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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围绕这一话题一直谈到深夜,商定了行动计划:少校想以辞行为借口登门拜访,然后就回去跟希拉丽亚结婚,儿子的婚事只好让儿子自己加紧办理。

    一大早,少校就去拜访那个美丽的寡妇,向她辞行,如有可能,就巧妙地转述儿子的心意。他见她穿着极华丽的夏装,由一个中年女子陪伴。中年女子受过良好教育,和蔼可亲,立即使他产生了好感。年轻女子妩媚动人,中年女子风度翩翩,二人配合得完美无缺,从她们的相互巧妙配合来看,她们是互爱互敬的。看来,年轻女子是抓紧时间,刚刚把我们昨天见到的那个信袋赶完的,因为在礼节性问候和表示高兴欢迎的客套话过后,她转向她的女友,把这件工艺品递过去,马上接着说被打断的话:“您瞧,我总算把它织完了,由于七七八八的事情一再耽搁,所以样子不怎么好看。”

    “您来得太巧了,少校先生,”中年女子说,“您可以对我们的争论作裁判,至少可以表示您站在我们俩的哪一边。我认为,一个人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意中人,是不会着手干这种苦差事的,没有这种情意,也决不会把它完成。您自己看一看这件艺术作品,我觉得称它为艺术作品很合适,没有目的人是做不出来的。”

    不用说,我们的少校对这件作品是赞不绝口的。那上边有编织,有刺绣,赞叹之余,使人产生了一种想知道它是怎么制做出来的要求。用的料子是彩色的绢缎,但是绣上了不少金线。总而言之,使人难以断定,究竟要赞美的是它的华丽,还是它的格调。

    “这里本来还应该加一点什么,”美人边说,边把用彩线扎好的蝴蝶结重新解开,整理了一下内部。她接着说,“我不想争个高低,不过,我倒想讲一讲我是怎么会有兴致做这个东西的。我们年轻姑娘习惯了用手指干些灵巧的活,随着思绪编织;久而久之,我们学会了干难度非常大、观赏价值非常高的手工活。在干活过程中,我们把心灵和手巧结合起来,两者同时并进。我不否认,我把每一件精巧的手工制品都与一种思绪联系起来了,其中有人也有事,有欢乐也有苦恼。因此,开了头的活就很珍贵,至于收了尾的,我可以断定,那是无价之宝。我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说,哪怕价值极低,也是价值,最容易的手工也有价值,至于最难的,它的价值仅仅在于,看见它时就会回忆,越回忆内容越丰富,越回忆思绪越完善。所以,我总觉得,这样的手工作品什么时候都只能赠送给朋友和爱人,赠送给值得尊敬的人和高尚的人。这些人识货,并且知道,我送给他们的是我自己的心意。这种心意的意义是多方面的,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何况,它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赠品,是作为友好的问候加以接受的。”

    对这样亲切的自白,自然是难以回答的;不过,那位女友懂得怎样用悦耳的言词解围。少校毕竟是有办法的,他长期来善于评价古罗马的作家和诗人的高雅和智慧,记得他们的闪光的诗句。这时他想起了几行很适合的诗。为了避免以书呆子形象出现,他只朗诵了一遍,有的只提到几句。但是他不显得愚昧无知,他即兴把这些诗句译成散文。他译得并不成功,差一点弄得谈话无法进行下去。

    中年女子拿起少校进来时放在桌子上的一本书。这本书是一本诗集。一下子就把女友们的兴趣提起来了,因此也就有了谈论诗歌艺术价值的机会。但是一般性的讨论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女士们很快就表示,她们很了解少校在诗歌方面的才华。少校的儿子并不隐瞒,他想得到诗人的桂冠。以前他就谈起过父亲的诗,甚至还朗诵过几首。实际上,他是为了炫耀自己出身于书香门弟。他惯于谦虚地标榜自己是个有上进心的、可望超过父亲的年轻人。但少校却不同,只想退缩,说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一个蹩脚的作家和文学爱好者,说他过去习作时写过几首歪诗,都是低档次的,几乎不值一提。但是女士们不给他退路,他无法躲脱,只好承认写过几首人们称为有教育意义的诗。

    两个女子,特别是年轻女子,喜欢教育诗。她说:“我们都想理智而平静地生活,说到底,这也是所有人的愿望,然而,使人激动的东西往往很有感染力。而能够使人们不受干扰和安静地生活的东西却没有感染力。没有诗歌,我就不能生活。诗可以把我带到一个重新认识自己的快乐地方,它会使我牢牢记住乡间纯朴风物的基本价值,让我穿过一堆堆小树丛进入一座树林,不知不觉地走上山丘,再望过去便是林木茂密的山岭,最后是那些蓝色的层峦叠峰构成的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图画。当我陶醉于这一切抑扬顿挫的节奏音韵之中时,我坐在沙发上,也能通过自己的想象清楚地看见诗人所描绘的,使我由衷高兴的画面,比我经过艰苦跋涉在旅行中所看到的景色还要动人,我是非常感激的。”

    少校把这压倒一切的谈话看作接近她的手段,他试图把话题再引到抒情诗上来,他儿子在这方面写过一些值得称赞的诗。她们没有直接反对,但总想把他从他所走上的道上拉回来,特别是当他要提到他儿子写的爱情诗的时候。他儿子曾给这位绝代佳人朗诵过爱情诗,表达心中不动摇的爱慕,而且可以说是有感染力的,巧妙的。

    “情歌,”那美丽的女子说,“我既不喜欢听人朗诵,也不喜欢听人歌唱它,使幸福的情人产生嫉妒,而不幸者又总是感到厌倦。”

    中年女子转向她可爱的女友,接着这个话题说:“在与我们所尊敬和爱戴的男人交往中,干吗要转弯抹角,浪费时间呢?干吗不直说?他在他的一首优美的诗歌中表达了他的追求,我们已经很愉快地听过其中一部分,为什么不可以请他读完全诗呢?您的儿子,”她接着说,“他凭记忆热情地给我们朗诵过几行,我们很想知道它的全貌。”

    当父亲再次把话题转到夸奖儿子的才能时,两个女子不让他转,说,他的意图显然是想逃之夭夭,间接地拒绝满足她们的要求。少校毫无办法,只好答应把这首诗寄来,并顺势将话题扭转,但他不能再谈儿子的长处,何况儿子曾劝过他不要操之过急。

    看来该告辞了,我们的朋友要起身,美人儿竟变得有点心慌意乱,慌乱中显得更加美丽。她细心地展平信袋上那条刚刚系好的带子,说:“遗憾的是,历来诗人和文学爱好者的名声都不好,有人说他们的诺言不足为信。请原谅我斗胆怀疑这位名人所说的话。我要典当一件东西,并不索取典银,反而给当铺一笔押金!请您把这个信袋拿去,它跟您的游猎诗很相似,那里边维系着许许多多的回忆,不少时间是在编织中消逝的,现在总算成功了。就请您把它当做我们转递您那心爱的大作的信使吧!”

    得到这样一件意外的礼物,少校委实感到惶恐不安。礼物太高雅了,与别人给他的差得太远,与他所使用过的其余赠品差别太大,他虽然得到了它,还是不能据为己有。他还是要振作起来。幸好所学的东西还没有忘记,立即想起了一段古诗。这事弄不好会有点学究气,但这段诗使他的思路豁然开朗。是呀!可以把它巧妙地意译出来,表达她的衷心谢意和文雅的恭维。于是,这一场戏便在所有谈话人满意的气氛里结束。

    最后,他不无惶惑地发觉置身于一种令人愉快的环境。他答应给她寄诗写信,认为这是自己的义务,尽管履行义务本身并不是愉快的事情。他肯定把与这个女人保持无拘无束的关系看作一种幸福,他很快要和这位具备很多优点的女人结为至亲了。他心满意足地走了。我们的诗人精心创作的作品长期无人问津,现在突然受到如此亲切的重视,他怎么能不感到欢欣鼓舞呢!

    少校一回到他的住所就坐下来写信,向他的好姐姐报告情况,字里行间自然地流露出兴奋的心情,对此他自己也有所觉察。儿子经常干扰父亲,进行规劝,使这种心情更加强烈。

    这封信给男爵夫人相当混乱的印象。虽然弟弟和希拉丽亚的结合有望发展和加速,她也很满意,但她怎么也不能喜欢那个美丽的寡妇,可就是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趁这个机会我们不妨解释一下。

    任何时候也不要把对某一个女人的感情告诉另一个女人,因为她们彼此了解,谁都认为对方不配获得这种荣幸。男人们来到她们面前,就像顾客来到商店一样。店主熟知自己的商品,总是处于优势,可以利用一切机会吹嘘他的货好,而顾客却总是天真地走进商店,他需要哪个商品,就买哪个,很少人能以行家眼光看出问题。店主知道他给的是什么货,而顾客却往往不知道他得到的是什么货。然而,这种情况在人们的生活和交往中不但不可避免,而且值得提倡。求爱和说媒,买卖和交换,都是以此为基础。

    男爵夫人的观点不是这样明确,但她的感受却十分相似,因此不论是对儿子的热情还是对父亲的好意的描述,都不能使她很满意。她对整个事情的可喜转变,仅仅是有点惊讶,而对两对情侣的年纪差则报有反感。希拉丽亚与弟弟相比太年轻,那个寡妇与少校的儿子相比又嫌老。事情已取得进展,看来无法阻挡。她轻声叹息一声,心中升起一个真心的希望,希望今后发展顺利。为了减轻内心负担,她拿起笔给一位人情练达的女友写信。述说了全过程,然后写道:

    “这类年轻的迷人寡妇对我并不陌生。她好像拒绝同女人交往,只容许一个女人陪伴。伴女对她毫无危害,言听计从,默不作声的优点不突出,并且懂得用言语和心计引人注目。这个交际场所的观众和演员只能是男人,她一定要把男人吸引过去,握在自己的手心。我并不认为这个美女怎么坏,她好像正派、谨慎,但她喜欢卖弄风情,总会造成一些麻烦,我认为最糟糕的是:她没有深思熟虑,却有一定意图。这是受快乐的天性驱使。由于具有卖弄风情的本性,她的天真无邪和大胆就成为一种危险。”

    少校来到田庄,一天到晚忙于参观访问。他在办事过程中发现,即使是经过深思熟虑,制定了周密计划,在执行中还是会遇到重重障碍和错综复杂的突发事件,最初的设想往往毫无用处,有时仿佛已经彻底破产,直到在一片混杂中思想上再次浮现出成功的希望时,才能看到,时间这个坚忍不拔、忠实可靠的同盟者,在向我们伸手。

    如果没有明察秋毫的经济学家的指点,就不能预见到,只要有了清醒头脑和实干精神,用不了很多年,就可以使破产的复苏,使停顿的重新运转,用规章制度和辛勤劳动,达到既定目标。假如说上述情况是不可能的,那么,这些荒芜的、管理不善的美丽而宽广的田庄目前的凄凉景象,真会令人绝望。

    一向令人愉快的大元帅也来了,还带着一位干练的律师。与那个毫无生活目的、有目标但无行动、把逍遥自在当做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要求的人相比,这位律师在少校心中引起的忧虑,要少得多。犹豫了很长时间,元帅终于决定摆脱他的债权人,解除管理田庄的辛劳,整顿好杂乱无章的家务,无忧无虑地享受正当可靠的收入,也不放弃以前习惯了的微不足道的享受。

    他原则上同意由弟妹占有全部田庄,包括领主庄园。但他没有完全放弃对那个邻近的园亭的要求,他每年都邀请世交和新友在那里为他祝寿。紧挨园亭、与主屋相连的小花园,仍然归他使用。所有的家具都要留在别墅里,墙上的铜雕挂着不动。优质桃和草莓,又大又香的梨和苹果,特别是他每年都奉献给孀居的公爵夫人的金灰色小苹果,全部归他。他还规定了一些不很重要,但会给家主、佃户、管家和花匠带来很多麻烦的条件。

    平时,元帅是个极为随和的人。他总认为,一切最终都会按他的意愿进行,这是随和性格的一个突出的表现。他关心的是美味佳肴,通过不费力的游猎做几个钟头的必要活动,一个接一个地讲故事,整日有说有笑。他也笑容可掬地向大家告别,对少校表示最衷心的感谢,感谢少校念念不忘手足之情,他还要了一点钱,要用人把今年丰产后收藏的金灰色小苹果仔细地装筐,驱车带着这份准备奉献给公爵夫人的珍贵礼物,前往公爵夫人孀居的官邸。不用说,在那里他受到了宽厚而亲切的接待。

    分别后,少校的感受完全相反,如果他要扭转混乱的局面,享受成功的喜悦的话,那么,他面临的重重苦难就足以使他陷入绝境,他认为得不到那种使勤劳者欢欣鼓舞的援助。

    幸好律师为人正直,他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办,便很快办完了签约手续。同样幸运的是,元帅的一个贴身侍从也参予了签约工作。他答应在合适的条件下参加办事。这样一来,双方就可以指望圆满成功了。不管这个希望多么使人愉快,少校这个正派人在办事过程中看到种种扯皮现象,也一筹莫展,觉得要达到正当的目的,往往要采取不正当手段。

    事情稍有间歇,他就腾出时间,赶忙奔回自己的田庄。在那里,他找出了他那些保存完好的诗稿。他把对那位美丽的寡居者的许诺一直牢记在心,时刻不忘。同时他还找到了一些纪念册,阅读古代和近代作家时的摘录。他突然想起,他偏爱贺拉斯和罗马诗人,这里大部分都是怀旧和伤感情诗。我们这里不打算引用很多,只想引用一段诗句:

    heu!

    ouacmensesthodie,ourcademnonpucrefuit?

    veleurhisaneimisincuiumesnonredeuntgenae!

    我今天的心情究竟如何?

    非常惬意,非常快乐!

    少年时代血气方刚,

    时而忧郁时而疯狂。

    岁月对我已经绝情,

    我心怎么能够平静,

    我无限怀念那逝去的红颜,

    希望它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我们的朋友很快从整整齐齐的纸堆里找出了那首游猎诗。看到书写工整,他十分高兴,那么多年前,他就能在八开纸上写出秀丽的拉丁字母。精美的信袋很大,足够装下这篇诗作。作者很难看到自己作品的装帧如此精致。他觉得有必要补充几行,散文形式肯定不合适。他想起了奥维德的一段诗,现在他打定主意,用诗体改写,不再像以前那样用散文体意译。下面便是这一段诗:

    neefactassolumveslesspectarejuvabat,

    tumquoquedumfierenttantusdecorad-fuitart.

    望着双手灵巧编织,

    心中羡慕美好青春!

    若要成功先有思想,

    成功壮景前无古人。

    如今它已归我所有,

    木已成舟何需承认;

    但愿织品尚未完工,

    劳动本身就是壮景。

    但我们的朋友对这段改写颇为满意的心情,很快就消失了。他责备自己不该把dum fierent这个表示完美的动词改写成表示扫兴的抽象名词。他很恼火,因为他绞尽脑汁也不能把它改得更好。忽然,他对古老语言的偏爱又浮现在脑海,觉得他努力登上的德国巴那萨斯山,其顶峰的光辉已经消失。

    最后,他发现这句明快的赞美诗虽然无法与原文相比,但也还独具一格,相信女人也许会愉快接受。于是,他产生了第二种想法:诗歌不表达爱慕之情,就没有风韵,他在这里要扮演未来公公这样一个古怪的角色。最后他还想起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奥维德的诗述说的是一个灵巧、漂亮、小巧的纺织女工阿拉赫娜,如果醋意颇浓的米奈尔瓦把她变成蜘蛛,那就是把一个美丽的女人比作蜘蛛,蜘蛛在张开的网中央编织,即使从远处望去形象也是不好的。要是在我们这位女士周围这个人才济济的团体里,有一个博学者悟出了诗中比喻的含义,就会大事不妙!我们的朋友怎样摆脱这个窘境,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姑且设想缪斯女神抛来了一块面纱,大胆地掩饰住了。总之,诗是寄出去了。关于这首诗,我们还得补充说几句。

    诗的读者为这种奋不顾身狩猎的热情和助长这种热情的一切言行而感到欢欣鼓舞。季节也有助于提高人们的兴趣,因为这个季节正在以多种方式唤起和激发人们的狩猎热情、被追捕猎物的特点,醉心于狩猎的猎人的个性,鼓舞和损伤狩猎热情的偶然事件,所有这一切,尤其是涉及禽类的情节,都用明快的笔锋,作为高大的形象描绘出来。

    从山鸡的交尾到第二次发情,从第二次发情到乌鸦筑巢,没有一个细节被忽略,一切都写得清清楚楚,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笔法热情奔放,格调轻松诙谐,有时还带有讽刺色彩。

    然而全篇的基调是悲伤的,这种情调无异于与欢乐生活告别。虽然,它以浓厚的感情色彩描绘了愉快的经历,感人至深,但总的来看,是表现享受后的空虚。无论书页的翻动还是瞬间的不舒服,都使少校产生一丝不快。他好像站在分水岭上,清楚地看到,岁月把一件件美好的礼物送来,又把它们一件件收回去。到浴场的旅行取消了,夏天过得索然无味,持之以恒的体育活动也放弃了。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感到身体很不舒服,以为自己真的病了,他无法忍耐下去。

    如果说,女人在对自己无可争辩的美貌产生怀疑的那一瞬间会感到无比痛苦,那么,上了年纪但仍然精力充沛的男人,哪怕只觉得力量稍有不济,也会心灰意冷,甚至觉得害怕。

    然而,另一种本来会使他不安的新情况,反而使他异常地快乐。他的那个专管美容的内室侍从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与他同住在乡下。侍从近来好像改变了做法,少校每天起床、骑马外出溜达、接待来访的办事人员、陪伴无所事事的大元帅,样样都少不了他。如果只涉及演员才关心的小事,他就不打扰少校了。他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几件主要事情上,以前他在处理它们时都是采用巧计暗中进行的。凡是不仅有助于维护健康的外表,而且有助于维护健康本身的事情,他都劝说少校去做。这位行家一直特别重视掌握分寸,注意适应环境的变化,保护皮肤和头发、眉毛和牙齿、手和指甲,以及指甲的最美外形和最佳长度。他恳切要求一切适可而止,避免失去平衡。现在,该做的都做了,这位美容教师请求离去,觉得继续留在这里对主人已经没有什么用处。可以想象得到,他十之八九是想回到他从前的主人那里去,继续为戏剧生活的种种欢乐效劳。

    又能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少校真的开心。有理智的人只要能做到随心所欲,就会幸福。他又能自由自在地从事骑马、打猎等传统运动及其有关活动了。在这寂寞的时候,希拉丽亚的形象又愉快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在适应当丈夫后要做的事情。在人类生活的道德范畴内,这种事情也许是上帝恩赐的最愉快事情了。

    几个月来,所有家庭成员都没有互通特殊的消息。少校在官邸忙于认证和审批他所签定的契约;男爵夫人和希拉丽亚的活动主要是准备赏心悦目、丰富多彩的嫁妆;儿子正在向他的美人献殷勤,把这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冬天来了,给乡间住宅带来烦人的暴风雨和过早的昏黑。

    如果有人在11月的黑夜里,在贵族庄园区迷了路。借着浮云遮蔽的微弱月光,看到眼前朦胧的田野、牧场、树木、山岗和灌木,在急转弯时猛然发现,一座长长的建筑物里个个窗内灯火通明,他肯定会认为,在那里遇到的是一次张灯结彩的盛大晚会。出于异乎寻常的好奇心,他肯定会沿着仆人很少的楼梯向上走,看见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只有三个女人:男爵夫人、希拉丽亚和贴身丫环。这三人正坐在富丽堂皇、温暖舒适的四壁之间和赏心悦目的家具旁边。

    既然我们肯定会对男爵夫人所安排的隆重场面感到意外,就有必要作一些说明。这种灯火辉煌的景象并非寻常景象,而是这位女士在早期生活中养成的一种怪癖。她是领主庄园女管家的女儿,在宫廷里长大,一年四季中最喜欢冬天,总是把灯火辉煌当作自己一切享受中的最重要的享受,从未断过蜡烛。她最老的一个仆人非常善于制作灯烛,庄园里没有一盏新式灯烛不是他用心血布置的。虽然到处都很亮堂,还是难免个别地方仍在黑暗中。

    男爵夫人出于爱慕,经过深思熟虑,放弃了贵妇人的地位,自愿同一个大庄园主和意志坚定的农艺师结了婚。她开初不适应农村的环境,她那位想事周到的丈夫,征得邻人的同意,根据政府的规定,在周围修筑了好几英里长的平坦大路,邻近庄园的交通没有一处比这里通畅。当然,进行这种值得称赞的基本建设的主要意图,是让这位女士随时可以乘车外出,尤其在美好的季节里可以四处游览。冬天,她愿意跟他呆在家里点灯,把黑夜照耀如同白昼。丈夫去世后,她精心照料女儿,很少有空闲时间。弟弟的经常看望使他感到慰藉,惯常的通明透亮也产生一种快感,一种真正的心满意足。

    今天的灯光有点不同寻常,我们在一个房间里看见了类似圣诞节的场面,光彩夺目,目不暇接。聪颖的丫环要男仆加大亮度,把所有的灯摆到一处,把准备给希拉丽亚做嫁妆的东西都摆出来。她的用意是乖巧的,不是在于让人们看已有的东西,而是谈论还缺什么。必需品一应俱全,包括最精致的衣料和最美的手工制品,可以说想看什么有什么。但阿娜奈特总是善于让人们看出漏洞。陈列出来的各种漂亮的麻织品使人眼花缭乱,亚麻布、平纹细布以及能叫得出名字的一切细软衣料种类繁多,赏心悦目,可是看不到彩色绸缎。当初采购时犹豫不决,因为时髦是在不断变化的,采购员总想采购最新款式,觉得拖后补办更为有利。

    她把东西看过一遍之后,很开心,便去关照平时那种丰富多彩的晚间娱乐活动。男爵夫人清楚,一个年轻的女子,不管命运把她引向何方,当她露出幸福表情时,是什么使她从心底里感到愉快,使她的存在充满意义,男爵夫人懂得,在这种农村环境中,要开展多种多样有教育意义的娱乐活动。所以,希拉丽亚年轻轻的就对很多事情在行了,无论谈什么她都不陌生,她的举止又总是与她的年龄相称。描述她的成长过程,要费许多笔墨。总之,今天晚上仍然是她以往生活的典型反映。时光在精神充实的朗读中,在优美动听的钢琴乐曲中,在甜蜜的歌声中流逝,虽然和往常一样令人满意,符合规范,但意义却大得多。大家都想念一个可爱可敬的第三者,一切都是为了亲切友好地接待他。不只是希拉丽亚一个人怀着将做新娘的甜蜜感情,母亲也以细腻的感觉从她那里分享到一份快乐,连一向聪明能干的阿娜奈特也陶醉在遥远的希望之中,想象着那个外出的男友正返回家乡,来到她身旁。这样,三个各领风骚的女人的感情,便同周围明亮的灯光、温馨和愉快的环境,融为一体了。

    庄园门外咚咚的敲击声和喊叫声、门内外的人用威胁和催促语调的一问一答、庄园里的灯笼火把,打断了温馨的歌声。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嘈杂的声音就减弱了,但并没有平静下来。楼梯上人声嘈杂,男人们一面争吵一面上楼。没有秉报,门就开了,女人们吓得呆若木鸡。弗拉维奥闯了进来,样子十分可怕,蓬头垢面,头发有的像刷子倒竖,有的湿漉漉地下垂,衣服撕成了碎片,就像刚从荆棘和灌木林中钻出来一样;一身脏得要命,就像刚从泥潭和沼泽里爬出来的。

    “我的父亲,”他大声呼叫,“我的父亲在哪里?”女人们惊慌失措地站着不动。老猎人,他早年的仆人和慈祥的保护人,紧跟着进来,朝他喊:“您父亲不在这里,您要冷静点,好好看看,这是姑妈,这是表妹!”“他不在这儿?那就让我走,我去找他。让他单独听听我的话,然后我就去死。我要离开灯光,离开白昼,它弄瞎了我的眼睛,把我毁了。”

    家庭医生进来拿起他的手,细细地诊脉,几个仆人胆颤心惊地站在周围。“怎么能让我踩在这地毯上?我会把它玷污,把它毁坏。我的不幸会在它上面留下痕迹,我的苦命会把它牵连。”他朝门上倒,人们趁势把他扶走,送进一间远处的客房,他父亲常住的房间。母女俩目瞪口呆地站着不动,她们看到了俄瑞斯忒斯被复仇女神紧追不舍。这不是文学描述,而是令人恐惧和讨厌的现实,与灯火通明、喜气洋洋的房间形成鲜明对照,因而显得更加可怕。女人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人人都相信在对方眼睛里看见了深刻在自己心中的恐惧形象。

    男爵夫人来不及多加考虑,就一个一个地派仆人去了解情况。仆人打听到的是一些使人放心的消息。人们把他的衣服脱掉烘干,再穿上,他似醒似睡地让别人拨弄,什么情况也问不出来。

    最后,两个吓破了胆的女人得知,医生给他放了血,还使用了一切可以采用的镇静方法。他已经安静下来,但愿睡着了。

    到了午夜,男爵夫人提出,如果弗拉维奥睡着了,她想去看看他。大夫先表示反对,但马上让步了。希拉丽亚跟母亲一起进去。屋里很暗,只有一支蜡烛在绿色的灯罩下发出微光,她们看不大清楚,听不到声音。母亲走近床铺,希拉丽亚迫不急待地拿起蜡台照了照睡在床上的人。他面朝里躺着,但一只好看的耳朵,一侧圆胖的苍白的面颊,从鬈发下露出来,显得特别高雅,一只一动也不动的手和细长而刚中有柔的手指,叫人看得出神。希拉丽亚屏住呼吸,似乎听到那青年的轻轻的呼吸,她把灯烛移近他,她的冒失好像普赛克去扰乱颇有疗效的安睡。医生从她手中拿走蜡烛,给母女二人照着路,把她们送回房。

    这两位有资格关心病人一切情况的好心人是怎样度过她们的长夜的,对我们来说一直是个秘密。第二天一大早,她们却表现得格外的不耐烦,没完没了地询问,婉转而迫切地表达了想看病人的愿望。直到中午,医生才准许她们探视一小会儿。

    男爵夫人进门后,弗拉维奥向她伸过手来。“原谅我,亲爱的姑妈,请您忍耐一些时候,也许用不了很久了。”希拉丽亚走过去,他也把右手伸给了她。“你好,亲爱的妹妹!”这话刺痛了她的心,他不放她走,他们相对而视,真是天生的一对。青年的一双闪亮的黑眼睛,跟他那深色的蓬乱的鬈发,搭配得极为和谐,她站在那里像天空一样安静,对于令人震惊的事件来说,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妹妹”这个称呼唤起了最亲切感情。男爵夫人问:“亲爱的侄儿,你觉得怎么样?”

    “还可以,不过他们对我太坏。”“怎么坏?”“他们给我放了血,这是残酷的;他们把血拿走了,太没良心了。要知道,血不属于我,是属于她,只属于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好像有些异样,忙含泪把脸埋在枕头里。

    母亲发现希拉丽亚的面部表情可怕,好像这可爱的孩子当面把地狱门打开了一样,他第一次但又是最后一次看见这种可怕的人的样子。她痛苦地跑过大厅,走进最后的小室,一头栽在沙发上,母亲追过来问,她觉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希拉丽亚茫然地抬头望着母亲说:“血!他的血是属于她,只属于她!可是这个‘她’是不配的,可怜的人啊!不幸的人啊!”

    说话时,痛苦的眼泪不住地流,压抑的心倒轻松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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