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汪嘉先之邀1
作为师生,当然要有师生的样子,秦满江把凳子挪到巧七的面前监督,一本本翻看她的书本,凝神思索,愁得肠子打了千千结。
巧七眼睛盯着作业本,嘴巴咬着笔杆子,空闲的那只手比猴爪子还灵活,东抓抓西挠挠,就差没横空飞去湘水翻个江倒个海。
秦满江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书本上,巧七迅速坐直了身体,大概也是忍耐到了极限,面色狰狞地凑到他面前,连珠炮发问,“我爸是校长我妈是老师学校是我家开的所有老师都要听我爸爸妈妈的我随便进哪个班都可以!为什么我还得考试!”
秦满江头也没抬,“你敢不听你爸爸妈妈的话?”
“不敢!”巧七刚才的气势全没了。
秦满江继续低头翻书,“哪怕你是蒋委员长的女儿,也得考过了才能上学!”
巧七一拍桌子,“蒋委员长的女儿有全国最最好的老师教,成绩当然好!”
秦满江嗤笑一声,“你这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你父母亲?”
巧七立刻缩回去,“当然不是!”
秦满江撇撇嘴,合上书本,把整理好的书本放到她手边。
巧七畏畏缩缩看了看厚厚的书本,继续咬笔头,“秦五……哥,不读书不行吗?”
“当然不行!”
巧七拼命抓头发,“那么多人不读书,为什么非得让我读!”
看她满头乱发,秦满江无奈地给她捋了捋,目光温柔。巧七心头小鼓咚咚直敲,还是舍不得从他脸上挪开目光。
秦满江轻声道:“我答应过你哥哥照顾你。”
巧七冷哼,“你肯定要走!”
秦满江摇头,“不走了。”
巧七一愣,眨巴眨巴大眼睛,“那你准备照顾多久?”
秦满江恨不得把她摁进书本里,咬牙切齿道:“你说多久就多久,快写。”
巧七扳手指头,“一、二、三、四、五……”
秦满江脸色有些尴尬。
巧七突然把沾满墨水的手举到他面前,“五十年!”
秦满江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责己斋里,汪嘉先对着一碗饭菜直皱眉头,胡素素在的时候不知道她的好处,等她走了,他没吃过一顿安生饭,再好的厨子也做不出以往的味道,不是油多了就是咸淡不合适,要不然就是辣椒放得不对,败坏胃口。
汪争光急匆匆走进来,“老爷子。”
汪嘉先瞪他一眼,“你自己瞧瞧,这是人吃的么,你请的到底是不是厨子!”
汪争光凑过去看了看,“您十万火急把我叫回来,就为这个?我还有公事在身呢!”
“你明天把素素叫回来。”
汪争光不耐烦,“人是您亲自送过去的,这会又要弄回来,您……”
“我没想到你姐姐姐夫如此不讲礼数。”
汪争光不屑,“现在已经民国28年了,礼数礼数,您那套有什么好讲的。”
“人你必须给我弄回来,否则……”
汪争光向来拿这个胡搅蛮缠的老人家没办法,“好了好了,我知道别人做的东西不合您口味。我明天保证把她带回来!”
汪嘉先拿出一封信,“你把这封信带给江桂子,让她好好操办操办。”
汪争光接过信就走,“行行行,你说了都算……我还要给甘专员办饯别宴,就不多陪你了……”
汪争光匆匆离去。
汪嘉先看着饭菜,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扛不住饿,胡乱吃起来。
唐东安和胡素素向夫子渡茶亭走来,这里平常是同学们读书之所,闲来就是江四婆婆的驻扎地,河边风景独好,在这里等人洗菜洗衣服真是太美妙了。
唐东安远远招手,“婆婆,我们给您送包子来了,素素刚刚做的。”
江四婆婆也招手,“谢谢啦,小少爷。”
一艘小船遥遥驶来,赵理站在船上冲着素素招手,“素素,老爷子嫌做的菜不合胃口,这些天什么都没吃,快饿病了,叫你回去。”
胡素素犹疑。
赵理用力招手,“快上来。”
胡素素想了想,对唐东安低声交代,“我给老爷子做点好吃的,晚上再回来。”
她要走了晚上大餐就完了,唐东安有些舍不得,“你可别太晚。”
“知道了,你回去跟巧七说一声,让她别把包子吃完了,给钱教授留点。”
“行,我看着她,你放心吧。”
唐东安目送胡素素和赵理上船,用力摆手,挠了半天脑袋想不出事情做,只好怏怏转身离去。
警察所门口的公告栏上贴着公告:杀害江月明的凶犯谭某已在省城认罪伏法。
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有人叹息,“抓到就好,不然谁都是嫌犯,江家少爷是多好的孩子啊……”
有个男子恨恨道:“应该把人弄到我们这来,千刀万剐……
众人突然噤声。
一身素朴的胡素素走近,围观的人们纷纷闪避。
胡素素站到公告栏前,目光冰冷地看了看,转身离去。
人们指点的对象从公告变成了胡素素,这个女人出生不久克死父母,进了汪家又克死伯父伯母,还没进门又克死了丈夫,命太硬了,真是人见人怕。
赵理目送胡素素离去,转身走进警察所办公室,“走了。”
汪争光点头,“这件事就算了了,我姐就剩下这根独苗,你可得看好了。”
这话汪嘉先也叮嘱过,赵理点头,“我明白,要不是淑余姐,我也读不了书,考不上警察。”
汪争光突然勃然大怒,“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畜生!”
赵理不动声色,“所长,您说什么?我赵理向来有恩必报!”
汪争光颓然坐下来,“算了算了,你去江上村跑一趟,把这封信交给江老夫人。”
“江老夫人未必肯让我进门。”赵理无奈。
汪争光不耐烦,“让米店伙计带过去也行。”
赵理拿着信揣好,转身欲走。
汪争光霍然而起,“慢着!信拿给我看看!”
赵理连忙双手送上信。
汪争光打开信扫了一眼,脸色骤变,“他妈的!这个老糊涂!”
胡素素刚刚走进,责己斋大门轰然紧闭,整个天地都暗黑无光。
胡素素浑身一抖,惊慌叫了一声“老爷子”,汪嘉先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幽幽传来,“素素,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月明?”
“是!”胡素素迅速镇定下来。
一阵惊心动魄的脚步声之后,汪嘉先背着手走出来,声音无比森冷,“那你愿不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再镇定也没有用,胡素素要以十多年绣花修炼出来的定力,并且死死咬住下唇,才能克制住浑身的颤抖。
血腥味迅速弥漫在她口里,甜得如同一个梦。若不是置身这阒黑的白夜,这个梦多么美丽温柔。
汪嘉先不耐烦了,“你连这点都回答不出来,怎么能证明你真心喜欢月明!”
“我愿意。”活着向来很累,月明又被索命无常抓走,她真的愿意陪他走一段黄泉之路。
这句话,汪嘉先早已等待良久,胡素素刚一开口,手就蠢蠢欲动,话音刚落,手指就利箭一般指向桌上,“很好,这桌上有一瓶东西,你喝下去,用行动来证明你们的感情。”
胡素素看向桌上,桌子上果然摆着一个白色瓷瓶,突然从这场大梦中惊醒,微微后退,浑身颤抖。
“怎么,不愿意?”
胡素素咬牙抬头,“老爷子,我要为他报仇。”
汪嘉先冷笑:“你知道谁干的?”
“我总会知道的。”
“好拙劣的借口!”
“这不是借口,他死得太冤了!我不甘心!”
“他是我的外孙,要讨公道也是我来讨,至于你,你安心去陪他吧,也不枉我养你这么大。”汪嘉先挥挥手,眉梢眼角都是疲累,不过短短三天,他的脸色就从得道高僧变成了垂危老翁。
“老爷子……”
“别说废话了,去吧。”
胡素素撇开脸,回头看了一眼,门关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无法透进。
“我已经吩咐他们在外面落了锁,你要是不照办,我陪着你一块去见月明。”
汪嘉先坐下来,神色无比黯然,“我所有的希望都在他身上,他怎么就走了呢。”
胡素素死死盯着大门,目光无比绝望。
“我这么好的外孙子,不能让他糊里糊涂走了,你放心,我已经给江老夫人去了信,等你下去陪他,我们一定会把你们小夫妻风光大葬,再去南岳请和尚来给你们好好做法场超度。”汪嘉先说到最后,声音愈发温柔,好似看到了他们小夫妻团圆的美好场景。
胡素素慢慢跪下来,泪珠一滴滴砸在地上,“老爷子,月明是人,我也是人,我这么多年给您洗衣做饭任劳任怨,再大的恩情也报了……”
汪嘉先紧闭双眼,默然不语。
胡素素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白瓷瓶在一片昏暗中发出幽幽的光,有不真实的冷,像她短短二十年的苦难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