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拿捏太后
周庭芳低头跟着宫婢走。
慈恩太后居住的寮房前后皆有重兵把守,那宫婢进出腰牌后才被放行。
两人行至一处寮房外侧,那宫婢却不肯再往前。
“周小娘子,我品阶低,不能近主人跟前服侍。你往前走二十米,另有人接待。”
果然,寮房门口已经有一个瘦瘦高高的圆脸宫婢等候她。
这宫婢大约二十出头,一身气度,言语间更是不卑不亢。
“周小娘子,这边请。”
周庭芳自然见过慈恩太后。
陛下登基头几年,慈恩太后还曾垂帘听政把持朝政。
说起来两人之间也是颇有渊源。
在翰林院的时候,慈恩太后差点给她指一门婚事。
当然,这都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周庭芳只记得,慈恩太后是个颇有手段和见识的妇人。
但也心肠柔软,无论是对待百官还是嫔妃们,都担得起“仁义”二字。
周庭芳垂眉敛目,缓步走进去。
房内光线昏暗,门窗紧闭,地龙烧得正旺。
空气里还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许是刚才御医来过。
屋内有四五人,慈恩太后坐在床边,身边那位应该是桂嬷嬷,还有两个宫婢和小黄门。
而周小六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
周芳只不过是葫芦巷里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妇人,因此她一脸慌张的望向身边的宫婢,直到宫婢笑着出声提醒:“周小娘子,给我家主人行礼。”
周庭芳立刻“噗通”一声跪下。
说话也紧张得直结巴。
“民女…民女…请贵人安。贵人…万福金安。”
“咚”一声。
头重重磕在地上。
磕得很是实诚。
屋内几人都笑了。
桂嬷嬷笑道:“周小娘子这头磕得倒是实诚,可见也是个直肠子人。”
慈恩太后便对身边那宫婢道:“去,将周小娘子扶起来。”
周庭芳又连忙谢恩。
慈恩太后见周小娘子生得瘦弱,姿色平平,但人却端庄。进屋后眼睛规规矩矩,不乱瞟,不乱打听,心中便生出些许好感。
“就是你救了我孙儿?”
周庭芳又准备下跪,“回贵人的话,是民女——”
“不必多礼。”慈恩太后慈眉善目,“也不必拘谨。今日召你来,只是问你几句话而已。”
周庭芳作势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双手紧紧交握。
依然紧张。
将周芳初见深宫贵人的情绪拿捏得十分到位。
“是,是,民女…不紧张。”
慈恩太后微微一笑,望着眼前人那双清亮的眼睛,语气也不自觉缓和两分,“听说我孙儿落水的时候,只有他和你两个人?”
“是。”周庭芳微微躬身,“这位公子要摘梅花,够不着,让民女帮忙。谁知民女一回头,就见小公子滑到湖里去了。”
“这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周娘子竟然敢舍身下水,可见慈悲心肠。”
周庭芳笑得拘谨,“贵人说笑了。家中有个幼弟,刚好和这位公子差不多年纪。我一看到小公子落水,就想起弟弟,因此一时之间头脑发热,什么都顾不得。等民女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水里。”
慈恩太后笑,“今日真是多亏了你。大夫说你救得及时,若不是你,我这孙儿怕是要大病一场,说不准还要留下后遗症。”
周庭芳捂着胸口,“小公子没事便好。这个年纪半大不小,说起来还是个孩子。这小孩子最怕伤风着凉,可得仔细照料。”
“谁说不是呢。”慈恩太后见她虽然拘谨,但说话间不卑不亢,心里已然喜欢了两分。
不过,慈恩太后疑心未减,只状似无意问道:“周小娘子,怎会在这相国寺中?是来礼佛还是赏雪?”
重头戏来了。
周庭芳面上做出一副凄苦的样子。
“唉,不瞒贵人,我这辈子命苦,家里穷,被爹娘十两银子卖给张家当寡妇。婆婆性子急,对我多有苛待,稍有不顺,便对我一阵拳打脚踢。”
周庭芳擦了擦虚无的眼泪。
声音越发凄切。
“每日天不亮我就得起床,买菜、做饭、洒扫、推磨、照料双亲,家里家外的活儿一把抓。可婆母还是嫌我粗苯,说我克死二郎,又说既然十两银子买了我,那我就是张家的奴婢——”
慈恩太后皱眉,“岂有此理!”
说起来,慈恩太后的婆母那也是个魏朝历史上出了名的妖后。对内强势,对外捞钱,祸乱朝纲,杀害大臣,将大魏朝搅得乌烟瘴气。
后宫前朝无一人不惧她。
莫说慈恩太后,就是先帝对这个母亲都是恐惧得很。
早些年,慈恩太后也是被婆母压得喘不过气来。
因此周庭芳一说起自己的遭遇,慈恩太后便立刻想起自己那些年过的苦日子,瞬间感伤其类,只觉得周庭芳一下亲近不少。
慈恩太后眉宇间一股戾气,“圣人都说母慈子孝,这也要母慈,才有子孝!”
“民女不懂贵人说的这些大道理。”周庭芳凄凄的笑,“民女只知道日子太苦了,苦得熬不下去。”
她略一掩面,“民女就…就…想着去地下找二郎诉苦。然后一气之下跳了河。”
慈恩太后惊道:“周小娘子,你真是糊涂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为了一个凶恶的婆母就伤害自己。”
周庭芳狠狠掐一把自己,总算挤出两滴泪来。
“当时年轻气盛,受不得激。直到我跳河被人救起来后,婆母竟拦着大夫不让人为我医治,我才彻底认清了这个人。”
周庭芳说话不紧不慢,就这么三言两语便将暖阁内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过来。
就连桂嬷嬷都屏气静神,听得专注。
那引她进屋的宫婢也是听得频频蹙眉。
“我本以为婆母会有所收敛,哪知她却变本加厉!”周庭芳眉目一皱,端是伤心流泪,“婆母抠搜,头天晚上吃了一碗冷的肥肉,一夜腹泻,拉到一脸菜色。我天不亮就去寺庙里祈福,等回家时却听说我婆母中了毒。婆母指责我忤逆不孝,说她病重在床,我却…我却…”
小娘子贝齿轻咬,眼眶一红,眼底盈盈水雾。
慈恩太后身体微微前倾,手里紧紧拽着锦帕。
“然后呢——你婆母又要做什么?”
“她却非说我撇下她去偷汉子!”
屋内人全都一惊。
桂嬷嬷道:“这女子贞洁何其重要,你那婆母…这是非要置你于死地啊!”
慈恩太后狠狠一拍桌子,“这天杀的贼妇!”
周庭芳眼泪簌簌,双肩颤抖,一副受了天大屈辱的样子。
“我一回家,便看见满屋子的人,她吆喝着街坊四邻,当着众人的面说我给她下毒,又说我偷人。无论我如何解释,甚至把寺庙的僧人请过来作证,她不肯,就是一口咬定我私德不检。”
“从前只知道婆母不喜我,那时才知道她哪里是不喜我,分明是要我死啊!我百口莫辩,万念俱灰,只恨不得死了算了,至少能留清白在人间。”
那一侧服侍的宫婢也是泪水涟涟,直呼:“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婆母?”
不知想到了什么,慈恩太后冷哼一声,“你要是活得够久,便知道这世上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周庭芳擦着眼泪,声音沙哑,“幸而街坊四邻愿意为我作证,铁证如山,婆母辩无可辩,最后才不情不愿的将休弃改成了和离。”
“那时我已心冷如铁。临走前,逼着婆母当着街坊四邻所有人的面承认是她冤枉了我,我才拿着和离书离开。此事,丰县葫芦巷里的所有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慈恩太后赞赏的看她一眼,“若女子柔弱乖顺已无用,那就该刚强自立,否则只会任人欺辱!”
“民女哪里懂贵人说的这些大道理。”
小娘子粲然一笑,犹如玉兰盛开,柔弱又坚强。
“民女只知道,爹娘生我养我一场,不是为了让我一辈子忍气吞声。人唯有自立自强,才不能让别人轻视。”
“说得好!”慈恩太后赞了一句,又看一眼服侍自己的年轻宫婢,“你们两个丫头可得好好听听,将来出去嫁了人,可别学那些柔弱妇人,动不动就哭天喊地怨天尤人,甚至是一死了之。都学学周小娘子,心坚性忍,遇事懂得变通。这活人,哪儿能轻易被逼死!”
那两个宫婢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倒是有一年轻俏皮的宫婢更亲近太后,因此说话也没遮没拦。
“婢子可不怕。婢子是您身边的人,谁敢欺负婢子,婢子就想法子来跟您告状!”
慈恩太后笑着戳那宫婢的眉心,“你呀你,真是促狭。我一个老婆子,还能活多久,又能护着你们多久?人哪,说到底,还是得自立。”
那婢子连忙道:“您可是家里的老祖宗呢,得活到至少千岁!”
“那我不成了老妖怪了?”
屋内一阵笑声。
周庭芳也小心翼翼的陪着笑。
慈恩太后退权以后,只一心礼佛,整个人反而更加豁达明朗。
慈恩太后这一生,并不平坦,甚至是一路波折。
她这一生,先是经历了妖后乱国,再是两个儿子一个夭折一个病死,最后又送走女儿和亲。
四个孩子,三个已经不在人世。
如今活着的孩子,只有一个德清长公主。
而德清长公主又在千里之外的封地,母女两很难见上一面。
因此,太后对于宫里的丫鬟们,那都是极尽宠爱。
更不要提德安公主留下的唯一血脉施明澈。
众人笑罢过后,才又看向周庭芳。
“周小娘子,你接着讲。那后来你又是怎么到了京都?按理说,和离之后,不该回娘家去吗?”
周庭芳面上愁苦,“民女哪还有脸面回去。家里本来就穷,兄弟姐妹又多,回去也只不过给爹娘增加负担。更何况这和离了的妇人,哪还有家。”
一声轻叹。
屋内人的心也被揪起。
是啊。
这妇人和离以后,不仅婆家没有,娘家也没有。
家里收留一个和离的妇人,怕是其他孩子的亲事都要受牵连。
更别说是那清贫人家,本就吃不起饭,再多一张嘴出来——
只怕是父母亲人都成了仇人。
慈恩太后这一开始怀疑猜忌周小娘子别有用心,到现在却是感同身受,反而升起怜爱之心。
“民女从张家出来的时候,婆母只允许我带走两身衣裳,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好在,我有双手双脚,也不至于饿死。不瞒娘娘,民女心里攒着一口气,想着张家人不要我,那我偏要过得比他们更好。于是,民女就大着胆子来京都,京都天子脚下,总能找到机会。”
慈恩太后连连感慨,“你一个女子,竟然敢独身出远门,实在是了不得。”
“贵人说笑了。说出来不怕诸位笑话,我呀,其实是一路讨饭来京都的。若非听人说相国寺施粥,可以收留无处可去的难民,我早就饿死冻死啦。”
小娘子淡淡一笑,眸色坚定,倒让一开始看不起她的两三个宫人佩服起来。
“不偷不抢,有什么好笑话的!”慈恩太后对她愈发亲近,冲她招手,“周小娘子坐近点。我啊,好久没听到外面的故事了。你再仔细跟我讲讲。”
周庭芳一脸受宠若惊,随后起身。
立刻有宫婢帮着她挪动椅子。
另一人立刻捧上一杯热茶。
到现在,周庭芳才确认,慈恩太后已经打消疑心。
相国寺戒备森严,偏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寡妇出现,还巧合的救下王世子。
谁都会怀疑她别有用心。
索性将所有底牌亮出。
事情既然已经做下,那她必定得将慈恩太后这张牌紧紧抓住。
周庭芳坐在太后下首,两个人靠得很近,慈恩太后犹如慈爱长辈,抓着她的手,“周小娘子受了冻吧,曼青,让炭火生得更旺一些,仔细别冻着了周小娘子。”
周庭芳羞赧一笑。
“贵人不必费心。乡下妇人,身子康健得很咧。”
“那也不行。今日你救我孙儿一命,那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知道,我这个女儿嫁得远,死得早,就留下这么一根独苗。这可是我的命根子!”
“顺手而已。贵人切莫放在心上。”周庭芳满不在乎的一笑,“或许是小公子和我的缘分。今日我也是突发奇想,想着相国寺后山的梅花开得好,想采摘一些做梅花饼,卖给来上香的贵人们,也是一笔进项。哪知却遇到了小公子——”
“是啊。说起来这就是你和我孙儿的缘分。”
慈恩太后捏着周庭芳的手,越看她越满意,双眸灼灼的问她“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这孙儿是什么人?”
周庭芳将那丝不安和讶异拿捏得极为巧妙。
她恍惚的环顾一圈屋内所有的人,又张了张嘴,一脸笃定:“就是贵人呀。肯定家中有权有势。”
她又看向慈恩太后,“尤其是您,您气度非凡,又一身的绫罗绸缎,家里还有这么多好看的姐姐妹妹,一定非富即贵。”
桂嬷嬷笑眯眯道:“周小娘子,你还说你命苦,如今救了我们娘娘的孙儿,以后可就有花不完的金银珠宝,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周庭芳惊愕的捂嘴嘴巴。
随后又是“噗通”一声。
周小娘子竟然滑跪在地,眸色颤颤,“娘娘?那…那…是宫里的娘娘?”
曼青笑着道:“是呢。坐在周娘子面前的这位便是太后娘娘,你救下的可是南诏国的王世子!”
“天爷——贵人,我竟然真的遇见贵人了!”
周庭芳连忙跪倒在地,又是一阵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