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暗涌
老臣一派与建文旧臣一派都开始动起了歪心思:若自家送去的女儿当真不讨皇帝的喜欢,皇后又无可挑剔之处,那就只能再另选佳人,伺机送入宫中承宠了。无论如何,他们都需要一位皇子在手!
宗室中还有几位年纪不小的藩王们,在建文朝时受了大罪,如今这侄孙儿上位,虽然待他们还客气,但始终不提让他们就藩的事,也不提他们藩地里的官员任命权、开矿权、盐铁专卖权之类的事宜。他们细心一想,皇帝之父悼仁太子生前就是倡议削藩的,心里也就有数,这藩地里的大权只怕是回不来了,但瞧着小皇帝为人比建文厚道,并不苛待他们,也放宽了心。若不是还有个厉害的燕王在旁镇着,让他们不敢造次,只怕他们早就向皇帝讨情去了,如今只得暂时安份待着。皇帝大婚,乃是难得的拍马屁机会,即便皇帝下旨让他们别受那罪去,他们也不愿意,纷纷拖着妻儿穿起全套大礼服撑场面去了,也是想让皇帝瞧瞧,他们有多么家大业大,子孙又是多么繁茂,又多么的知礼懂规矩。若是皇帝能够因此看得上他们家的孩子,赏个爵位,赐个官职,给些好处,那就是意外之喜了。为了这个,别说是十月的天,就算是正月的寒风,他们也能忍下来。
章寂脸上淡淡的:“这是你们的家事,你们两口子自己斟酌着吧。我累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年纪都不小了,又受了几年气,如何还不知道保养,整日只替小辈们操心。”
于是,在一整天加一整夜的国婚仪式结束后,京城中上至宗室藩王,当朝老臣,下至禁卫军士卒、宫廷内侍以及官宦人家跟车出门的长随小厮们,无论是皇城里的大空地中傻站一日的,还是在皇城外的角落里傻等一日的,十个里有八个都感染了风寒,京中的大夫一时间炙手可热,好几种治风寒的药材都断了货,需要紧急从京外调运。
“三丫头也订出去了,满了孝就出嫁,你就别再问了!”章寂沉着脸,“即便没订出去,这门婚事我也不会答应的!冯家害了你嫂子,你还想让我把她的亲孙女嫁给冯家的外孙不成?!赶紧给我走!今儿我就当你没来过,若再提起这事儿,你也别再上这门了!”
章寂冷笑了声,看了妹妹一眼,忍住没说出难听的话。石家会遭人踩脸,也是自己造孽。他家现在视自己为建文旧臣一派的领袖,却忘了自己曾经助过今上夺位,在真正的建文旧臣眼中,早已没了诚信。从前碍于形势,让他家出头也就算了,如今他家出的美人不顶用,旁人还不趁机为自己谋点好处么?若是其他旧臣送入宫的妃子得了宠,即便他石家是三代公府,也只是虚架子,谁怕他们来?
皇帝同样也免了几个年纪大的老勋贵和老臣们的义务,前者倒罢了,乐得在家享福,后面那几位却死活不愿意,说是一定要看着皇帝大婚,才能安心,若皇帝不让他们参加,就是嫌弃他们了。皇帝无法,唯有由得他们去了,只是吩咐内侍时时照看着,添衣送茶。
石章氏吃了一惊:“都有了人家?!怎么会呢?我只听说凤丫头和二丫头是订了亲的,可三丫头……”
这些传闻起初还只在宫里流传,但随着皇后与两名妃子的娘家人先后入宫请安,外头的朝臣也都听说了风声,开始觉得不妥。皇帝立后选妃,是为了延绵子嗣,如果总是不宠幸后宫,哪里来的子嗣?
这事儿本来与章家没什么关系,但章家两侯府现如今有两位病人一位孕妇:章寂、林氏与袁氏,三人都需要吃药补身体,京中药铺的某些药材紧俏,竟给他们带来了不少麻烦。还好给他们看诊的大夫十分机灵,果断地换上了其他有同等功效的药材,才让这次危机安然度过了,但这个小小的风波倒是让明鸾对京里的最新八卦消息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京城中再次暗潮涌动,连一向安静守孝的章家也都被惊动了。石家姑老太太亲自上门来看望哥哥,就提到石家最近遇上的一桩糟心事儿:临国公石老爷子给大孙子看好了一户人家的姑娘,才貌都是上上之选,人品也好,温柔贤淑,正与石家长孙相配,连纳彩礼都行过了,就因为那户人家认得一家勋贵,后者看中他家姑娘才貌双全,有望入宫为妃,结果那户人家就中断了六礼仪式,只说两人八字不相宜,把婚给退了。石家上下都为此气愤得不行。
石章氏却含泪道:“大哥,你不明白。那是我看着长大的孙子,如何能不心疼?更要紧的是,他们看中那家姑娘,想送人入宫,是以为我们家美人无用了,打算踢到一边儿去呢。这倒罢了,我们家美人既不得皇宠,也是她的命,可我石家堂堂公府,怎能叫人这般明着欺到头上来?他们这分明是要过桥抽板!”
她又想念朱翰之了,以前有什么事想知道的,只要唤了他来,就能打听到消息,可自从皇帝准备大婚以来,她只匆匆见过朱翰之两面,每次都不足半个时辰,她得了消息从自己院子里跑去前厅或是正院见他,还要花上将近一刻钟呢。更别说见面时还有章寂等人在旁,她压根儿就没得到机会与他私下说话,虽然明知道这才是现下这个年代常见的情形,但她心里就总觉得空落落的,好象少了点什么。如今国婚总算结束了,朱翰之总能腾出空来跟她见面了吧?如果不是她被母亲陈氏管事严,轻易出不得门,又知道朱翰之没空闲在家里,她早跑去找人了。
朝臣们又开始猜测,兴许是这两名妃子不大中皇帝的意,才会受了冷待。也有人猜测皇帝对皇后更亲近,也许是为了尽早诞下嫡出的皇嗣。皇帝本身就是嫡长子的嫡长子,最是名正言顺不过了,会有这种想法也是正常的,更是合乎礼教的。朝臣们又暂时安了心。
说是国婚,其实明鸾是看不到的。那一日大半个京城都戒严了,皇城前那一大片地儿,各处部衙官署,以及从皇宫通向李家的沿路大道,全都清了道,有专人洒水清扫,布置围幔,每隔十尺就有一名禁卫军把守着,可以说是水泄不通。
皇帝对此没有吭声。婚后他看着气色还好,但似乎心情不算太妙,对朝政之事总有些心不在焉。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他在女色上的兴趣似乎不大,大婚以来,也就是在皇后那里待的时间长些,两位后入宫的妃嫔都只得过一两次宠幸。即使是皇后,皇帝一般也只是陪她吃饭聊家常什么的,晚上却是回自己寝宫睡的多,顶多三五天在皇后那里留宿一回罢了。
石章氏却支支吾吾的,忽然道:“大哥,你可记得,那年嫂子过寿前几日,我过来看你,跟你说起的那事儿?”
章寂只能含糊地劝妹妹:“回去让你家里人放宽心吧,且安份待上几年,年轻一辈的该读书就读书,该习武就习武,婚嫁也别总盯着那些高门大户,只找一般的人家,只要家风清明、人品端正就好。过得几年,朝中稳下来了,几个孩子的学问本事都有了根基,再谋出仕也不迟。至于你那大孙子、大孙女,就算了吧,心气别太高,以他们的处境,能安安稳稳活着就不错了,若我是你,就趁早送了他们出京,让他们在外头过活,只怕还好些。”
燕王一派对于皇帝亲政一事倒是喜闻乐见的,还十分爽快地让出了权柄,又将一应事宜交待得清清楚楚,似乎完全不见私心。老臣一派见此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难道以前真的想错了?燕王其实是个忠于皇室的好叔叔,一心要帮侄儿夺回皇位,没有半点私欲?不过他们哪怕对燕王暂且放下了心,也不可能安心将政事完全交给皇帝定夺的。对他们而言,皇帝还是个少年人呢,没经过完整的帝王教育,又没有处理朝政的经验,只怕连学问都有不足,还耳根子软容易受母族影响,若连他们这些老人也将责任抛开了,谁来看着皇帝,不让他犯错?横竖皇帝还年轻,慢慢看着学起来就是了,朝政什么的,就由他们暂时掌着吧。
他们开始从各种渠道打听皇帝的情形,比如皇帝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啦,皇后和两位妃子是否不中他的意啦,是否有失礼、违礼之处啦……打听的结果却是一切如常。皇帝对皇后很是敬重,说话商量事都很和气,对两名妃子倒是冷淡些,但也没有恼她们的意思,只是见了她们,并没有多少喜色,若有哪个妃子暗示他晚上去找她们,他就随口打发了,并不肯应下。
章寂听了妹妹的抱怨,却有些不以为然:“那是冯氏留下来的孩子,你再疼孙子,也该想想那几年里冯氏是如何待你的。如今那孩子婚事受阻,也是他母亲留下来的祸端,你心疼个什么劲儿?”
章寂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没好气地说:“记得又如何?!我通共也就三个孙女,都是有了人家的,你还打她们主意?!”
石章氏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大哥说的这话有理,我如何不明白?只是他们祖父实在心疼孩子,毕竟是从小放在身边看着长大的,他们母亲虽不好,可孩子却没罪,这几年又在我们夫妻跟前尽孝,若是一时离得远了,叫人如何舍得……”
所谓皇帝大婚,老百姓在路旁欢乐围观这种事也是不可能发生的。老百姓们要乐呵,也只是在外城,内城里连闲杂人等都不许放进去,内城门从三天前就开始加强了警戒。毕竟,虽然冯家的党羽大部分都落网了,忠于建文帝的人似乎也清除殆尽了,但传闻中冯家还有一个儿子带着手下潜逃在外,连建文帝本人也“下落”不明,为了确保国婚平安举行,上至燕王,下至禁卫军中的小兵,都不敢掉以轻心。
章寂板着脸,石章氏提起别的话想要混过去,始终不见他脸色好转,只得怏怏告辞了。她提起的事除了章寂,章家上下再无第二个人知道,明鸾自然也不例外。
但让她失望的是,皇帝大婚结束后,朝廷并不是马上就能闲下来了。大婚也就意味着成人,皇帝婚后要正式开始处理朝政,不再像以前那样,由燕王与一众老臣帮着料理。这个过程费时极长,朝廷中又是一番忙乱。朱翰之也不知是不是也领了差事,每日里仍旧忙个不停,已经派人通过王宽给明鸾送了信来,说暂时还未有空过府瞧她。明鸾心里有些沮丧,但也知道自己对此无可奈何。
不过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过后有不少人回过神来,又觉得不是滋味了。谁不知道娶妻之后就该让妻子先生下嫡长子才是正道?但他们自家女儿也在宫里做妃子呢!难不成就真的眼睁睁看着皇后先生下皇嗣,她们却都要往后靠?谁知道皇后几时才能有孕?即便有孕,也不知是男是女,若等到她生了儿子,其他妃子才能承孕,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又过了两日,有消息传来,皇帝竟给临国公石家的嫡长孙赐了婚,对方正是他亲舅舅的女儿沈昭容。据说这桩婚事是临国公主动向皇帝求来的,明鸾知道后,大吃一惊,章寂也半天没醒过神来,过后脸色却是更阴沉了。
明鸾作为侯府千金,家住内城,还跟皇帝是亲戚,却也同样没有参加婚礼的资格,无他,只因为她还在孝期中。南乡侯府上下也就只有章寂是可以无须顾虑身上有服而前去参加婚礼的,但依照规矩,若他真去了,只怕就得在露天里站到天黑,才能撑完全场仪式。以他这年纪,这身体,再加上这寒风凛凛的天气,哪里受得住?因此皇帝特地开恩,免了他的义务,章寂也就乐得在家里享清静,只是心里总觉得痒痒的,想知道皇帝大婚的情形,却又没法派人去打听。
石章氏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大哥,你别恼,是我糊涂了。我们家美人在宫里不得脸,家里的女孩儿除了大姐儿再没一个拿得出手的,其他人都打算撇开我们家另选人送进宫。如今我那大孙子再寻不着合适的亲事,他祖父都考虑起乱七八糟的人选了,我只是想着三丫头好待知根知底,又是自家亲戚,总比外人强,却忘了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