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欲与罚
随安下雨了。
雨天里人容易慵懒,还容易胡思乱想。
在城内最好的客栈最好的房间,小桃抱膝窝在临窗的榻里,腿上盖了一床薄缎被,肩上披着件水蓝底子绣金丝兰花的长袍。
袍子是断黎的,花色虽雅,但颜色依然艳得过分。
身后软垫一凹,断黎悄无声息坐了过来,“想什么呢?”
小桃看着窗外说:“我在想为什么下雨的时候一切都是反着的。”
“嗯?怎么反了?”
“你听。”小桃侧了侧头,“明明有沥沥雨声,却给人感觉极静。天空明明是灰的,却也让人感觉很干净。”
断黎仰进一堆软垫里,探手勾起一缕她散在背上的发,“就像你明明人在这里,心却想着赶紧回那个破酒肆去。”
“我是担心妙雪姐姐和陆大哥。”
“有那只小狐狸在你还担心什么?她很有些功底,凡人奈何她不得。”
“可是北堂鹰扬为了找陆大哥都快把随安城掀翻了。”
“就算他把城拆了也没用,除非妙雪故意撤了障。”
小桃叹了口气,“对啊,我忘了妙雪姐姐是有法术的。就我最没用,遇到点事儿就晕过去。对了,陆奥和他夫人会被你说的臭老头治好吗?”
断黎哂笑:“治什么,他们又没病。能以虚空之境作为归宿是他们走了狗屎运,从此超然于六界之外,一如唐婉柔终生所求,与心爱的夫君永世相伴。”
小桃由衷地说:“希望他们能得到幸福。”
断黎却不以为然,“只有凡人渴求幸福,在虚空之境最重要是能获得平静,遗忘所有烦恼。”
小桃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断黎折起双臂枕在脑后,“凡人所谓幸福不外是欲求得到满足,而有欲则生贪嗔痴,这便是一切烦恼的根源。”
小桃愈发不解,“可是人活于世难免七情六欲,若无欲无求岂不白活一场?”
“有道理!我家小桃子就是看得明白。”断黎原本是很不屑讨论这些的,因为这都是天界论调,与他所修魔道讲究的“一心为本,自在由我”大相径庭,所以听到小桃质疑天界法理自然很是欢喜,恨不得把她夸成一朵花。
“谁是你家小桃子。”小桃嘟囔着翻了他一眼,转头趴去窗台,伸出手,让雨水一滴滴落在掌心,“这两天怎么没见清堂呢?难道和褚炎一起回天界复命吗?”
断黎眼神一黯,默然不答。
小桃自顾自说道:“她最喜欢玩儿水了。以前在明月山,每每下雨她都要满山跑着玩耍。她说雨水是上天恩赐,有水万物就有生机,水还能洗涤尘世污脏。”
断黎凝视着小桃的背影,说:“清堂走了。”
“走了?”小桃转回头看着他,“她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她回不来了。在陆奥魂魄尽散后唐婉柔意图自爆元神,清堂阻止她时受了致命伤,如果留在这边必死无疑,无双就把她也带到虚空之境去了。”
如果换做褚炎肯定会尽量婉转地告诉小桃,但断黎向来不知婉转为何物,就这么干巴巴地说出来,给人一点缓冲的余地都不留。
小桃愣了好久才问:“那她会被臭老头治好吗?”
褚炎点头道:“这回这个‘治’字用对了。放心吧,臭老头能耐大得很,就算无法重塑肉身,元神肯定是不会伤及分毫。喂,你可不要哭啊,这本就没什么值得一哭的,清堂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修行而已,赶上臭老头心情好时说不定还会带她来人界游历个百八十年,又或去天界找明金叙个旧。”
恐怕也只有断黎能将生死之事说得这般轻如鸿毛。
奇得是,听了他的话小桃还真的没太伤心。思念是肯定少不了的,但小桃自幼远离尘世,身边又多是褚炎太泫之流,所以她对许多事能看得更深远,不会过于拘泥情感。
“虚空之境一定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
断黎觉得好笑,“你又没去过,你怎么就知道了?”
“因为清堂在那里啊。”小桃笑了起来,眼中闪着点点泪光,“只要有清堂的地方肯定是生机勃勃,充满欢笑的。”
看着她的笑容,断黎的心第一次感觉到了温度,暖暖的,如三月春晖抚慰大地,将沉睡万物唤醒。
这样一个姑娘会是魔吗?
断黎亦是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北堂鹰扬派出搜寻陆放歌的亲兵又来到了仙客来客栈。
这已是两日内第三次盘查了。
这些兵仗着是亲王近卫平日里嚣张惯了,也不宣读亲王手谕直接推门硬闯。一时间搞得客栈里鸡飞狗跳,若有胆敢出言质询的就拖到街上一顿乱棍,吓得众人噤若寒蝉,一个个横眉立目却是敢怒不敢言。
为图方便,住客一律被撵出房间,就有士兵趁乱摸走住客财物的,又或肆意调戏女眷的。
仙客来二层上房。
两名带刀亲兵踹开房门,只见屏风上影影绰绰映着两个人影,一坐一卧。
“好大胆子!没听见我们……”
话还没说完,两人就惊恐地发现被定住了身形,只一双眼还能滴溜乱转。
“真讨厌啊~”一声慵懒抱怨中,屏风由中间自行向两侧折起,只见其后是一张塞满软垫的卧榻,榻上坐着一名锦衣青年,还有一名少女正枕在他膝上酣睡。
“我家小桃子睡觉时你们也敢来打扰,真是活腻了。不过,我若因此灭了你们罢,平白多一分业障,更不值得为蝼蚁脏了手。这可如何是好呢?”
右边那名亲兵忽然浑身发抖,直瞪瞪看着青年好似见了鬼。
那青年就指住他说:“你做过恶事,心里有愧。”勾勾手指,那亲兵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再看左边的,也抖成了筛子。
青年笑道:“别慌,你还罪不至死。”轻抚膝上少女黑缎般的长发,似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她说:“凡人虽外貌最接近神,但内里藏污纳垢,为一己私欲做尽卑鄙龌龊之事,你怎会托送为人呢?这么纯净,无暇……”
“大、大侠饶命!”尚且存活的亲兵颤声求饶。
青年做了个“嘘~”的动作,“不要求我,求了也没用,该是你的报应永远是你的。你喜欢背后嚼人舌根对吧?曾污蔑同僚对吧?你可知这是犯了什么戒?”
那亲兵面如土灰,眼看就要厥过去。
青年便说:“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这种碎嘴长舌的一般都爱打听闲话,那我且问你,怀亲王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的找陆放歌?”
那亲兵起先还称不知,但见青年变了个脸子就险些吓尿,一股脑和盘托出:“我曾听内院当差的兄弟说怀王好男色,常选清俊书童宿夜,我就留心那些书童长相,十个里倒有六七个眉眼与陆放歌相似。所以我猜测……怀王急着寻他恐怕是因为他们有私情。”
青年摸了摸下巴,“有趣。”
亲兵见他脸色稍缓便悄悄松了口气,正暗骂今日是撞了鬼了,忽觉口中一阵剧痛,一块滴着血的红肉便掉在面前。
“嗬哈啊!”亲兵张着满是鲜血的嘴巴怪叫。
青年懒洋洋道:“我说过会给你一次机会,是指给你一次不再犯口舌的机会,可惜你不但不珍惜,还妄议主人私事。没办法,只好拔了你的舌头让你长点记性。再者,没了舌头以后你再想犯口舌也是不能够了,从此将少造下多少业障?你正该好好谢我才对啊。”
说罢一挥手,“去罢。”
亲兵扑通一声软倒在地,刀都不捡就连滚带爬的跑了。
青年再次垂目看向少女,声音温柔至极:“还是你最好。醒来吧。”
像是回应他的呼唤,少女眼睫连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眸子,迷茫片刻后猛地坐起来脸红道:“呀!我怎么睡着了?”
窗外传来一阵吵闹喧嚣,俄顷客栈楼梯便被士兵铁靴踩得咣咣作响。
青年唤了声,“小桃,要不要去看热闹?”
“什么热闹?外面是怎么回事?”
青年洒然一笑,“管他们呢,咱们走。”
下一瞬,若干名高举长刀的士兵冲杀进来,但房内已空无一人,只余地上一条断舌还在微微抽搐。
“妙雪姐姐!陆大哥!”小桃欢快地跑进小酒肆,“我来看你们啦。”
陆放歌记得小桃曾在洞中试图解救他,自然对她好感大增,关切地问:“这几日你都去了哪儿?之前那魔女有没有伤到你?”
“没事,都过去了无需再提。”
陆放歌恨道:“若是被我拿着那魔女,定不轻饶。”
小桃想着他与唐婉柔的血脉渊源不禁五味杂陈,但这一层关系是绝不能告诉他的。敷衍着岔开话头,问他的伤势如何了。
陆放歌充满感激地看向妙雪,“多亏白丫头悉心照料。哎,我才刚听你喊她妙雪,这是她的名字么?妙雪妙雪,当真悦耳动人。”
被夸奖的妙雪脸颊泛起一层红晕,竟是从未有过的娇羞。
小桃正惊讶时,一直倚在门边的断黎忽然说:“陆兄,你的老朋友来找你了。”
话音未落,只见亲王仪仗已至门前。
妙雪激灵一下瞪向断黎:“你破了我下的障眼法!”
断黎倒是坦荡,“不错,就是我。”
小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
断黎笑道:“我说过要带你看热闹的。”
此时北堂鹰扬已来到门口,眼神阴鸷却唇角带笑,轻唤一声:“陆师兄,你让我好找。”
陆放歌眉毛一扬,“找我作甚!”
“你答应过我要来参加武圣大会,我足足等了一天却不见人影,害我担心师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没想到师兄却在此逍遥自在,原来是有美女相伴啊。”
陆放歌丝毫没品出这话中酸涩,只大喇喇一挥手道:“这一声师兄可不敢当,我只一介江湖草莽,不敢与亲王高攀。”
小桃正专心听陆放歌与北堂鹰扬一问一答,突然眼前事物就被覆了层纱似的模糊起来。
断黎来到她身边,“真正的热闹才刚开始,咱们看戏。”说着随手一挥,他们左近的墙壁就后撤了数丈,平地变出一张宽敞卧榻,幔帐炕几一应俱全,最神奇是几上还备了茶水和四色干果蜜饯。
通过几日接触,小桃直觉断黎并非心术险恶之辈,只是难以捉摸他那古怪善变的脾气而已,便嗔怪道:“你这么做到底图的什么?”
断黎逍遥地散坐于榻上,笑道:“我喜欢把别人深藏在心底的欲望挑起,看他们面对真我时会如何抉择。就比方这个北堂鹰扬,一边是猎杀陆氏后人的家族传统,一边是他对陆放歌无法自已的浓烈爱欲,你猜他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