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冥界的大人物
脸颊贴在他胸膛上的那一刻,我就已经通过他的体温以及那熟悉的淡淡古檀香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心有余悸地猛松一口气,我尴尬嗔怪:“你不是在屋里看书么?怎么也跑出来了。”
他力度很轻地拍拍我护住脑壳的小白兔毛绒帽子,拿我没办法道:“就知道你不听话。”
我低头,心虚咬住嘴唇,“我、就是想去看看嘛,好歹,他之前拼命保护过我。”
他嗯了声,握住我的手温柔说:“我陪你一起去。”
我意外昂头,开心地搂住他腰:“好,谢谢你,阿九。”
“客气什么,本王对你,何时不近人情了?”他宠溺地敲了下我脑门子。
夜里雪稍稍停了一会儿,但寒风却比白天还要刺骨。
血绫怕冷就化成原形躲进了我的袖子里。
我和九苍赶到金家,已是夜里十点。
金家的灯火还亮着,金万和与他老婆守在自家大儿子床前,端水送药,一刻也不敢懈怠闭眼……
窗外风声呼啸凶猛,屋内的中年女人边给儿子喂水,边小声抽泣。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熬过这一晚,你说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像我们,我们也是为他好,他是半点都不明白我们的苦心啊!”
金万和寒着脸烦闷道:
“都是你养出来的狗东西!不懂感恩,事事拖后腿!看着,是不中用了,和你这婆娘一样,都是废物!当初我花了八千块钱把你娶进门,早知今日,有这八千块钱,我还不如在外面买个野种!”
女人在屋里哭哭啼啼地埋怨:
“你这老东西胡说些什么呢!儿子好歹是你的亲生骨肉,你怎么能在儿子的病床前说这种话呢!
要怪,你怎么不怪自己年轻的时候游手好闲,家里根本没几个钱呢!
但凡你身上有一丁点积蓄,儿子也不至于没钱治病。”
“治病治病!他这病,是有钱能治好的吗!
当初那个女娃子,我就说了,我不养赔钱货,没想到儿子也是个赔钱玩意,我供他上学,上大学,这不是钱吗!
我还想着孩子长大了,能赚钱补贴家里呢!没想到,正是打工赚钱的年龄,他不争气地又得上了这种病!”
“儿子得病,也不是他自己想得的啊!孩子已经够可怜了,你现在还说这种话,你有没有良心啊!”
“我是没良心!良心算什么,良心能给我们金家传宗接代吗!
我现在已经快五十了,我还想着养儿防老呢,这回可好,二十多年心血,全打水漂了!
我当年就该听人家的话,把你给休了!重新找一个婆娘继续生孩子,就算生不出儿子,也好过老了老了,成无儿无女的老光棍了!
现在但凡家里还有个孩子,哪怕是丫头片子,我都不至于以后死了都没人买棺材!”
“你这死老头子,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当年要不是为了给你生那个死丫头,月子地里你赶我下塘摸虾,我怎么可能再也生不了孩子!”
“行了行了,我不想听你狡辩,你在屋里看着他,我去老甄家,问问有没有价格合适的棺材,得给他备上了,还有坟地还没看呢。
村里看事最准的是老祝那个王八蛋,现在也不能找他了,他要是知道咱家出事,估计开心的大牙都能笑掉!”
“我可怜的孩子啊,喝口水吧,妈求你了……”
堂屋门打开,金万和披着大棉袄,拿上手电出门。
风雪袭进屋内,胖女人靠住桌子倒头就睡。
我和九苍进屋,屋里虽然烧着火盆,可四面墙壁好似能透进寒风一般,整间房,都冷的像个冰窖。
火盆的暖意,微乎其微。
桌子上还放着一碗热水,我把水碗拿过来,用勺子舀了一勺白水,吹一吹,坐到男人的床边,小心地喂给男人。
水送到男人嘴边,一滴也灌不进去。
我赶紧用纸巾轻轻给他擦拭去唇角的水渍。
他突然睁开眼睛,目光浑浊,双眸凝满失望的泪水,见到我,脸上有了笑意:“妹妹……”
我顿住。
他原来,是在装睡。
那刚才金万和说的话……他岂不是都听见了。
我端着水碗,片刻后反应过来,又赶紧另舀了一勺送过去:“哥,喝点水吧。”
他这回,乖乖张嘴把水喝了。
我给他喂了大半碗水,他的两瓣唇才稍稍恢复几分血色。
喝完水,我扶他从床上坐起来,把棉袄给他披上。
他抬眼瞧见我身边的九苍,笑了笑,没追问。
“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病情恶化……”我心情沉重地询问。
他靠在床头,笑着摇了摇脑袋,虚弱道:
“自从得了这个病,我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虽然爸妈掏空家底给我买药,可我的身子骨不争气,总是好不起来。
入冬以后,我就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太行了,昨晚,不小心摔了一跤……是大限将至了,没什么值得难受的。”
他说着,抬起瘦成皮包骨,好似秋冬跌落枝头的粗糙树杈般的一只大手,动作极轻地抚上我脑袋,皱眉有气无力地关心:
“脑袋,还疼吗?有好好包扎吗?应该,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吧,我妹妹那样聪明,脑袋可不能出问题。”
我点点头,心底五味杂陈,“我有我家龙仙大人照顾,他对我,极好。他昨晚把我带回去,就治好了我的脑子。”
“伤成那样,要治好,肯定不容易吧。”他温柔抚了两回,便收手,满目柔光地深深凝望我,放松道:“你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哥为你开心。以后有妹夫保护你,哥哥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我哽了哽,眼角一湿:“哥……”
他抓住我的指尖,用力握在掌心,笑着回忆往昔:
“九岁那年,我才知道我还有个妹妹……从小,爸妈就和我说,妹妹是个赔钱货,讨债鬼,妹妹是被当做我的替死鬼,而有的。
妹妹的阳寿属于我,妹妹不该活在世上,他们不许我称妹妹为妹妹,他们说,我妹妹活不了多少年,就该死了。如果我妹妹不死,我就得死。
他们说,妹妹没礼貌,是个野种,说妹妹就是我脚下的泥巴,我想踩,就可以随便踩,往死里踩……
他们终日在我耳边说着这些难听话,久而久之我也开始讨厌妹妹,甚至萌生出,杀掉妹妹的想法……
我讨厌小伙伴在我耳边不停说,祝漓是你的妹妹哎,听说祝漓是被你们家扔出来的,祝漓的养父是半仙先生,祝漓不会也会什么妖术吧……
我不敢承认我有个妹妹,因为我嫌妹妹土,在我的印象里,妹妹只是父母为了给我续命创造出来的祭品,妹妹就该是我用完扔掉的垃圾……
所以,我欺负你,故意言语中伤你,在学校乱传你的身世诬陷你是小女鬼,还想,把你推进水里淹死。
其实,小漓,你我第一次在学校见面的时候,你拉着我的手,软糯可爱的叫我哥哥……
那一幕,我的心,是软的,是甜的,那时,我很喜欢你……”
我低头,默不作声地听他倾诉。
“小时候,我做了很多错事,伤害了你很多回,或许,你根本不知道那些事,是我干的……你可能也没想过,你的亲哥哥,会那样残忍待你。
有一段时间我将欺负你,恶语中伤你当作乐趣,我以为我不在乎你,我以为我讨厌和你沾上任何关系,可看见你放学乖乖跟在赵青阳身后,牵着他的袖子喊他哥哥的时候,我突然又有股很强烈的失落感……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股失落感究竟是为何而生,才知道那会子我原来在潜意识里感觉到,我的妹妹被人抢走了。”
“长大了,我才慢慢将当年发生的所有事弄清楚明白,才蓦然意识到,从头到尾,都是我欠了你一条命,都是我对不起你。
如果没有我,爸妈就不会先偷走你的阳寿,再把你遗弃。
如果没有我,你十四岁那年就不至于病到进棺材,我霸占了你的阳寿,独占了你的父母,我让你在一出生就惨遭抛弃,是我毁了你的一辈子。
可惜,我清醒得太晚了,我们都长大了,你也已经考上了理想大学,开启了属于你的美好人生,一切,回不了头,也没有再后悔的意义了。
这些年来,我萌生过很多次想去看望你的念头,我想向你道歉,想告诉你,哥哥错了,但我又怕,小时候我那样欺负你,你早已对我恨之入骨。
我还没有生病的那几年,赚了点小钱,我本想用那笔钱补偿你,可暗中打探,才知道祝叔和婶子对你视如亲生,你的家庭,和谐而温暖,你也是在祝叔和婶子的宠爱里长大的。
所以我就放弃了那个想法,在爱意满满的家庭中长大的小姑娘,又怎么需要,用钱财来弥补些什么呢。”
“我清楚,真想对你好,就是不去打扰你的安稳生活。反正,我们一家欠你的,这辈子也还不完了,更何况,你也不稀罕。”
他泪眼朦胧地深呼一口气,体贴的抬手,给我抹去眼尾泪痕:
“我病了以后,爸妈就想方设法的给我续命,我知道,祝叔是个很厉害的人,你在祝叔身边不会有事,所以我就只当做不知道,随他们去了。
但时间推移,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们的行为也开始变得越来越疯狂,我没想到他们会为了我,动了对你下杀手的念头。妹妹,我对不起你。”
我知道他对我心中有愧,便握住他的手指宽慰道:
“小时候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长大后我连你的样子都想不起来……哥,如果你还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我们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唇角含笑的故作轻松,浅声逗我:
“可是哥的身体不争气啊,不能如妹妹所愿……不过,也不一定。说不准哥哪天没控制住,就跑去妹妹的面前求原谅了呢。”
“哥,我从来没怪过你,又何谈原谅呢?”我握紧他的手,咬了下唇,心情复杂道:“从你昨晚,在那间小黑屋子里,喊了我一声妹妹时起,我们之间的所有误会隔阂,就都烟消云散了。”
“早知道妹妹心这么软,我就早点去找你了……妹妹,有句话,哥藏在心里很多年了,原本想带进棺材,但今晚见到你,哥又忽然想自私一回……如果不说,可能此生会留遗憾吧。”
他轻轻把我揽进怀里,红着眼眶,抚我后背的手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哽了哽,认真说:
“妹妹,爸妈不要你,哥哥要你。无论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哥哥……你在我心里,都是最好的妹妹。”
“哥。”我趴在他身上没忍住地呜咽了声,眼泪瞬间濡湿了遮在他身上的被子:“你也永远都是最好的哥哥。”
他的声音愈发无力,呼吸声也轻得几乎听不见,拍了拍我的后背兀自喃喃:
“上中学那几年,我其实很羡慕别人有妹妹……我原本,也该有个可爱乖巧的妹妹,是我亲手弄丢了她。
上大学以后,我常常在想,或许爸妈不要妹妹,对妹妹来说是件好事……妹妹在金家,不会幸福的。
我啊,自小就要什么有什么,父母对我极为溺爱,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小时候被养的性子很烂。
我很庆幸自己的人生价值观没有一直那样扭曲下去,我也知道,父母给予我无限爱的前提,是我可以延续金家香火,是我是个男孩……
妹妹你知道吗,我现在很羡慕你,至少你的父母,对你的爱没有前提与条件,至少祝叔祝婶,对你的付出是不会回头向你索取的。
生活在我这个家庭里,是一件不幸的事。欠了别人的,终究要还。妹妹,当年我抢了你的阳寿,现在,也该还给你了……”
“哥,你别胡说,你坚持住,会熬过去的。”我努力安慰他,他却笑笑摇头:“如果有下辈子,我也想投胎在一个三观正,父慈子孝,温馨和谐的家庭里……这一生,活得实在、太累了。”
“哥……”
“本以为,没有得到你的原谅,会让我抱憾离世。幸好,你来了。”
他哽咽着心疼道:
“你啊,以后要听祝叔和婶子的话,尽量不要和我爸妈接触……
哥哥陪不了你了,你一个人,要好好活下去,出门在外,不要被别的坏人欺负了……
别太难过,死亡于哥哥而言,是解脱。
呵,这病,真的很折磨人。”
我咬牙憋着眼泪,悲恸点头:“嗯。”
他朝九苍伸手,九苍意会地走过来。
紧接着,他将我的手递进九苍手里,用力紧握住我俩的手,脸色煞白,气若游丝地叮嘱:
“照顾好我妹妹,我妹妹很乖,很懂事。不许欺负她,不许背叛她,我就只有这一个妹妹,你要是敢让她受委屈掉眼泪,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话说至最后,他的眼皮都已经要睁不开了。
九苍肃色颔首承诺:“放心,我会对漓儿好,一生一世,此情不变。”
“那就好……”
见他就要撑不住了,我赶紧扶着他躺下:“哥,你先歇一歇,我给你找药!”
他抓住我的手,摇头乏力道:
“不管用了,小漓,从入冬起,我就知道,自己总会有这么一天。
那药,吃得胃疼,既然快要解脱了,那就少遭点罪吧。
妹妹,你陪我坐一会,我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听一次雪落下的声音了……”
我悲从心来地别过头,眼角一片湿凉。
九苍轻轻将我揽进怀里,让我靠着他抹眼泪。
他说,治病的药吃得胃疼,我才留意到,金万和给他吃的药压根不是治这个病的对症药。
而是最便宜的止痛安眠药。
他是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怎么可能认不出药不对。
他觉得身上冷,是因为床板上,只垫了一层薄薄的床单。
金万和认准了他熬不过今晚,就连被子都给他盖的是最破的那床。
这样,方便人死,烧掉所有东西。
金家让他生来享受万般宠溺,却让他死后,半分真情都带不走。
人性当真薄凉如此么……
我不记得他握着我的手,安静听了窗外多久的落雪声。
堂屋大摆钟铛铛响了三下后。
紧紧攥着我的那只手突然松开,胳膊砸落在床上……
我扭头去看,他已经闭上眼睛没了气息。
“哥……”我顿时泪如雨下,着急重新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哽咽呼唤:“哥,哥……”
泪水打湿了他的指尖,而他,也再也无法回应我。
九苍扶住我的肩膀,浅声安慰:“漓儿,别太难受,死亡对他来说,是最轻松的一条路。走吧,金万和就要回来了。”
我抬袖抹着眼泪,乖乖点头。
赶在金万和进门前,从屋里溜了。
次日,金家找人搭了灵棚办了丧事。
虽说头两天金家的所作所为得罪了村里不少人,但他们的儿子是无辜的,村里老人家都很明事理,有些事,大伙们都心如明镜。
因此村里大半的人都赶去金家吊唁了。
金家请的唢呐队还凑合,吹起丧乐来撕心裂肺,只是喜欢偷懒,丧乐大多时候都是用音响播放丧事进行曲代替的。
哭灵的人员拿着话筒在灵前唱得乱七八糟,金万和的侄子搬张桌子坐在门口收吊唁人员的礼钱,金万和本人则和一堆亲朋好友坐在棺材后吸烟打麻将……
只有他老婆,一个人蹲在棺头往火盆里添黄纸,哭得两眼通红。
外面的棚子摆了二十多张桌子,邻居们给完钱上完账就去坐等开席了。
我是跟我爸一起过来的,看在棺材里躺着的人是我亲哥哥的份上,我爸给了两百。
在我们村,吊唁给慰问金也是有规矩的,两百块,是远房亲戚那一档,普通邻居是一百,如果按照我家和金家的实际关系给钱,金家一分钱都不配拿到手。
可尽管如此,也架不住金家人脸皮厚不知羞耻。
金万和大侄子将两百块钱接过去后,还特意迎着天光验了验真假,之后又用指尖弹了弹两张票子,阴阳怪气道:
“哎呀,才两百啊……好歹都是实在血缘关系,只给两百,真是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