲憔悴的模样,云绾心头实不好受。
“这尹姑娘真是……这么些年了,针线功夫一点儿也没长进!”月闻见云绾情绪不好,立刻牵起一抹微笑,岔开了话题,将手里那软缎凑到云绾跟前调笑道。
这是尹元伊亲手给她做的一件贴身小衫,说是贺她出嫁的。用的料子倒是上好的垂云软缎,触手生温。可是这针脚做工就实在是不敢恭维。两只袖子长短不一,云绾实在看不得,这才拾起来修改。
“你还不知道她吗?说起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那是头头是道,诗书也算她略通,可就是这针线女工那是大大的不通!她能把这衣服做出来我就已经要刮目相看了!”
元伊幼时母亲病故,父亲续弦对她不好,宫中太后看着可怜,便将她接进宫教养,五岁便随在太后身边,跟云绾也是自幼的情分。
此时提起她,云绾心中的阴霾也暂时消散,二人都笑了起来。
“对了,我日前叫你做的事情可有眉目?”云绾渐渐收敛笑意,正色问道。
袁才人这里原本没几个可用的人,一等宫女就只一个月闻。因着云绾婚期将近,皇后率先赏了几个二等宫人,说是让云绾先用着,等出嫁之时一并带去。
皇后这一带头,各宫各殿也都有拨人过来。因着都是生人,云绾不放心将母亲交给她们,这才是她将月闻留在母亲身边的主要原因。
这一次在许家一遭,倒叫她更谨慎起来。
“按殿下吩咐,我这几日留心看了,良妃那边送过一些玉器珍玩,还有几匹云锦,不过都是卖皇后娘娘的面子,都没什么异常的。”
“新添的这些人里,没有漪兰殿的?”
“没有。”月闻轻轻摇了摇头。
“那我回宫之前,漪兰殿有来咱们这儿吗?”云绾追问。
“没有啊,良妃娘娘跟咱们素来没什么交情,上个月又传太医,听说是之前落胎的隐疾一直未愈,这些时日都在修养,就连太后抱恙也未招她侍疾,怎会有空搭理我们?”
“那她的那个侄女呢?”云绾心思几转,还是忍不住直问出口。
“殿下是指许家大姑娘?”月闻有些惊奇,“许家大姑娘就更没往来了,殿下到底想做什么?莫不是这次找到殿下的皇城司有什么不对吗?”
云绾心里也没底,许家这个长女虽说也跟元伊一样,幼年入宫。可是性情并不和她俩投契,宫中贵女们偶有小聚也很少参加,亦或是参加了却没什么存在感。
云绾对她的记忆其实都有些模糊了,但印象中好像确实是个清丽美人。
她看着月闻,月闻的年纪比她略大两岁,是她五岁的时候皇后娘娘怜悯袁才人位份低微俸禄微薄,抚养公主不易,这才拨给她,说是自幼陪着公主长大,将来也好有个体己的人。
这一晃也是十一年的光阴了,她跟月闻名为主仆,可实际上比自己那些异母的姐姐都要亲近。
可此时此刻,烛火跃动的光影之中,月闻关切的眼神却让她心中的那种不安更加重了一分。
“没什么,只是这一遭也算受了许大人之恩……你继续留心着,下个月就是婚期,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岔子。”云绾避开了她的目光,没来由地,她不想把那些实情告诉月闻。
月闻也捕捉到了她心绪的变化,只是她心思较为单纯,只当是云绾这落水受了惊,有些杯弓蛇影。见云绾不想深谈,也不强求,只伺候着她洗漱更衣,和着雨声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朦胧之中,云绾听见了许多声音。
“元后貌美,你虽亦是容貌出众,可与元后并无多少相似之处……”
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在她耳边呓语。
“可有一样,当初陛下邂逅元后的时候,她跟你年纪相仿,你若真的想做,便按我说的来……”
随着这声音,眼前似乎也渐渐浮动起画面。
她一身曳地云纹凤尾裙,配以窄袖对襟烟罗纱衣,夜色朦胧之中,明渠水波潋滟,荷灯自她的手里流淌出去,顺着灯光举目,她看见代表天子仪仗的黄罗伞盖以及宫人手中琉璃宫灯越来越亮的光线……
突然一阵东西破碎的声响将一切打碎了。
云绾猛然睁开眼睛,只见隔着纱幔不远处妆台前一个身影似乎有些慌张地回头看向她。
纱幔晃动,拂晓的晨光并不清晰,云绾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门就突然被推开了,月闻带着几个做粗活的婆子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
“好啊!岑嬷嬷跟我说你有问题,我还不信,居然真的敢到殿下的屋子里作妖了!”
月闻一把揪住那人,她身后的婆子麻利地束起那些帷幔,只见一个半大的女孩一只手正被月闻死死捏住,吓得脸色煞白,犹如突然被兽夹捕获的小兽一般惊恐万分。
“殿下!昨天您就寝之后,夜里岑嬷嬷就来报我,说是这妮子这几日经常鬼鬼祟祟的,我当时还不信,只是防着万一,还是带着嬷嬷们准备这几日都寸步不离守着殿下,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快就按捺不住……”
那孩子将身体紧紧缩成一团,惨白的脸上眼泪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冲出了两条银亮的湿痕。云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似乎是被这目光刺痛一般,突然展开身体,直挺挺跪在云绾床榻边,扑通扑通,不住地磕头。
“奴婢不是有意打碎东西的,只是看殿下妆台前窗户未关,这几日风雨大,奴婢怕风刮进来,殿下受了寒,这才……”
“真是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巧嘴,年纪不大心思倒多,当初过来的时候都交待过,殿下跟娘子贴身的活不用你们伺候,怎么都当了耳旁风不成?”月闻哪里肯听她这些,不等她把话说完,已经出言打断了。
云绾掀开被子,月闻立刻上前替她披了一件外衫,“你是哪处宫房送来的?叫什么名儿?几岁了?”
“回殿下的话,奴婢是……是广明宫送过来的,叫……叫小山,今年十三了……”女孩抬起头,额头上已经青紫一片,目光却是垂得极低,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广明宫是李贵妃的居所,这后宫之中,除去故去多年的天子原配昭烈皇后,盛宠最为持久的大约也就是这位李贵妃了。
李氏出身名门,家中累世公卿,自己又独得恩宠多年,云绾不觉得李贵妃有什么理由来谋算她一个将要出嫁的公主。
就在云绾问话的时候,月闻已经检查了云绾妆台上的东西。发现除了碎了一个装头油的瓷瓶,其他的东西都无异样。
她转身走到云绾身边,俯身在云绾耳边悄悄将情况说了。
云绾面色不动,又问道:“一个小瓶,也不值什么,她年纪小,做事也没个章程的,你们多多教导就是了,弄得这么大阵仗,平白吓着孩子。”
云绾这话虽是看着小山说的,可结尾之时,却又抬眼看了月闻一眼。
她二人多年的相处,只这一眼,月闻立刻心领神会,略一欠身道:“是,是奴婢们有失考量了,殿下恕罪。”
她是这仪元殿瑞云馆唯一的一等宫人,她一开口,那几个嬷嬷也跟着纷纷跪倒,口中都在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