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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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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源中纳言的病逐渐沉重起来。道赖大将觉得可怜,深为慨叹。便在许多寺院里举行加持祈祷。

    源中纳言说道:“我在世间已无遗憾,生命不足惜了。何必徒费手续,作此祈祷!”病势恶化了。

    他说:“这回看来是要命终了。之所以希望少延残喘者,只为了自身长年不遇,使得后辈们至今还当小吏,不能升官,乃一大耻辱耳。我想,近蒙大将如此优待,如果我的老命尚存,总还有晋升的希望。但倘就此死去,则结果是命里生成不得当大纳言的了。只有这一点是遗憾。除此以外,我死后面目都有光彩,恐怕没有人能出我之上了。”他如此叙述胸中感想。

    道赖大将听到了,觉得非常同情。夫人叹道:“最好能够让他升任大纳言。即使只当一天也好。这样,便可使他毫无遗憾了。”

    大将听了夫人的话,便思量设法给他升官。然而,在定员以外再任命大纳言,是不行的;占夺他人的官职,也不可以的。好,就把自己的大纳言职位让给他吧。就去向父亲左大臣请愿:

    “我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虽然有许多子孙,都尚未成人,不能为祖父尽力。所以我想把我的大纳言职位让给他。要请父亲玉成其事。”

    左大臣答道:“这很容易,你不需多虑。只要向皇上如此奏闻就好了。你当不当大纳言,是不成问题的。”这时势是他可以自由操纵的,所以他说这话。大将大喜,立刻向天子奏闻,拜领了源中纳言升任大纳言的宣旨。

    新大纳言闻知此事,不胜欣喜,在病床中淌着眼泪拜谢。女儿落洼能使老父如此满足,功德实甚深厚。

    源大纳言为了这件喜事,从病床中起身,特派使者去寺庙向神佛许愿。

    寿命虽有定数,但别人都希望它稍稍延长,他自己也立愿要延长,果然有了效验。他的病略见好转,气力也有了,便从病床中起身,选定吉日入宫谢恩。把应该办理的事情分别交人办理,说道:

    “我有七个儿子。然而其中哪有一个孝子能使我从今世转入来世时尝到欲喜的滋味呢?过去完全是为了在短暂时期把一个神佛一般的女儿加以疏慢,而获得了不幸的果报。两三个女儿,都招了女婿,但至今还是只顾自己的利益。不仅如此,还招得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婿,给我带来忧愁和羞耻。比较起来,道赖大将这个女婿,我丝毫没有一点好处给他,却如此诚心地照顾我,真使我汗颜愧悔。我瞑目之后,我的儿子和女儿,都不可忘记代我向他报恩。”他诚惶诚恐地说这话。

    他的夫人听见了,心中略感不快,她想,你早点死了就好。她满肚子不快。

    入宫的日子到了。源大纳言打扮得很漂亮,首先来到道赖大将邸内。正好大将夫妇都在家,他便行礼道谢。大将连忙上前拦阻,说:“这是不敢当的!”

    大纳言说:“我对朝廷并不觉得多么恩宠,只有对你一个人,心中感激万分。今世看来是不能报恩了。我死之后,灵魂一定永远守护你家。”

    他退出之后,又去参见左大臣,然后入宫。赠送各人的礼品,一概照例,非常丰厚,恕不详述。

    从这天起,大纳言的病又沉重起来,躺在床上,反复地说:“现在我对这世间已毫无挂念,随便什么时候死去都可以了。”

    大将夫人听说父亲的病已无希望,便来到大纳言邸内。父亲不言感谢,只觉得欢喜。五个女儿都来床前看护。但大纳言对于她们的照顾,并无什么感觉,只是大将夫人在他枕旁,使他心生欢喜。由于这欢喜,元气恢复,饮食也渐渐入口了。

    但病势终于危笃。源大纳言在一息尚存的期间,想把家中财产加以处理。他看看子女们的性情,觉得兄弟之间感情不好,姊妹之间也缺乏亲爱,将来一定会发生争执。便叫长子越前守到枕边,把各处庄园的地契,以及玉带等物拿出来,予以分配。

    就中比较珍贵的东西,都给大将夫人落洼作为纪念品。他说:“别的孩子,决不可以妒羡。即使是同样尽心孝养的人,遗产中优良的物品,总是留给身分最高的人,这是世间的习惯。何况对于长年以来一向照顾我的人,即使一点东西也没有,也非感谢不可。”他郑重其事地说这话。子女们都觉得有理。

    大纳言又说:“这所房子虽然旧了,但地面宽广,环境很好。”他把这房子也送给大将夫人了。

    继母听了这话,忍不住哭起来。她说:“你说的果然不错,但我不免怀恨。我和你从年轻时就做夫妻,我照料你直到六七十的高龄,全心全意地依靠你。我们两人之间又生了七个子女,为什么不把这房子送给我呢?你这办法是没有道理的。你看定子女们都是不孝的,但是请你看看世间做父母的:即使对于最没出息的子女,想起自己死后他们生活如何,也是要痛心的。大将方面,拿不到这所房子,毫无关系。大将要建造无论怎样讲究的房子,随时都可以建造起来。那三条的房子,我们用尽心血,建造得尽善尽美,也已送给他们了。儿子们没有房子,倒还无妨。还有两个已有夫婿的女儿,都没有像样的家,不过结果总是有办法的。只有老年的我和最小的两个女儿,如果从这屋子里被驱逐出去,叫我们住到哪里去呢?难道站在大街上讨饭不成?你的话岂非太没道理么?”她边哭边说。

    但大纳言说:“你这话不是说我要抛弃自己的子女么?我虽然不给他们住漂亮的房子,但决不会叫他们去向人讨饭。虽然多年来靠子女服侍照顾,但做子女的总得孝养父母吧。越前守!你必须和我的一份合并起来,孝养你的母亲。讲到三条的房子,那不是我们的产业,本来是他们所有的。大将也住在这里头。我倘不把较好的东西献给他而死去,便是太不知情了。无论何人,无论怎样说,我决不把这房子传授给你们。我是命尽于今天或明天不得而知的病人,你们不要使我忧恼吧。此外,不要再多讲了。我痛苦不堪呢。”

    夫人还想说些话,但子女们群集拢来,阻止并安慰她,不让她再说了。

    大将夫人听了这些话,便向父亲劝请,说道:“关于这房子,母亲说的很对。我们呢,一点儿也不要领受。务请大家分得吧。尤其是,大家在这里住得很长久了,移居到别处去,是不成体统的。所以,就请送给母亲吧。”

    但独断独行的大纳言,坚持不听劝告,他说:“罢了,等我死后由你们办吧。”他藏有几根世间少有的宝带,都拿出来送给了大将。

    越前守等心中略感不满。但是在父亲所最钟爱的大将夫人面前,不便说长道短,所以大家默默不语。

    这样,大纳言所要处理的事情,都已随心所欲地办好了。他看看大将夫人,感到欢喜,反复地说:“托你的福,我有了面子。”便请托她:“我身后,有许多无依无靠的女儿。务请你不要见弃,大力照拂她们。”

    大将夫人答道:“我一定遵命。凡我能力所及,一切定当效劳。”

    大纳言说:“啊,我真高兴!”又对女儿们说:“女儿啊,万事不可违背她的意旨。要把她当作主人看才好。”

    他郑重地说完了这遗言,便衰沉下去。大家悲叹啜泣。大纳言终于死了,时在十一月初七日。

    享此高龄,死去并不特别可悲。虽然如此,但人情总是难免,子女都哀号恸哭,叫别人听了伤心。

    此时道赖大将陪着小孩们住在三条邸内。但自己天天到大纳言邸内来看视。他深恐自己身体不洁,所以站着表示哀恸。葬仪等事,他准备自己来照料。

    但父亲左大臣坚决阻止他说:“新帝即位不久,你这样长期请假是不相宜的吧。”

    夫人也说:“把孩子们接到这里来,则因有禁忌,是不可以的。叫孩子们留在三条邸内,你不去,也不放心。总之,你不要到此地来。”

    继母孀居,大将就在自己邸内度送不习惯的生活,和孩子们做伴,寂寞地过日子。但他看见大纳言猝然长逝,就深深感到应早点多尽些义务。

    大纳言命终后第三日,适逢吉日,便举行葬仪。随从大将来送葬的,有四位、五位的官员不计其数。真如已故大纳言所说,死后面目光彩无比。

    在忌中,全家的人都移居在低小的丧舍中。请许多高僧在正厅里做佛事。

    大将每天亲自到场,站着指挥众人。夫人穿着深褐色的丧服,天天素食,面色略见清减。大将觉得可悲,对她吟道:

    袖头积泪如渊海,

    我泪与卿合并流。

    夫人答道:

    泪多双袖重重湿,

    丧服原来不会干。

    日复一日,三十日的丧忌已经终了。大将说:“回到那边去吧。孩子们等久了。”但夫人说:“不要,再稍迟些,等到满了四十九天再回去吧。”大将没法,晚间依旧宿在故大纳言邸内。

    光阴荏苒,转眼满了四十九日,便在正厅里举行最后的法会。这回是丧忌满期,大将的排场特别盛大。故大纳言的遗孤,各各依照自己的身分而作供养。这法事隆重无比。

    法事终了之后,大将对夫人说:“好,回去吧!再住下去,又要被关进贮藏室里去了。”

    夫人说:“唉,你这话好难听啊!千万不要说这种话。如果被母亲听到了,总以为我们不忘旧怨,双方感情就丧失了。母亲是父亲的替身,我以为对她也要有好感。”

    大将说:“这话当然是对的。今后对于姊妹们,你也要表示亲爱才是。”

    越前守听见他们即将回去,便拿了亡父决心要送给他们的东西和各处庄园的地契,赠与大将,说道:“这些东西实在是不足道的,但故人遗言如此,故必须奉呈。”

    大将一看,是三根宝带,其中一根就是以前他自己送给大纳言的。其他两根,品质也并不低劣。此外还有庄园的地契和这所房屋的绘图。

    大将对夫人说:“他们拥有很好的领地呢。这房子为什么不送给母夫人和小姐们?是否另外还有好的场所?”

    夫人答道:“没有。这房子大家住得很长久了,所以我们不受,送给母亲吧。”

    大将说:“那很好。你即使不拿到这房子,有我在这里,并无困难。为了送掉这房子,他们都怀恨在心吧。”

    夫妇两人交谈之后,大将便呼唤越前守,对他说道:“我要问你:你大概知道这件事的详情吧。为什么送给我们这么多的物品呢?因为你们是大户人家,所以不好意思不送,对么?”

    越前守答道:“不不,决不是这个意思。只因父亲临终前,各种事情都处理好,交给我照办的。”

    大将说:“你这操心是多余的了。这所房子,大家住得很长久了,怎么可以送给我,我早已辞谢了,应该归母夫人受得。还有,这两根宝带,你和你的弟弟卫门佐每人一根。美浓领地的地契和这根宝带,归我受得吧。因为过分辞让了,有负故人的厚意。”

    越前守不同意,说道:“这使我为难了。即使不是故人自己分配,大将也应该取得的。况且这是遗言,怎么可以违背呢?而且,各人已经分得些了。”

    大将说:“你的话真奇妙了。如果我的意见不合理,固然是不好的。然而,你只要依照我所说的去做,就等于我收受了。只要我在这里,我们是一点困难也没有的。这里有好几个子女,他们的前途,也不须耽心。三小姐和四小姐早就没有可依靠的夫婿,我正想尽力来照顾她们。这产业就请加入在她们所得的份内吧。对于上面的两个姐姐及其夫婿,我正设法帮助他们呢。”

    越前守恭谨地接受了大将的厚意:“那么,我就把尊意向大家传达吧。”说着,便起身告辞。大将又说:“如果他们说要退还,你切不可以再拿回来!一件事情翻来覆去,讨厌得很。”越前守说:“那么,这宝带就请留着给随便哪一位用吧。”大将说:“以后我倘有需要,自会来拿。彼此都是自己人呀。”他一定不受。

    越前守回去,把大将的话向母夫人及诸姐妹传达。母夫人说:“这房子我很爱惜,现在我真高兴。”她口上虽然如此说,但心中想:他当作自己的产业来让给我们,教人气愤。说道:“难道是那个落洼小姐吩咐他这样办的么?唉唉,我真倒霉!”

    越前守听见她这样地发牢骚,心中冒火,冷淡地对她说道:“你这是真心话么?过去你对她做了许多无法辩解的可耻的事,应该觉得惭愧。现在这话,是人说的么?你是准备败坏我们么?从前你厌恶她的时候,她受尽了虐待,多么痛苦!现在反而仇将恩报。你却一点也不知感谢,竟说出这种话来。由此推想,可知从前你对她,骂得多么厉害!你称她为落洼,怎么叫做落洼?对别人、对自己,都是不合乎常理的。”他狠狠地责备她。

    夫人说:“我从她受得了什么恩惠?已故的大纳言,是她的生身父亲,才应该受恩惠呢。我稍微说错了一点,叫她落洼,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呢?”

    越前守说:“你真是个不通道理的人。也许你以为你自己没有直接受到恩惠吧。但是你想,弟弟大夫晋升为卫门佐,是托谁的福?我景纯本来只是一个越前守,现在当了大将的家臣,爵位晋升,是谁作成的?大将不是一直这样照顾我们的么?还有几个弟弟,他们将来立身处世,完全要靠大将提拔呢。首先是,你没有房子,大将如果收受了这房子,今后你打算到哪里去度日呢?请你好好地想想前情后事。只要想想目前这一件事,就非感谢不可吧。我景纯当个郡守,并非没有收入。然而只能养妻子,没有多余的生活补贴可以送给你。现在也没有送给你多少,就因为我对你这母亲感情淡薄之故。连亲生的儿子,也对你如此疏慢,不加照顾,请看这种世态。所以对于大将的无微不至的照拂,自应感激涕零。”他提出种种理由来教导她。母亲也许是有所感悟了吧,默默不语。

    越前守就郑重地说:“那么,这回信怎样写法呢?”

    母亲答道:“我不知道。我一开口,你就说我有偏见啦,什么啦,闹个不清,我听了厌烦得很。让你这样有学问的、懂事的人,去好好地考虑一下,写回信吧。”

    越前守说:“你不要当作别人的事而说这种话。这是你的事呀!大将说要设法帮助你,是他那位夫人的意思。即使是对同胞姐妹,哪里有这样诚恳的关怀呢?”

    母亲被说得困窘了,答道:“也许大将是这样说的。但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无聊得很!你看:我所得的丹波的庄田,一年一斗米也收不到。还有越中的庄田,那样的乡下地方,运送也很不容易。而二姑娘的丈夫弁姑爷的土地,一年可收到三百石以上。这遥远而低劣的庄田,就是你选给我的。”她任情地责备越前守。

    然而大家都知道,这是已故的大纳言分配定当的。所以旁人都说:“不要这样地胡言乱语。如果这是事实,才好教人相信。应该互相帮助的母子之间,竟会有人怀着这样的心肠,何况……对前途应该是满意的吧。”

    夫人说:“唉!好厌烦啊!大家集中起来攻击我,把我赶走了吧。总之,大概是因为大家穷困,为了贪欲才说这种话的吧。”

    正在争论之时,越前守的弟弟左卫门佐也来参加了。他对母亲说:“不是这样的。高尚的人不会任情任意,身世越是贫乏,志操越是优美。有事为证:大将的夫人住在这里的时候,几曾听见她有一句不满意的话?哪里?她一句话也不曾说呢!她对于母亲那种刻毒的话,绝不反抗。她的态度和言语常是镇静的。”

    夫人说:“好,索性让我死了吧。大家怨恨我这做娘的,把我当作一个恶人看待。结果,恐怕你们都要担当不孝之罪吧。”

    左卫门佐说:“唉,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话也不再说了。”兄弟两人就相继离去。

    母夫人倒有些耽心了,叫道:“喂,喂,那封回信代我写写吧。”她唤他们回来。但两人如同不听见一样,溜之大吉。

    左卫门佐对哥哥说:“我们怎么会有这样不通道理的一个母亲呢。我想去向神明佛菩萨祈祷,把她的心肠改变一下才好。这样下去,在我们自身也是一个大问题呢。”他就同哥哥越前守商定了对大将的回信,信中说:

    “拜读来信,不胜感激。此间诸人,所信赖者唯有大将一人。赐下各处地契,深恐违反故人遗志,顾虑实多。然又不敢忽视尊意,只得暂且收受。唯此邸宅,乃故人诚心奉赠之物,转赐他人,恐有未便。主要是对亡父在天之灵,过意不去。故此屋契,务请收领为荷。”把房屋的契纸退还他。

    越前守拿了这屋契,站起身来的时候,母夫人一想,真个要还他了,心中非常不安,便喊道:“为什么把这个拿去?他不是已经说定了么?快点拿到这里来!”她唤他回来。

    越前守说:“你不要这样疯头疯脑。这是重要的东西,说什么拿来拿去……”他不睬她。

    且说大将听了越前守的话,说道:“这屋契如果送给别人,是会使已故的大纳言不快的。这是你们一家所住的屋子,今后让给三小姐、四小姐,不是一样的么?你们快收领了吧。”说过之后,大家回三条邸去了。

    大将夫人临行之时,对诸姐妹说:“我过几天再来看望你们。请你们也到我们那边来玩。我要代替已过的父亲来照顾你们和母亲。无论需要什么,请吩咐我,不要客气。要同自家人一样相处才好。”

    此后大将夫人每天派人送东西来。有趣味的东西送给姊妹们,日用品送给母亲。遣使朝夕往还,比大纳言在世时更加亲热。母夫人毕竟渐渐感悟了。她想,自己有许多亲生子女,但儿子们对她都很冷淡,只有这个非亲生的女儿,反而对她自己和姊妹们如此亲热,真是可感谢的。

    不知不觉之间,一年已经过完。

    春季除官时,父亲左大臣升任为太政大臣;这道赖大将升任为左大臣。同时,诸弟也顺次晋升。无暇一一详述,暂且从略。世人和诸姊妹都庆喜左大臣夫人的幸福。

    已故源大纳言家二小姐的丈夫少将,家道贫乏,希望获得一个郡守的位置,向道赖左大臣的夫人求情。左大臣看他可怜,给他当了美浓郡守。越前守今年已满任,此人处理地方政治颇有才能,提拔并不费力,立刻升任了播磨郡守。其弟左卫门佐升任少将。

    谁都全靠道赖左大臣一人的庇护而立身。他们聚集在母亲身边,欢庆谈笑,说道:“你看如何?现在你还能说不受恩惠么?所以今后切不可信口骂人啊!”母亲心中的牢骚也平服了。

    此时世间纷纷传说:“今年春季的除官,只是为了这一族的光荣幸福。”

    这样,道赖左大臣可以从心所欲地任官或免官。所以父亲太政大臣自己所做的事情,也要先和左大臣商量。如果左大臣说“这不行吧”或“请勿如此”,父亲即使要做,也要加以考虑了。又,太政大臣自己认为不好的事,经儿子两三次劝进,也无不照办。所以除官的时候,连职位极低的人,也托这位左大臣之福而晋升。

    道赖左大臣相当于今上的伯父,所以今上对他另眼看待。此人身任左大臣,天赋与贤明的才能。对于他的主张,公卿中没有一个人能加以辩论。父亲也认为在诸子之中,此子最为优越,所以特别疼爱他,对他竟有畏敬之感。因此别的儿子,对待他反而像对待父亲一般。

    世人都明白知道这种情况,他们说:“与其替太政大臣服务,还不如替左大臣服务。太政大臣也是重视这儿子的。”于是略有希望的人,无不来替左大臣服务。他家中人们出入不绝,非常繁荣。

    已故源大纳言家二小姐的丈夫美浓守出门时,道赖左大臣夫人送他许多优美的物品作为饯别。道赖左大臣赏给他一副马鞍,教诫他道:“这里对你的饯别如此丰盛,是为了有几句话要关照你。今后你赴任地,必须关心国政,不可失错。如果我听到你有疏略的行为,今后就不再睬你了!”

    美浓守恭谨地接受了教言,庆幸自己有这个妻方的亲戚,回家后就把这事告诉妻子二小姐。二小姐也很欢欣,对他说:“左大臣叫你勤理政务,不可疏误。你一身沉浮,完全出于他的恩惠。”

    此外,道赖左大臣想给三小姐和四小姐找求适当的配偶,秘密地察访人材。然而找不到适当的男子,甚是遗憾,常常对夫人说起这事。

    母夫人于大纳言在世的时候,已曾替三小姐和四小姐置办冬夏衣装及其他物品,甚是周全。这也是随着亡父在世时爵位晋升,万事受到照拂,因而如此丰富的。这期间有时诞生孩子,有时庆祝冠礼,无暇一一叙述。

    道赖左大臣的长子若君,今年已经十岁,身材魁梧,性情贤慧,入宫任职,并无不称之处,就推荐他到太子宫中,当了殿上童子。

    若君学问丰富,行动敏捷。天皇也还很年轻,把他当作很好的游戏伴侣。天皇吹笙的时候,常把吹法教给他。因此父亲左大臣也非常疼爱这孩子。

    在祖父太政大臣身边抚养起来的次子,今年九岁,看见哥哥入宫了,他的童心中不胜艳羡,说道:“我也想早点到宫中去。”祖父异常疼爱这孩子,说道:“你何不早说?”立刻要把他也送到殿上。他父亲说:“他年纪还小吧。”祖父袒护他,说道:“不打紧,他比哥哥聪明得多呢。”父亲一笑置之。

    不但如此,祖父太政大臣入宫,向人宣称:“这孩子是我这老翁最珍爱的孙子。请大家另眼看待他,比他哥哥加倍地提拔他。他办事的手段也在他哥哥之上呢。”回到家里,时时对家人说:“大家把他看作太郎吧!”像口头禅一样。便称呼他为弟太郎。

    他以下的一个女孩,今年八岁,是天生丽质。大家特别怜爱她。她的妹妹今年六岁,最小的男孩今年四岁。他们的母亲似乎又有喜了。因此之故,大家重视道赖左大臣的夫人,并非无理的。

    太政大臣今年六十岁,左大臣替他做寿。仪式之隆重、寿宴之丰盛,竭尽当代之精华。一切详情,任读者想像吧。

    当天叫两个孙子表演舞蹈。两人都表现得非常优美。祖父大臣淌着欢喜的眼泪观赏。

    凡是应该做的事,都不放弃机会。一家荣华富贵,声望日渐增高。

    一年已经过去,左大臣夫人脱下了父亲的丧服。已故大纳言的几个儿子,生涯都很得意,所以这最后一次佛事做得十分体面。母夫人也知道儿子们的荣达都是托左大臣夫人之福,真心地感谢。因此左大臣夫人也很欢喜。

    左大臣想早点替三小姐和四小姐找求夫婿,常把此事挂在心头。然而总是没有合格的人,颇感烦恼。忽然听到,有一位将赴筑紫当元帅的中纳言,突然死了夫人。经他调查,此人品性极佳。他就动了心,在宫中和他相见之时,有意和他亲近。有一次适逢机会,便向他隐约地提出这件婚事。元帅说:“这真是好极了。”口头作了约定。

    左大臣回家对夫人说:“我已经和这样的一个人有了约定。此人也是上级公卿,人品又很出色,你看给三小姐好呢,还是给四小姐好?给哪一个好呢?”

    夫人答道:“这应该由你作主。不过我的意思,给四小姐好。因为她以前有过那件不快的事情,再嫁个好的,可以让她元气振作一下。”

    左大臣说:“据说对方在本月月底要赴筑紫,所以早些结婚才好。请你把这意思转告你继母。如果同意,就在这里举行婚礼吧。”

    夫人说:“写信呢,事情复杂,不胜其烦。我自己去同她面谈呢,又嫌过分张扬。不如把少将或播磨守唤来,由你对他说吧。”

    次日,左大臣夫人把少将唤来,对他说:“我本当自己到你们那里去的,只因手头有点工作放不下,所以……为的是这样的一件事,不知你们以为如何。一个女子独居闲处,原是很安乐的。然而,生怕发生意外之事。而且,那人是个非常漂亮的人物。所以,如果大家没有异议的话,就请四小姐到这里来,由我们帮她办事。”

    少将答道:“那是不敢当的。即使是不好的事,左大臣说的话,我们岂敢拒绝。何况这是一件极好的事情。让我回去向大家传言吧。”

    少将连忙回家,对母亲说:“左大臣这样说。这是一件极好的事。不管对方是怎样一个人,左大臣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地主办这件婚事,我们决不可以疏略。为了那白驹的事件,我们忍受了世人种种非笑。左大臣的意思,就是要替我们洗雪这种耻辱。听说那男子今年四十多岁。父亲在世之时,曾为此事操了不少心,然而找不到这样好的机缘。左大臣提拔我们,无微不至,比父母还周到,实在是可感谢的。早些儿叫四小姐到三条邸去才是。”

    母亲听了他的劝告,答道:“我身如果有了三长两短,这个人照现在那样住在家里,是很可耽心的。所以本想在一般公卿中找一个相当的人物。现在说的那个人,爵位很高,真是再好没有的事了。左大臣如此无微不至地关心我们,令人感激。他比夫人更慈悲呢。”

    少将说:“这是由于左大臣非常钟爱夫人,所以连我们也受到余惠。夫人常常要求他:你如果爱我,就请不分男女地照顾我母亲的孩子。因此我们能有这样的幸福呀。像我这样微不足数的人,对于女子,尚且要七搭八搭地结交。而那位左大臣呢,似乎认为天下除了这位夫人之外是没有女子的。他到宫中去,皇后身边的侍女之中虽有很多美人,他绝不同她们搭讪,绝不同她们交谈。夜间也好,早上也好,他朝罢马上退出,绝不在外宿夜。女子之受钟爱,可举这位夫人为实例。”

    少将又说:“不过,她本人意见如何,请你问问她看。”

    母亲就派人去叫四小姐到这里来,对她说道:“有这么这么的一件事,是左大臣说的。我们都认为:对于成了世间笑柄的你,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你以为如何?”

    四小姐面孔红了,答道:“这果然是一件好事。不过,像我这种人,身世茫茫……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被对方知道了也可耻,因之与左大臣的面子也有关。这种世故人情,非考虑不可。我因身世如此不幸,曾经想出家为尼。因为想在母亲在世期间,把这些子女抚养长成,也是一点孝行,所以忍耻偷生直到今天。”说罢嘤嘤啜泣。少将也觉得她如此痛苦,甚是可怜,就陪着她流眼泪。

    母亲说:“唉,不吉利的!做尼姑有什么好呢?还得改变想法,只要能够度送荣华的日子,即使短暂,也可知道世间有这等幸福。所以你应当听从我的话,成就这件亲事。”

    少将问:“那么,怎样回复他呢?”母夫人说:“这个人这样说了。但我认为这是再好没有的事。所以应该如何,由你去从长处理吧。”少将答应一声“是”,便起身前往。

    少将来到三条邸,把事情一一陈述了。夫人听了,觉得四小姐十分可怜,叫少将去安慰她:“她有这种想法,原也是难怪的。但中间此种事例多得很,希望她胸怀放宽大些。”

    左大臣听了少将的话,说道:“母夫人既然同意了,即使本人表示有所困难,也是早点做吧。元帅是个好男子。他月底就要下筑紫去。他的意思是最好早日成婚。所以叫四小姐早点到这里来。”

    他这样命令了少将之后,拿起历本来一看,本月初七是黄吉日。这真是天作之合了。人们的服装,这里有预先准备着的,可以使用。仪式就在西厅举行。左大臣胸有成竹,便命令整理西厅。

    派使者去催:“请四小姐快快迁居过来。”母亲和其他所有的人,都催促她走。但她本来不愿如此,因而感到痛苦与悲伤,瑟缩不前。母亲责备她:“即使非为此事,左大臣召唤,岂可不去?你真是个顽强的人!”就把她送到三条邸去了。车中由两个年长的侍女和一个童子陪伴着。

    她和那白驹所生的女儿,已经十二岁了,不像父亲,非常可爱。她希望跟母亲一同去。但因不成体统,硬把她留住了。四小姐和她分别,不胜悲伤。

    左大臣等候很久了。会面之后,就把情况告诉她。四小姐反比初次结婚时更加怕羞了,差不多一句话也不回答。她比左大臣夫人小三岁,今年二十五岁。她十四岁上和白驹结婚,十五岁就做了母亲。左大臣夫人今年正是二十八岁的盛年。

    结婚仪式以前,初三、初四两天,左大臣夫人陪伴着四小姐,郑重其事地照料一切。

    到了初七日,大家移居到西厅。四小姐的随从人等,衣服已经破旧的,一概另发新衣。随从的人太少,左大臣夫人在自己的侍女中选出年长的三人。童女一人,加入其中。当天的装束,以及其他设备,都很华丽,母夫人和异腹的诸姊妹,都集中在西厅了。

    将近日暮,左大臣亲自来来去去地指挥。四小姐的弟弟少将睹此情形,觉得欢喜,又觉得不敢当。

    元帅于夜阑时分来到,由少将奉陪。

    四小姐看见元帅人品优越,加之左大臣如此热心照料,觉得现在只有死心塌地,出席迎候。

    元帅也感觉快适,非常满意。二人之间交谈的情话,笔者不曾听到,恕不记述了。

    天明时分,元帅回去了。左大臣夫人不知元帅对四小姐感想如何,有些儿耽心。左大臣说:“恋爱的伴侣,即使没有情书重重叠叠地往还,也能长久地和睦共处,世间确有其例。这决不是疏远。不过,女的方面不肯开诚解怀而瑟缩不前,是不好的。当年我送给你情书的时候,并不像世间一般情夫那样地沉闷晦涩,一想起就来求爱。等到一度相逢之后,如果这恋爱随随便便地切断了,多么伤心呢!现在想起了也觉得可惜。为什么有这样的心情呢?”说罢,两人一同来到西厅。

    四小姐还在帐中睡觉。母夫人喊她起来。此时元帅的慰问信来了。左大臣接了信,说道:“我本想先看一看,恐有秘密事情,不得不顾虑。你看过之后,如果可以的话,务请给我看看。”便把信塞进屏风里面。母夫人接了信,交给四小姐。但四小姐并不立刻展读。

    左大臣夫人说:“那么,我读给你听吧。”就拿信来看。四小姐想起了从前那白驹给她的信,生怕又是那样的话,所以有些耽心。只听见读出来的是:

    今日逢君深恨晚,

    思君心似海边砂。

    是引用古歌的精神。古歌云:“刻骨相思何日忘,今朝行露起身归。”

    左大臣夫人催促她:“快点写回信吧。”但四小姐不肯写。左大臣在帷帘外面,大声地叫:“把信让我看看好么?为什么看得这样仔细?”夫人把信从帷帘中递出来。左大臣看了,说道:“嚄!写得很简洁呢!”把信递进帐中,说:“好,写回信吧。”夫人便准备纸笔,催促她写。

    四小姐生怕自己的笔迹被左大臣看到,有些顾虑,不立刻就写。左大臣夫人说:“唉,这算什么呢!快点写吧。”四小姐漫不经心地写道:

    定有私情非属我,

    佳人多似海边砂。

    把信纸折好,递出帐外。左大臣说:“让我拜观一下。看不到这回信是可惜的啊!”说时态度非常美妙。

    照例赏赐送信来的使者。元帅定于二十八日乘船出发。所以离开京都的日子必须稍早一点。

    结婚后第三日之夜的庆祝会,左大臣办得非常体面,同初婿人一样。

    他对夫人说:“做女子的,倘有父母疼爱她,丈夫对他的爱情也会增加。这个人没有父亲,更加可怜。所以请你也多方地照顾她。她的婚事是我们主办的,倘有疏慢,对她不起。”

    夫人想起了从前自己无依无靠之身,初次和丈夫相逢时的情形,说道:“不知道你那时候是怎样想的。阿漕非常耽心,怕我将被你遗弃。为什么你自从和我初次见面开始就这样地喜欢我呢?”

    左大臣满面春风地笑着答道:“阿漕耽心你会被我遗弃,是胡说八道。”他靠近她身旁,继续说道:“自从你被称为落洼而受虐待的那天晚上开始,我对你的爱情就增加了。那天晚上我躺着考虑的计划,后来果然完全实现了。为了报复,我尽情地惩罚了他们之后,又打算提拔他们,教他们又欢喜又狼狈。因此这样热心地照顾这位四小姐。她的母亲也许感到欢喜吧。景纯等都是明白了解的。”

    夫人答道:“母亲好几次说过很欢喜呢。”

    日暮时分,元帅来到了。这是结婚后第三日的庆祝,随从人员都受到各种赏赐物品。第四日起,天气晴朗,新夫妇于日高时分从容地归去。

    元帅态度稳重,眉清目秀,没有一个人对他发生恶感。同那个白驹是不可比拟的。

    他说:“下去的日期迫近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呢。但我早上回家,晚上到这里来,时间受了限制,很不方便。我看还是到我那边去吧,那边正好空着呢。随从的侍女们也可使唤,早点儿准备吧。已经只有十天了。”

    四小姐说:“叫我离开了亲近的人们,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真是……”

    元帅答道:“那么,叫我一个人去么?这样,做了几天夫妻就分别了。”这调笑也恰到好处。

    元帅心中想:此人相貌倒很好,但不知性情如何。他略有些不满意。然而这是那样高贵的人介绍给我的妻子,说道今明日就要下去而把她遗弃,是不行的。就对新夫人说:“凡事都要同心协力才好。”就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决定把她迎回家去。

    左大臣笑道:“这真是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好女婿。立刻要把她领回家去了。”陪送的人,是适当的几个家臣和熟悉的几个人,车子三辆。

    三条邸内的几个侍女,不愿意再去随伴他们,懒得动身。但左大臣夫人说:“还是要陪去的。”硬把她们加入在内。因为她不便亲自护送她到元帅家里。

    元帅家里的侍女们相与议论:“很快地另娶一位太太来了。这回的新太太不知怎么样。但愿她疼爱这些孩子,不要亏待他们。这是高贵的左大臣的亲戚,恐怕架子很大的吧。”

    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长子是某地的权守,三郎已从藏人升到王位二部大夫。最近故世的第二位夫人生下一个女儿,今年十一岁。还有一个两岁的男孩。这两人是父亲所最疼爱的。

    太郎权守和三郎二部大夫,为了给父亲送行,向朝廷请了假,准备陪同赴筑紫。元帅对各人都有赠品:诸人服装的衣料、绢二百匹,还有许多染草全部交给新夫人四小姐去分配。

    但是,自幼娇生惯养是可悲的。四小姐眼前摆了这许多东西,不知道怎样处理才好。她就派人去请教母亲,对她说:“丈夫把绢料等物交给我,叫我怎么办才好?三条邸带来的侍女都是年轻人,不能同她们商量。而且,我希望和母亲见面,又想看看我的孩子。请你们悄悄地到这里来。”

    母夫人把少将唤来,对他说:“你妹妹派人来对我这样说。我今夜悄悄地去吧。你给我准备车子。”

    少将说:“你说悄悄地去,但恐怕不会不被人发觉。况且,旅行之际,车辆的行列很整齐,你带小孩去,不成体统吧。而且,元帅有一个十岁光景的女儿,是他的先妻的遗念,时刻不离左右。你再带女孩去,相见岂不可悲?所以还不如去向左大臣夫人处表示拒绝。如果她说可以去,你就去吧。”

    母夫人想,事情不成功了,恨恨地说:“难道不得左大臣老爷的许可,母女别离也不得会见一面么?”又说:“唉!这位老爷在这里,什么事情也不容易办了。在从前,我是使唤别人的;现在呢,被别人使唤了。真伤心啊!赞成我的话的儿子,一个也没有。”

    少将想:又是老毛病发作了,便回答她说:“你说的什么话!四妹妹因为没有人商量,所以要你去。你这样地骂她,不应该的!”说过后就躲避了。

    原来母夫人虽然嘴上常常感谢左大臣的照拂,但旧恨多少还没有消尽,所以说这话。

    少将来到左大臣邸,向夫人告知此事,他故意不说内容详情,只说“母亲非常想念她”。

    夫人说:“这原是难怪的。快点陪同她前去吧。”少将说:“不过,元帅并不希望她来,突然前去,不嫌唐突么?”

    夫人说:“这也说得是。那么,你自己先去,当着元帅面前,向四小姐传达母亲的意思。你可这样说:母亲想念得很,要请你回去一下,即使一刻儿工夫也好。远行的日期迫近了,她很悲伤,又很寂寞。如果方便的话,她想到这里来,趁你们在京城的期间,再会面一次。————你可这样说。那时元帅总有话答复你。他自然会了解你母亲的心情。那么,你们到那边去也好,四小姐到这里来也好。不过,这个女孩子,决不可让元帅知道是四小姐生的。如果带她同去,表面上只说母亲一个人出门嫌寂寞,所以叫这个孩子陪伴。”

    少将听了这番话,想道:真有见识!这样办是一点也不错的。她具有这理想的性格,大可赞佩。而母亲呢,不通道理,只知道无缘无故地生气,说的都是废话。

    便答道:“好,这话再妥当没有了。那么,我就这样办吧。”他就直接走向元帅邸内去。这个差使稍有点儿麻烦。但是母亲这样想念,自可同情。他就勉为其难了。

    正好四小姐和元帅同在一起。少将对四小姐说:“有话奉告。”元帅说:“如果在这里不妨的话,就请说吧。”少将得到了允许,就照前述那样说了。

    四小姐说:“我也实在想同她会面。我也想念得很。所以我昨天说过,想前去访问呢。”

    元帅说:“你到那边去,须得我来往奔走,有些麻烦。失礼得很,请母夫人到这里来吧。如果有别人在,当然不方便。但这里只有几个小孩。如果嫌他们吵闹,可以叫他们到别的房间里去。我们在京城里,只有今明两天了。再不见面,怎么可以……”

    少将觉得正中下怀,便说:“母亲也为此悲叹呢。”元帅说:“从长办理,早些儿陪她到这里来吧。因为叫她到那边去,很不方便。”少将说:“那么,我就回去把尊意传达吧。”四小姐又说:“你须得认真地劝告,一定要请她来啊!”少将答道:“一定遵命。”便告辞而出。

    他来到母亲这里,把左大臣夫人所说的话如实地讲给她听。母亲刚才是愤怒得青筋突起,样子很可怕,现在转怒为喜,说道:“我一点也没有什么。左大臣夫人能够受到丈夫无比的怜爱,其理由可想而知了。她说话真是想得周到!我曾仔细想过,此人之所以能够交运,是因为有这个性格的缘故吧。”她如此称赞左大臣夫人。

    母夫人能够去看望女儿,不胜欢喜,她说:“啊,到那好地方去,要受人注目的。三女儿啊,你来,我想今夜就去。”

    三小姐阻止她:“你太性急了。明天去吧。”

    天一亮,母夫人就急急忙忙地准备到元帅府去。她的衣服旧了,见不得人,为此心中懊恼,说道:“服装室里不知有没有新一点儿的。”

    正在这时候,左大臣夫人听见母夫人要出门,料想她一定没有新的衣服,派人送了一套新装来,另附一套给四小姐的女儿,叫使者传言:“这套给孩子穿。出门应该穿得漂亮些。”

    母夫人大喜,说道:“被我虐待的这个前房女儿,对我比亲生子女还关心。我有子女七人,哪一个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正在想:这孩子和那边的人初次见面,衣服这样破旧,怎么办呢?现在真是高兴极了。”她异常欢喜满足,左大臣夫人为了她要到元帅府去竟替她如此周到地打算。

    日暮时分,乘了两辆车子出发,不久到达。

    四小姐见了母亲,不胜欣喜,和她详谈这几天来积集在胸中的话。

    女孩几天不见,似觉长大得多了。尤其是因为穿着新装,更加可爱。四小姐抚摩她,依依不舍,说道:“我正在伤心地思量着怎样可以把这孩子带去。只怕被人知道这是我的孩子,是可耻的。”

    母夫人说:“左大臣夫人也是这样说的。这真是考虑得周到!而且现在我穿着的衣服和这孩子的衣服,都是她送来的。”

    四小姐说:“此人情谊如此深厚,为什么从前疏慢她呢?她对我的关怀,反比父母对我更周到。她送了我一套膳食用具。侍女们的衣装自不必说,连帷帘、屏风等物也齐备,真是想得周到。如果她不送给我,以前早就住在这里的侍女们将对我作何感想呢?现在我真高兴。”

    母夫人说:“我受前房女儿的恩惠,越来越多了。你对元帅的前房子女,切不可以嫌恶,应该比亲生子女更加疼爱。我从前要不是那样地嫌恶她,就不会受到这样的耻辱,不会遭逢这样的痛苦了吧。虽然这些耻辱和痛苦也只是暂时的。”

    四小姐答道:“母亲说的的确很对。”

    母夫人看看元帅,觉得此人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显贵之人的举止周旋,自是不同凡俗,她很欢喜。这一天邸内的人非常忙碌。

    每天总有二三个新到的侍女来谒见,因此邸内非常热闹。容易感动的少将,对左大臣的恩谊非常感谢。

    他的哥哥播磨守身在任地。四小姐再婚之事,还没有通知他。便派人前去告诉他:“左大臣夫人如此这般照拂四小姐。预定本月二十八日乘船出发。到达之时,望设筵招待。”

    播磨守欢喜无量。他是四小姐的同胞兄,尚且不能照顾她的婚事。因此他竟把左大臣看成神佛派遣到这世间来救护他们的人。

    于是纷忙策划,准备迎接这位新任筑紫大二的船。这播磨守是个好人,完全不像他的母亲。

    左大臣家里派来的几个侍女,要求回三条邸去。但三条的使者来指示她们:“在京期间,一切无不照顾。若有愿意赴筑紫者,随从前往可也。”

    侍女们想:在这里当差,并无什么辛苦。但现在这位主人,我们虽然只在短暂期间拜见,也觉得和我们的主人不可相比。原本在元帅府当差的人,随从元帅下筑紫去,是不得已的。但是我们呢,即使在同等程度的邸宅里当差,也要选择容易胜任的地方,这是人之常情。何况两者相差太多呢。舍弃了毫无缺陷的地方而跟随到筑紫那种地方去,不是正当的办法————连下级侍女也都这样想。所以陪同四小姐前往的人,一个也没有。

    元帅带去的是年长的侍女三十人、童子四人、仆役四人。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四小姐的姊妹们都来和她话别。许多侍女齐集,都装扮得花枝招展。旁人看见了,悄悄地议论:“她们有左大臣夫人照顾,都很幸福呢。”也有人说:“这事的作成,还不是三条大臣的余光么?”

    后天就要动身了。四小姐认为应当到左大臣家辞行,便前往叩见。随从太多是麻烦的,所以只用三辆车子。她和左大臣夫人见面,所谈的话从略。

    左大臣夫人对此次随伴赴筑紫的人,都有赏赐:精巧的扇子二十把,嵌螺钿的梳子,景泰窑的匣子,里面装着白粉。她对司理应接的侍女说:“这些东西送给你们,作为我的纪念品。”传送这些物品的侍女,觉得夫人的关心真是周到,使得大家欢喜无量。她担任这个差使,亦觉欢喜无量。

    受到赏赐的人们,感激不尽,大家向夫人表示忠勤之心,然后回元帅府去。她们私下议论:“这邸内原也很好。但是一看三条邸,便觉派头又不同了。我们能够设法到那边去当差才好。”

    次日,左大臣夫人派人送信来了。信中说道:“昨夜我想,今后暂时不能相见,欲将胸中积愫罄述,生怕冬夜也特别短促。世事茫茫难自料,别后相思,愈觉可悲。正是

    穿云渡岭遥遥去,

    何日重逢不可知。

    送上微物,聊供旅途使用。”

    送去的是景泰窑衣柜一对,一只里面装的是赏赐用的衣服裙裤;另一只里装的是给四小姐自己用的衣服三套,另有各种色彩的织物重重叠叠地装着。上面盖着一只同箱子一般大的旅行袋,袋内装着扇子一百把。

    此外又附特别小型的衣箱一对,大概是送给四小姐的女孩的。一只箱子里装着衣衫一套;另一只里装着一只黄金的小盒,盒内盛着香粉,还有一只小巧可爱的梳妆箱。此外尚有许多东西,记不胜记。

    另有给四小姐的女孩的一封信,说道:“过了今天,即将离别,正如古歌中所咏:‘可惜恋人留不住,白云一片去悠悠。’实甚可悲。

    惜别牵衣留不住,

    我心到处伴君行。”

    元帅看见了这许多东西,说道:“这都是很贵重的物品,何必这样地破费呢。”便重重犒赏来使。

    四小姐的回信中说:“欲诉心事,不知从何说起。正是:

    离乡背井心悲戚,

    别后去向认不清。

    承赐种种物品,见者无不欢欣,正在赞叹不止呢。”

    四小姐的女孩的回信中说:“我也想在此期间,将种种心事奉告。我的心情,正如古歌中所咏:‘不得分身随侍侧,灵犀一点伴君行。’正是

    若得分身常侍侧,

    同行同止不须悲。”

    母夫人看了今宵四小姐送给左大臣夫人的答诗,惜别伤离,吞声饮泣。四小姐原是她的最小偏怜的女儿呀。她说:“我已经年近七十了。怎么能再活五六年呢?一定是不得再见就死去了。”说罢忍不住哭起来。

    四小姐也觉得伤心,对母亲说:“为此,我早就对你说过,这件亲事怎么办呢?是你劝我答应的呀。时至今日,无可如何了。你也不必如此伤心。将来总会见面的。”

    母亲说:“我几曾要你到这里来?这都是左大臣老爷的主意呀。一定是他恶意地摆布,使我遭逢这种忧患。这种事情,我怎么会感到欢喜呢?”

    四小姐安慰母亲:“到了现在,随便怎么说都是无益的了。我们必须暂时分离,也是前世预定的事。”

    少将从旁劝阻:“不要只管如此悲伤吧。母女相别,也不必如此相对哭泣三番四次地说个不休呀。这是不成样子的。”

    元帅到左大臣府上去辞行。左大臣接见他,对他说道:“过去承蒙厚意,至深欣幸。今后又须分别了。我有一个亲密的愿望:随伴四小姐的那个小姑娘,务请你多多照顾她。她是已故的大纳言所一向宠爱、在我身边养育长大的。母夫人为了她所疼爱的女儿独自远行,很不放心,所以要叫这个女孩随伴她。我也不好意思阻止。”

    元帅答道:“一定尽我的能力照顾她。”

    日暮时分告退。左大臣送他衣装一套、名马二匹。此外还有种种送别的物品。

    元帅回到邸内,把左大臣吩咐他的话告诉了四小姐,便问:“这小姑娘今年几岁了?”四小姐答道:“约有十一岁了。”元帅说:“大纳言年纪那么大了,怎么会有这样小的孩子?”他全不知情地说这话,真是滑稽。

    元帅接着又说:“三条邸随伴来的人,就要回去了。你送了他们些什么东西?”四小姐答道:“因为没有适当的东西,所以一点也不曾送他们。”

    元帅说:“这话不近情理了。这几天来他们那样地辛苦,难道叫他们空手回去么?”他觉得难以为情,心中慨叹:这个人生性不大贤慧。便把剩余的物品取出来,送年长的人每人绢四匹、绫一匹、苏芳一斤;童子每人绢三匹和苏芳;下级仆役每人绢二匹和苏芳。侍女们都觉得元帅很客气,心甚欢喜。

    出发的时候到了。天一亮,大家起来准备,声音嘈杂。

    母夫人须得独自回去,无限伤心,拉住了四小姐而哭泣。正在此时,有一使者送来一只黄金制的镂空的箱子,有衣箱那么大小,束着一条美丽的绣花带子,装在一只枯叶色的熟罗制的袋里。

    应接的人问那使者:“是哪一位送来的?”使者答道:“老夫人自然会知道的。”说过便回去了。母夫人不胜惊诧,打开一看,箱中衬着海碧色的熟罗,装着黄金制的洲渚的模型。模型上巧妙地绘着一只沉船、长着许多树木的海岛和海边的景色。检看有无文字,但见一张写着细字的白纸条贴在沉船上。把纸条取出来一看,但见写着:

    “告别一声船去远,

    遥窥襟袖不胜悲。

    欲申惜别之情,深恐遭人非议。已矣哉,夫复何言。”

    这分明是那白面名驹的笔迹。事出意外,使人不胜惊诧。母夫人也觉得奇怪,是谁教他做这种无聊的事情的呢?四小姐和这少辅,本来不是情投意合的夫妻,也不曾共度像普通夫妻一般的生活,所以并无何等回忆。但看了这纸条,毕竟不能没有怜惜之情。

    少将说:“把这个奉赠与左大臣夫人吧。”贪得无厌的母夫人说:“这东西很精美,还是我们自己要吧。”

    四小姐想:左大臣夫人那样地照拂我们。便顺着少将说:“好,奉赠与左大臣夫人吧。”少将也说:“就是这样吧。”他表示赞成,便拿着这东西,说:“那么,我就送去了。”

    这件事情,愚笨的白面名驹想也不曾想到。但他的妹妹们闻到消息,想起两人之间曾经生过孩子,总是不能抛舍的,因此做这件事情。

    到了更深时分,母夫人回去了。元帅带领一伙人于早上卯正出发,车子共十余辆。

    朝廷再三宣旨,叫他早日赴任,因此道经山崎里时,不能从容地和故人们道别,立刻下筑紫去了。对特来送行的人,元帅都给与赠品。

    许多侍女回到三条邸,纷纷谈论近日来的情形。她们说起母夫人曾经愤愤地说:“这头亲事不是我做媒人的。”左大臣和夫人听到了,大笑不止。母夫人在暂时之间,为了恋念而哭丧着脸,但过了一天,也就茫然地忘怀了。

    播磨守接待元帅,大排筵席,替他接风。详情从略。

    左大臣说:“这样,一个人已经顺利地安排好了。还有一个人也要设法处置呢。”

    照这状态欢度岁月,可喜的事层出不穷。

    元帅平安地到达大宰府,派人送许多物品来奉献左大臣。

    左大臣家的太郎君十四岁上庆祝加冠;小姐十三岁庆祝穿裙。祖父大臣疼爱第二个孙子二郎君,舍不得教他落后,也给他庆祝加冠。父亲左大臣笑道:“这样地竞争!”

    过了年,便要准备小姐入宫之事,对她的教养特别用心,又是流水一般地过了一年。

    小姐于二月中入宫。仪式之隆重,不需记述,可想而知。这位小姐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因此入宫后宠幸无限。尤其是相当于她的叔母的皇后,非常疼爱这姑娘,对她比对以前入宫的女御优待得多。

    播磨守升任了中弁。又,卫门的丈夫三河守升任了少弁,回京城来。

    卫门当了少弁夫人,生了许多子女。她常常出入于三条邸,受到郑重的待遇。

    这期间,太政大臣为了身体不适,希望辞官致仕。但天皇无论如何也不许可。

    太政大臣说:“我身如此衰老,只为放弃朝政,于心不安,所以一直服务到今天。今年是必须谨慎的年头了,颇思闭门静养。然而既任此职,朝中紧急政事,自非参与不可,今我不言辞职,但希望左大臣晋升为太政大臣。他的才学相当可观。我这老人作为他的后援,尚能胜任呢。”他不仅自己说说,又托他的女儿皇后代为申诉。天皇说:“这毫无问题。无事息灾为第一。”

    于是左大臣升任了太政大臣。年未四十,而位极人臣,世人无不仰慕。

    新太政大臣的女儿晋升为皇后。夫人的弟弟少将升任中将,当了中宫的副官。太郎君兵卫佐也都晋升。他由兵卫佐迁任左近卫少将。

    这样一来,祖父就不肯甘休,说道:“同是兵卫佐的弟太郎,为什么迟迟不升呢?”他表示不满。

    新太政大臣说:“这事情很为难了。我一上任,立刻提拔自己的儿子,是不可以的。”

    祖父说:“这是你的儿子么?不是这样的吧。他可说是我这老翁的第五个儿子,所以外人不会非难的。这之前,你的太郎当了左近卫少将,所以现在应该任命这孩子当右近卫少将了。叔父不可居侄儿之下,对不对?”他说的是无理之理。

    新太政大臣说:“好好,一定遵命,看来非照办不可了。”就亲自去朝见天皇,坚决奏请,终于任命这弟太郎为右近卫少将。祖父说:“这便心平气和了。如果这孩子生得早些,要把我自己的官位让给他才好呢。”宠爱到这地步,也可说是无以复加了。

    且说,新太政大臣的夫人,有一个可喜的谜,便是从前的苦难。穿着单薄的裙子住在落洼的房间里的时候,做梦也决不会想到将来要当太政大臣的夫人和皇后的生母的。————还记得从前的情形的侍女们,悄悄地如此议论。此时三小姐已经当了皇后的御盒殿,即司理装束的女官。

    元帅任期已满,陪着四小姐平安地回京城来。母夫人的欢喜自不必说。

    母夫人眼看如此荣华富贵的景象,大概是有神佛保佑的原故吧,并不早死,长生到了七十多岁。

    太政大臣的夫人说:“如此长寿,应该行些善事,以求来世幸福。”她便接受劝告,出家为尼。仪式非常盛大。

    她说:“奉劝世人决不可嫌恶前房的子女。前房的子女是这样地可感谢的。”

    继而又骂道:“我想吃鱼,却教我做了尼姑。不顾惜我的肚子的人,是恶意的。”

    不久她就死了。丧事概由太政大臣办理,非常体面。

    卫门当了皇后的内侍。以后的事,且待继续记述。

    两个儿子,即太郎和次郎两少将,以后总是双双对对地晋升官位。

    祖父临终时,反复地说一句遗言:“如果纪念我,须使次郎不让步于太郎。”太政大臣谨遵遗嘱,也十分重视次郎。后来两人逐步晋升为左大将、右大将。他们的生身母亲的幸福,自不必说。

    元帅仰仗太政大臣的提拔,当了大纳言。

    那白面的名驹患了重病,做了和尚。以后消息全无。

    那典药助不知何时被人踢了一脚,病死了。

    太政大臣说:“典药助没有看到我们这位夫人的荣华就死去,是可惜了。为什么把他踢得那么厉害,我希望他再活几年呢。”

    卫门的姨母的丈夫和泉守,当了女御邸中的家臣,万事顺利进行,因此卫门一向心甚感激。这个忠义的阿漕,现在也当了典侍。听说这典侍活到了二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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