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战魂恕心
褚炎一到设有祭台贡奉古木的山坳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轻抚伤痕累累的树干,褚炎宛如看着一名久别重逢的老友,“未加封武神前,我常在往生崖畔静思打坐,正是它替我遮阴挡雨。想不到它竟在这儿,怪不得我一直没感知到它。”
环顾四周,见大黑默默守在一旁,褚炎便施以一礼道:“多谢你这么些年来将它保护妥当,只可惜……”
小桃问:“可惜什么?”
“可惜它已形神俱灭。”
小桃心里一凉,“可是我已经将碎片拼接上许多了呀。”
褚炎摇头道:“早在很久之前它便已死,纵有万物之力亦回天乏术。”俯身拾起一块碎木道:“想不到对一株无辜古木他竟也下此重手。”
小桃:“什么?谁?”
褚炎眼神趋冷,一字一字念道:“魔皇断黎。”
大黑听到这名字便浑身一颤,小桃赶忙安抚道:“没事的,有褚炎在呢。”却依然能感知到大黑浓浓的怯意。
小桃突然想到:“难道是断黎打碎了你的手臂?那天来的就是他?”
大黑满面羞愧,自责作为山之灵却没能守护一方。
小桃急道:“打不过断黎也没什么,他可是魔皇啊!”
褚炎颔首:“说得不错。断黎化自虚空,不但传承了魔元更摄取万魔之魂。虽至今未曾谋面,但太泫说他连五官相貌都无,不同的人在他脸上会因自己的内心而看到不同的长相,这就是传说中的千面镜心。在我的记忆里,除断黎外只第三代魔皇曾有镜心之颜。如此无边魔道,大黑斗不过也是正常。”
小桃满脸不屑:“嘁!任他多厉害也打不过你。”
褚炎:“你就知道?”
“当然了。”小桃眉飞色舞,“他若不怕你,为什么你守临天门时他不敢现身?”
褚炎忍不住弹了她一个脑锛儿,“谁之前还跟我夸口说自己沉稳大方来着?我看完全是死性不改,还是那么顽皮。才刚连叔叔都不叫了,直呼我名又是什么道理?”
小桃面上一红,忸怩道:“我已经长大了,可你还是那么年轻,看起来不过大我五六岁的样子,再叫叔叔好生奇怪啊。”
“那你想叫什么?”
“唔……”小桃扭着袖子想了一会儿,“不如、不如就叫你名字,可好?”
“好啊,你想叫哪个?”
小桃想起褚炎曾说他会以索南天的身份回来,但不知是分离太久还是她那时太年幼,即使如今本尊就在眼前,她也分不清他现在模样到底是褚炎还是索南天。
看着他幽深无波的双眼,小桃犹豫了。
就算外表再年轻,他终究还是那位看尽风云变幻的武神。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太远,太远。
有点沮丧地垂下头,“我想,还是叫您叔叔吧。”
褚炎一笑,“随你。”
“什么!您要带小桃去游历?”阿孢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嘬着牙花子小声哼唧着:“走南闯北的苦差事都是我,游山玩水又把我扔一边了。”
褚炎权当没听见。
小桃却跳出来反驳:“叔叔提点教导你这么多年,你倒好,一转脸就拜到‘别人’门下去了,我们还没挑你背叛师门,你竟有脸先发起牢骚来。”
作为被暗示成挖人墙角的“别人”,北君太泫很有气度的当做没听见,专心喝茶。
阿孢分辩道:“不是我背叛,实在是老大那套火系的路子跟我不合啊,难道你想看着我变成蘑菇干儿不成?”
小桃“嘁”了一声,“那怎么寒柏有节他们还都跟着叔叔?”
阿孢奇道:“他们俩不早就投去东君门下了么?”
小桃恨声骂道:“叛徒!”
褚炎终于出声,“是我让他们去的。”
“叔叔!”小桃满脸不解。
太泫也开口道:“南君替我们寻到了好门生,这是积累他的福德。”
小桃不服气地扭开脸,心里嘀咕:把人都拐跑了,轻飘飘一句积累福德就完了?一个不够还得俩,连人参娃娃也不放过。都是神君,凭什么使唤褚炎帮他们找门生,果然忠厚面相都是骗人的,骨子里猴儿精。
她忘了在座两位神君皆能洞悉她心中所想,这几句牢骚自然全被人家听了去。
太泫无奈地看向褚炎,“小丫头还是最向着你,我这么多年的丹药是白喂她了。”
褚炎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连句谦虚的话都欠奉。
太泫不禁失笑,但笑意还未达唇角就是神色一变,“不妙。”
褚炎立时警惕起来,“怎的?”
“有魔将往随安城去了。”
“谁?”
“恕心。”
前朝废都,随安。
曾经气势恢宏的皇宫如今只剩残垣断壁,孤零零伫立,只飞鸟偶尔掠过。繁华的街市也日渐凋敝,沦落成过往行商的中转驿所。
然而最近一个月随安又热闹了起来,就像晚秋最后一轮怒放的鲜花,纵然是末路荼蘼,也要姹紫嫣红。
一名身姿窈窕的少妇挑起帷帽一角薄纱,露出秀美双眸好奇地张望着过往的人。
她身前走着一位穿红着绿的高个青年,手里摇一把泥金大扇,头顶束发的紫金冠明晃晃嵌着一排七枚大南珠,整个人都透着豪绅二字,引得四周众人侧目。
这也难怪。要说随安城最近的大事就是由“金刀王爷”北堂鹰扬举办的武圣大会,往来者大多江湖侠客,又或各门各派的长老后生。
武者多布衣,不讲究吃穿。满街灰蓝土布中突然冒出这么个“花蝴蝶”来,也别怪人人都拿他当怪物看。
然而那青年对周遭不怀好意的注视非但浑然不觉,面上还颇有得色,却不知自己已成了江湖宵小眼中的肥羊,只待他落了单就要下手。
随便拉住一名过路人,青年傲慢问道:“城里最好的客栈是哪一家?”
路人被他无礼的态度激怒,冷冷地说:“城东仙客来。不过你来晚了,头半个月没下定的如今花多少钱也租不到屋。看您一副贵人相,可别落得住柴房的下场。”
“不能。”青年从怀中掏出一块金子在手里抛上抛下,“有它在,我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那路人忙抓住黄金摁回青年手心,“兄台!听我一句劝,财不外露。现下随安城里到处都是江湖人士,鱼龙混杂难免有鼠辈混进来捞便宜,你若没请武师护卫,趁早收敛些罢。”
青年就笑道:“你倒是侠义心肠,我看你腰悬铁剑,不如就请你当我的护卫如何?”
路人一哂,“承蒙兄台看得起,只不过我这人是随意惯了的。”
说罢一抱拳就要走,却被青年拉住,“着什么急?你不愿跟我就不跟,咱们交个朋友总可以吧?走,我请你喝酒去。”
那名美艳少妇忽然插嘴道:“段郎,莫要难为人家。”说着又冲路人盈盈一拜,“这位大哥,我家段郎就是这般脾气,唐突冒昧之处请您不要见怪才好。”
那路人却仰头一笑,“无妨,他这般直爽脾气我倒喜欢。”说罢一抱拳,“在下陆放歌。”
青年也是甩手一合折扇,“小弟段胜天。”
褚炎向来是说走就走,但这回多一个小桃就是只能委屈他多等等了。
灵泉洞中,玉桌上摊着一块包袱皮,瑶瑶正不断往上堆东西,嘴里还啰哩啰嗦地对褚炎逐一交代:“这是小桃的固元丹,每天早起时您盯着她吃一丸。金珠子我放在最底下的紫缎荷包里,另外这些碎银您收在身上,方便随手花用。这些果脯蜜饯路上吃,但别让她吃太多。还有这些衣服……”
子震特别识时务地把她叉走了。
瑶瑶一甩胳膊,“放开。”
子震压低声音道:“祖奶奶,您可别再唠叨了。小桃跟着南君还能缺东少西么?她这是享大福去了。”
瑶瑶眼圈儿一红,“我舍不得嘛!从那么小,一点一点看着她长大,如今也是亭亭玉立了,却得跟着东奔西走的。南君固然疼她,但到底是仙人两路,他不吃不喝不睡都行,小桃哪里扛都住?再者,他们此去又不是游山玩水,梵天剑找了这么些年也不见踪影,鬼知道埋在什么凶险地方,那些去处只怕连你我都应付不来,更何况小桃。”
子震哂道:“你太小瞧她了。这孩子依我看绝非等闲,她身上发生的奇事妙缘还少么?”
听他一说瑶瑶也觉得有点道理,但还是担心,“清堂跟着吧?”
“那是自然。”
瑶瑶终于妥协:“好吧,有她我还多放点心。”
两只玉精一起回头看,只见清堂已化做狼形,正欢蹦乱跳地追在打水归来的小桃身后,不停地摇尾。也许是知道带她同行太过兴奋,一不留神狼爪子险些把小桃绊个跟头。
瑶瑶木着脸:“要不,再让明金给换头靠谱的神兽罢。”
清堂耳朵一动,瞬时扭过头冲瑶瑶龇出一排狼牙。
瑶瑶亦不示弱,“怎的?不服么?”
子震退开几步,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远远地与褚炎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夜,万物归于寂静。
夕照城外七里。
子震和褚炎并肩站在一处墓前,借月光可见碑上只刻有三个大字:将军冢。
“武成君的铁剑和盔甲都被我埋在此处。”子震目露感伤,“二百多年了,我寻遍六界也没能找到他。”
褚炎淡然道:“他遁入虚空,你找不到也是正常。”
子震大惊:“什么!”
褚炎:“陆奥余恨未了不愿轮回,曾在往生崖下徘徊百年,后被禅心祖师收入虚空之境。”
“你早就知道了?”
褚炎不答,只道:“但他怨气不散,心神沉沦,如今已化作战魂重返人界。”
子震骇然:“难道前天晚上真的是他?”
褚炎瞟他一眼,“是,来探望老友,可惜看到的是个只知痛哭流涕的窝囊废。”
子震急了,一把揪住褚炎前襟吼道:“你当时为何不告诉我!”
褚炎双眉拧紧,“你知道了又有何用?陪他去复仇么?再次干涉他么?你自作聪明造下的业障还少么?不思反省,自甘堕落,你还有何颜面去见他?”
摚开面如死灰的子震,褚炎冷然道:“连小桃都为那些无辜生灵凄然落泪,你这始作俑者却镇日躲在洞中只管醉生梦死!想来是你逍遥得太久,已忘却求道初心。”
“别说了,你别说了!”
褚炎之言有如晨钟暮鼓,敲开子震深藏的愧疚悔恨。一时间心中苦水奔涌而出,恨不得就此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以平心头之痛。
褚炎依然面似寒冰:“告诉你也无妨,我此次随安之行正是要了却陆奥过往的恩怨情仇,你若有心,就该尽一切所能超度那些当年惨死战火的亡灵。陆奥一生为子民耗尽心血,也是替他累积功德罢。”
子震猛地抬起头,“我能帮到他?”
褚炎神色稍缓,悠远的眼神中包含着丝丝惋惜,“他会需要的,就怕他无法战胜心魔。”
子震将褚炎的话来回默念了几遍,突然领悟一线天机,不由双膝一软跪在陆奥的衣冠冢前放声大哭,“武成君,是我害了你!是我啊!”
褚炎缓缓抬起手掌,轻轻一握,那墓冢中的铁剑便破土而出,历经百年剑身仍是寒光幽幽,剑柄处刻有两个字——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