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孤身回家
否则按照上午的热闹程度,他们至少得走好几里路才能到马车上。
翠儿手脚麻利的掀开车帘,李观棋将周庭芳放在马车上,忍不住去探她的前额。
“周娘子,你烧得厉害。”李观棋难掩担忧,“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周庭芳气若游丝的笑,“很好,我和沈世子的案子沉冤昭雪,周家狸猫换太子一事罪证确凿…想必死期将至。”
李观棋见她面色恹恹,不再问其他,只道:“我送你去医馆。”
“不必。”周庭芳捉住他的衣袖,小娘子双眸沉静如水,虚弱的靠在角落里,“我想回家。”
“可是你——”
“在牢狱里呆了半个月,我要回家洗漱。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吃一顿饱饭,然后好好的睡上一觉。”
见周庭芳坚持,李观棋不再劝说。
“李公子,此处人多眼杂,不好再麻烦你。你先回去,等过几日我精神好点再招待你。”
李观棋知道这是逐客令,今日案子大审,府堂附近人流如织,若是被有心人看见他们同坐一辆马车,怕是要引来流言蜚语。
“周娘子好好照顾自己。我过几日来看你。”
“多谢。”
李观棋下了马车,又嘱咐翠儿,“好生照顾你家县主。”
“奴婢省得。”
“去吧。”
李观棋痴痴望着那马车摇摇晃晃的离开。
等那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后,他毫不犹豫的折返。
这案子还没判决,沈知和锦屏都还在里头。
周小娘子独身出来,必然是案子出了什么意外。
而此刻南康王府的偏院内,不大的院落,内外却都有健仆把守。
显然看管极严。
许婉清身体消瘦,穿一件鹅黄色的笼纱长袍,瘦得腰带几乎勒不住,一张不施粉黛的小脸,脸颊深深凹陷,眉宇间尽是忧愁。
她斜斜的靠坐在窗台,半阖着眼,气若游丝的呼唤丫鬟。
“霜月,外面这般热闹…可是秦家的案子有着落了?”
那叫霜月的丫头快步走过来,手脚麻利的给她后腰塞一个软枕,又扶着她坐了起来。
自从一个月前她被流匪劫持,沈知救下她以后,回府那一日沈瀚便用皮鞭狠狠的抽了她一顿,将她打得皮开肉绽,好几日下不得床。
伤口刚刚结痂,那沈瀚不知从哪里听到织金锦的事情,又将她一阵凌辱。
沈知日日送来流水般的补品,沈瀚便日日打她。
“娘娘——”那丫头刚触碰到许婉清的手,许婉清便“嘶”的一声痛出了声。
霜月脸色微变,咬着牙道:“王爷…下手也太狠了些!”
许婉清脸色发白,“无碍……不过是些皮外伤……”
“娘娘,要不然…咱们回府吧。回府告诉老爷,老爷疼您,一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您受苦受累——”
许婉清苦笑,“你还嫌王爷对我芥蒂不够深是吗?更何况…父亲人卑言轻,在王爷面前又能说得上什么话?”
霜月咬唇。
“你快说说…我老早就听见外面动静,今日京都里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秦家那案子找到凶手了?”
霜月扶她坐起,“婢子也不清楚,好像是说周家兄妹什么狸猫换太子,考状元的是周家嫁到秦家的大奶奶,现在这个驸马是顶了秦大奶奶的身份——大街上乱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公主亲自指证的驸马,如今周家人全都锒铛入狱,怕是不久就要问斩——”
“那杀害秦大奶奶的凶手可找到了?”
霜月不解,“杀害秦大奶奶的不就是驸马吗?娘娘,如今咱院子管得严,那几个婆子不让奴婢出去太长时间,奴婢也是随意听了一耳朵,当不得真。”
许婉清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
哪知,她突然觉得气血翻涌,随后“哇”的几声干呕。
呕得险些反酸。
霜月脸色一白,吓了一跳,“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奴婢去叫大夫来——”
霜月说着就往外跑,手腕却一下被许婉清给捉住,“别,别——”
“娘娘,您前头也是忽然气闷晕倒,今日又忽然作呕,这事儿耽误不得——”
“霜月。”许婉清面色苍白如玉,整个人恹恹的,面若死灰,“我怕是…有了——”
不等霜月欢喜起来,许婉清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声张,去叫碧玉那丫头来。”
霜月不解,“娘娘,婢子去禀告王妃娘娘!若她知道您有了身孕,一定不会再为难您!王爷也不会再折腾您!”
许婉清却只摇头,“如今我们这处境,孩子保不保得住都是个问题。不许对外声张,先让碧玉来替我把脉,她老子是赤脚大夫,她也囫囵学过两年,诊个喜脉不成问题。让她悄悄的来,别被王府里其他人发现。”
霜月满脸忧愁。
可她也知道这段时间王爷因为沈世子的缘故和自家主子起了隔阂,眼下多事之秋,头上又还有个霸道强势的王妃娘娘——
霜月只哀叹自家主子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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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庭芳又做梦了。
她梦见小时候住在乡下的时候。
她刚考中童生,每日还需走十里路去县城里的学堂。
冬日的清晨,滴水成冰,伸手不见五指。远处山峦隐在微薄的光线之中,远处狗声狼嚎,回荡山野。
门口的路又长又黑,犹如深渊。
周修远睡得正香。
母亲已经起来劳作。
她会煎上几个金黄的红薯饼,滋滋滋的油锅冒着香气,她睡眼迷蒙之间闻见那香甜可口的饼子,胃里的馋虫被全部勾了起来,在五脏六腑里翻腾。
母亲就将刚出锅的饼子用棉布包起来,一面塞给她一面催促她快些走别迟到。
两张小小的饼子又能取暖又能食用。
她迎头往前走。
她似乎…从来都是一个人。
回头的时候,看见周修远已经被母亲从床上扯起来,周修远贪念温暖的被窝,不肯起床,母子两一阵折腾。
有时候觉得,赵氏和周修远才像是一家人。
不知为何,从她穿越后展现自己的本事以来,她能感觉到赵氏对她的那份若即若离和惧意。
是的。
赵氏怕她。
周庭芳不能理解。
有时候席面之上,赵氏会偷偷打量她。等她目光扫过去的时候,赵氏却又立刻假装扭头,刻意避开她的视线。
赵氏从不会打她骂她。
只是她看自己的时候,永远都是疏离客气。
她和周修远一胎双生。可她却好似不是赵氏亲生。
真奇怪啊。
周春来呢。
她为什么看不到他?
周庭芳继续往前走。
明明是清晨出发,不知怎的,却越走越黑。甚至于眼前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四野之中她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她迷路了。
眼前是不见天日的密林,远处传来狼吠,月朗星稀,半点看不到路。
她有些害怕的停住脚步。
忽而,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扭头。
却是周春来。
他走得气喘吁吁,就在她身后数十米远的距离盯着她。
他看起来很是年轻,穿一身深色衣袍,脸上没有短须,头上也没生出华发。
他笑着问,“儿,怎么越走越远,这不是家的方向。”
她听见自己迷迷糊糊地问,“家…在哪儿呢。”
“这边。跟着爹走,别走丢了。”
周庭芳忽然惊醒——
醒来时,沈知坐在床头。
她面色惨白,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额前和后背全是湿漉漉的冷汗。那件里衣也黏糊糊的贴着身子,让她又冷又热。
她竟然梦见周春来了。
她一定是被周春来堂上的那些话扰乱了心智。
一双温暖的大手落在她的前额,抬眸,是沈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眼下,那双眸子满是急切和担忧。
“听下人说,你今日滴水未进,一直睡到现在。我很担心。”
屋子里没有灯。
外面一轮冷月,月色凄迷的落在屋内。
也不知沈知在这里坐了多久。
“他们…怎么样了?”
话一出口,周庭芳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沈知直接用手擦她额前的汗水。
他动作不轻不重,丝毫也不嫌弃,一寸一寸的在她光滑的肌肤上游离。
“案子罪证确凿,周家人难逃一死。如今他们全部下了大牢,择日问斩。”
周庭芳心口微微发颤。
此时此刻,后知后觉的快意涌上心头。
“那周修远呢——”
沈知眸色一暗,“陛下没有明说。我摸不透这位皇帝的心思。”
周庭芳知道,沈知这是被沈德平伤到了。
案子关键时期,罗老汉忽然反水,又有手稿被焚烧,如今想起来,沈德平才是幕后黑手。
“他是皇上。”
周庭芳只说了这四个字,可沈知却感受到这四个字的厚重。
“今日若非公主,这案子或许会不了了之。陛下的意思是…两家说和。”
“我知道。”周庭芳声音沙哑,“今日你太冲动了。”
沈知盯着她,一笑,“很值得。不是吗?”
“你或许会失去帝心,万劫不复。”
男子的声音很低,犹如虔诚的信徒在祷告,双眼亮得吓人:“也许。可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滔天权势,都不如一个眼前人。”
周庭芳黯然无语。
沈知递过来一碗糖水,送到她嘴边。
周庭芳渴极了,一只手扶着碗口,仰头“咕咚咕咚”的喝了干净。
身体和神智,随着那晚甜滋滋的糖水下肚,仿佛都逐渐回来了。
那瞬间,所有纷飞的思绪全都消失不见。
她周庭芳,仿佛从无尽的梦魇中解脱出来。
迎面抬眸遇上那双干净透亮的眸子。
周庭芳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沈知已经靠在她身边来,他一只手拥着她,让她靠在他半个怀里,耳鬓厮磨之间,她的脸忽而一烫。
她微微抽身坐了起来,“锦屏呢?这件事可有牵连到她?”
“陛下只下令将周家人关押起来,当时情况混乱,估计没有想起处置他们。”
“如今尘埃落定,你把张厨娘放了吧。虽说罗老汉帮着周春来杀我,可他儿子罗小燚毕竟是为了保护我而死,后面又做苦主告发周家,功过相抵。我不想再追究。”
沈知轻轻一笑,“已经把人送回去了。你别操心这些。”
“安乐公主呢?她…可还好?”
说话间,沈知将一张薄毯披在她身上,那小娘子脸色发白,气虚得厉害,沈知叹气。
周庭芳永远都不爱惜自己。
“玉兰她…会好的。”
周庭芳微微蹙眉。
会好的。
也就是说她现在很不好。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指证自己的丈夫,将周家一家人送上断头台。更何况还下嫁给一个出名的冒牌货。
这将会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污点。
即使她贵为公主,可未来几年神智是十几年,她都会被整个大魏朝的百姓嘲笑。
周庭芳心里很是感慨,却更是不解,“不都说夫妻一体,她为何愿意站出来指证周修远?我不理解。”
沈知也是叹气,“说实话,我也没料到她会这样做。我记得…她和周修远的感情很好。”
“今日三司会审之前,我见过她。她问我,为秦大奶奶报仇值不值得。后来堂上的时候,她又提及我对她有过救命之恩。可我…完全想不起来。我甚至都不曾见过公主。”
沈知眸色幽幽盯着她,“你见过。”
周庭芳蹙眉。
“七年前,京都百花楼,那个跳舞的小姑娘。”
周庭芳脑子一闪,惊道:“是她?难怪我一直瞧她眼熟。你为何不早些提醒我?”
沈知苦笑,“我也是今日才知。先前下了堂,我问了她一句,才知道当年陛下一家奉密旨入京。当时朝堂因为立嗣一事风起云涌,更有其他宗室虎视眈眈,因此就连我也不知情。他们一家人分头入京,安乐公主被人掳走,卖至百花楼成贱籍。若非当年你救她出来,只怕——”
周庭芳闻言后背不由一凉。
谁能想到堂堂安乐公主,竟会被拐卖至青楼?
若非她施以援手,只怕沈玉兰早就为“名节”二字寻死,而朝臣们也会拿这大做文章,阻止沈德平继位。
这样算起来,她当真是对沈玉兰有救命之恩。
“我以前从不相信天道轮回善有善报这八个字。可是你——”沈知那双眼睛,盯着她发亮,“先有施明澈、后有江潮生和安乐公主,他们都不顾一切的回报你带给他们的善意。”
周庭芳鼻头微酸,很是感慨,“是。从前是我想得太左。世上有周春来这样不念亲情只为权势的薄情人,却也有像他们一样至情至性至真至善之人。”
那一瞬。
沈知动容。
他怕的便是周庭芳因为周家的事情一蹶不振。也怕她将自己内心封闭起来。更怕她变得敏感谨慎,不敢再向任何人交付真心。
现在看起来,还好,她没有因此变得偏激。
周庭芳心情复杂,“更何况她还怀有身孕。”
说起来,沈玉兰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她的侄子。
只不过她早已不认为自己是周家人了。
以后这孩子…和安乐公主,怕是处境都会变得微妙。
自己的母亲亲手送父亲去死——
周庭芳心口一颤。
事已至此,再说遗憾,显得无耻。
成王败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缘法。
她把自己这一辈子活明白都已经不简单。
“依你之见,今日这案子可会牵连他们?”
“你是说施明澈和江潮生他们?”
“是。陛下不可能只杀一个周家。这件事牵连甚广,不止罗老汉,还有施明澈、江潮生、秦少游、锦屏他们。”
“施明澈有太后娘娘护着,不会有事。这小子学了你两分聪明,最后时刻咬紧牙关没有承认和你的关系。不过他很是不满——”
“不满什么?”
“不满你没有告诉他周家兄妹狸猫换太子的事情。”
“那小子嘴不严。”
李观棋知道她许多事情,都是这小子说的。
“至于锦屏,已经被公主带走了,她有公主护着应该也不会有事。江潮生——”
周庭芳语气黯然,“陛下虽然并非小心眼的人,可安乐公主到底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如今被无辜牵连,成了京都最大的笑话。陛下心里…必然会有芥蒂。”
沈知沉默,无法辩驳。
就算沈德平不是陛下,作为一个父亲,也容忍不了这样的事情发生。
或许江潮生的仕途…止步于此。
确切的说,是止步于他站出来的那瞬间。
周庭芳声音闷闷的,“我真是对他不住。”
“个人选择罢了。他为你报仇的决心,很是坚决。或许于他来说,给自己的老师讨回一个公道,远比他平步青云来得重要。这是他的因果孽债,你…不必太过自责。”
话是这样说。
可她不杀伯乐,伯乐却因她而死。
这叫她心里如何不难受。
周庭芳只觉得这个结果沉甸甸的。
仿佛还沾着别人的血。
“陛下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周庭芳拢紧了身上的薄毯,此刻她精神回归,开始复盘今日整个案件。
“现在想来,罗老汉突然反水、我被下毒、手稿被焚、田武手下被人放走,应该都是他的手段吧?目的就是阻止你掀开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