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胡素素出嫁1
责己斋门外孤零零停着一顶青色轿子,轿子里,胡素素披着红盖头,端坐不动,轿子旁,赵理一身便装站着,眼眸低垂。
期待多年,一朝坐上花轿,胡素素还是有不真实的感觉。没有锣鼓,没有鞭炮,这些都可以原谅,只要走出这个死气沉沉的责己斋,投奔巧庄欢天喜地人间天堂,一切都能忍受。
走吧,走吧……她在心中不停默念,忽而又转成另外两个字,月明,月明……
一想到他温柔的笑,她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湘水,飞过夫子渡,飞过巧庄书院,飞进巧庄。
一声咳嗽将她漫无边际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汪嘉先叹了口气,“抬过去吧,婚事已经定了,不能再更改,等过了丧期,再把事情办得体面一点。”
赵理点点头区,放下轿帘,“老爷子还有什么吩咐。”
解脱了!自由了!胡素素松了口气,从心底闷笑出一脸的灿烂花朵,笑出晶莹的露珠来。
汪嘉先背过身,“素素,你三岁来我家,我拿你当亲孙女看待,嫁进了江家,你以后要侍奉公婆,管教好巧七。”
胡素素收敛笑容,低声道:“是,爷爷,我记下了。”
晨光正好,将门口屋前的白花染得一片金黄,听到推门声,一身缟素的巧七打着哈欠迎上来,冲着赵理疑惑道:“罩子哥,来这么早干什么?”
赵理深深低头,“江小姐,人送来了。”
巧七瞪大了眼睛,“你疯了,好端端叫什么江小姐……不对,什么送来了……”
一个老婆子扶着胡素素走进来,胡素素一身新娘装扮,这点红色在满屋的白之中格外触目惊心。
巧七大惊,“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赵理声音低微得几不可辨,“这是汪老爷子的吩咐,两位小姐见谅。”
“罩子哥,你疯了是不是!”巧七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门上一朵白花掉落在胡素素脚边,胡素素浑身一震,猛地揭开红盖头,看着巧七的一身缟素,又看到灵堂上江月明的遗像,呆若木鸡。
出乎巧七的意料,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难以解释,胡素素很快接受了自己成为寡妇的事实,换了一身缟素,跪坐在蒲团上怔怔烧纸。
巧七一颗心七上八下,小心翼翼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讲完,一边捕捉着她眼里两簇小小的火焰,等待她的爆发。
“说完了吗?”胡素素依然镇定。
“完了。”
“凶手还是没找到?”
巧七摇头,“奶奶不让我找了。”
胡素素哽咽,“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巧七低头,“我们一直在找凶手,昨天外公来了,我以为外公回去会说。”
胡素素在心中冷笑连连。
“你别担心,外公即便把你用轿子送过来了,没拜堂成亲,这婚事就不作数。”
“你错了,哪怕你外公不瞒着我,我也会答应嫁过来。”
巧七疑惑地看着她。
胡素素黯然看着江月明的遗像,“有他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巧七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可是……”
“没有可是,我现在也姓江,你外公说过要我管好你,你以后可别让我为难。”
巧七起身,大声地,“素素!”
“现在要改口了。”
“不!素素,你才21岁,千万不能糊涂!”
胡素素看着江月明,“我一点也不糊涂,从今天开始,我是你嫂子,我要为你哥报仇!”
巧七沮丧地坐下来,“我满舅都没办法,何况你我。”
“他要顾全大局,我用不着。”
巧七凑近,“你有什么办法?”
“还没想到。”
巧七满脸失望,探头看到处无人,贴着胡素素的耳朵说悄悄话。
胡素素听完就摇头,“不行!”
巧七急了,“为什么你也是这个口气!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你们自己有没有办法!”
胡素素慢慢起身,“你不行,我行!”
巧七愣住了。
警察所办公室,汪争光把秦木森和唐平南请来,开门见山,“这个案子牵涉过广,我不得不请你们一起来研究研究。”
两人心中有底,纷纷表示要配合他。
甘亚平拊掌,“早知孤山镇民风淳朴,警民关系融洽,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秦木森抱拳,“甘专员过奖,让您受惊了。”
甘亚平也抱拳,“分内之事,不必客气。”
汪争光拿出一根竹箭,“你们看,这是唯一的物证,至于人证,已经没了。”
秦木森和唐平南忧心忡忡地交换一个眼色。
甘亚平点头,“看来凶手身手不错,而且极其凶残。”
汪争光放下竹箭,“这老何的的确确是被蛇咬死的,这个案子还有待商榷。”
甘亚平连忙附和,“是的是的。”
秦木森犹疑,“这老何死得未免太巧了些。”
唐平南叹息,“蛇要咬人,谁也拦不住,再说唐家渡当时四处无人,救也救不了。”
秦木森深深看了唐平南一眼,皱眉沉思。
汪争光看向秦木森,“秦镇长,就江月明的案子来说,您看看我们镇上有没有这种人?”
唐平南迅速接口,“当然没有!”
秦木森领悟到什么,艰难地开口,“是的,没有。全镇近三百户人家,我都烂熟于心,不会有这种可能。”
甘亚平点头,“汪所长的意思,凶手是外乡人?”
汪争光接口,“是外乡来的亡命之徒!”
甘亚平叹气,“这样的话,这凶手可就不好找了。”
汪争光点点头,“这就看甘专员的本事了。”
甘亚平笑,“怎么,说来说去,这是要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汪争光看向唐平南,“唐会长,你不是说刚刚从贵州进了一批好酒?”
唐平南恍悟,“甘专员,请……”
巧七和胡素素从唐家渡下船,看守警察立刻走来,大声喊,“回去回去!汪所长让你们别来了!”
看到赵理遥遥走来,巧七挥手,“罩子哥!我来了!”
赵理转身就走。
胡素素哀唤,“罩子哥,让我看一眼吧!”
赵理停住脚步。
江边案发现场的白圈隐约可见,胡素素慢慢走来,紧张地抓着巧七的手。
走到近前,赵理拦住两人,胡素素跪下来,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赵理撇开脸,面无表情。
巧七点燃香烛插在路边,“哥哥,你安息吧,我们一定会找到凶手为你报仇!”
胡素素擦泪起身,正色道:“赵警官,我找到线索,告诉你行不行?”
赵理一愣。
巧七连忙帮腔,“对,我们有线索了!”
赵理掉头就走,“你们还是去找汪所长吧,我可做不了主。”
秦木森、甘亚平、唐平南和汪争光凑在唐家喝酒,觥筹交错间,大家笑声不断,都喝得醉醺醺的。
唐东安走进门,满脸惊诧,转身就走。
回到房间,唐东安怒气冲冲,“你们没良心!太没良心了!”
唐平南跟随而入,迅速关上门,低喝,“你懂什么!我这是为了你们这几个兔崽子!”
唐东安愤怒地挥舞拳头,“你要是为了我们,就应该找出凶手,不是在这里喝酒!”
“凶手我们一定要找,为今之计,是赶紧稳定孤山局势!保住你们几个人的小命!你有没有想过,这次死的是老何,下次死的是谁!”
唐东安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如果是巧七……妈妈……妈妈一定会疯掉……”
唐平南一愣,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这阵子发生这么多事,凶手很明显就是冲江家冲着巧庄书院去的,你要真有这份孝心,就跟我们一起保住巧七这根独苗!”
汪争光脑门搭着毛巾,闭着眼睛仰面靠在椅子上。
“叔叔,我已经找到线索。”听到胡素素的声音,汪争光毫不犹豫怒吼,“
巧七,出来!”
胡素素扑到他桌前,“叔叔,我真的找到线索,您难道不想知道吗?”
汪争光拍案而起,“出来!”
巧七一个踉跄扑进来,跌坐在地。
汪争光指着胡素素,“你把这个疯子带走!”
“素素没疯。”巧七瞪着他。
汪争光大喝,“来人!”
“我自己走。”胡素素转身离去,巧七连忙爬起来跟上。
汪争光还在怒吼,“不想死的就给老子乖乖呆在孤山岛,别让我再孤山看到你们!”
胡素素和巧七在夫子渡口下船,汪淑余和江四婆婆相携站在岸边,目光焦灼。
江四婆婆低声,“孩子回来就好,你可别骂她们。”
“不会,您放心。”汪淑余拍拍她的手。
巧七加快脚步,“妈妈!您怎么来了?江风太凉了,您病还没好呢!”
胡素素也跟上来,“妈妈。”
汪淑余捋了捋散落的头发,淡淡道:“我还要上课,时间很紧张。不过有些话必须赶紧说,我怕下次没机会了。”
巧七惊恐地看着她,“妈妈,您怎么了?”
汪淑余径直回头,边走边说:“这个渡口,我接送过很多人,大多数的人就此消失,没有回来。”
巧七和胡素素交换一个眼色。
胡素素低头,“妈妈,我错了。”
汪淑余看着胡素素,“素素,这句话千万不能再说了。”
胡素素疑惑点头。
汪淑余正色道:“女人在这个世道生存相当不易,身为女人,就是你的错。”
“我明白。”
汪淑余加重语气,“所以,你没有错,不管对谁都不能认错!”
巧七连忙凑上来,“妈妈说得对!”
汪淑余瞥了她一眼,“这话不是对你说的,我们太过放纵你,让你误以为能无法无天,经常犯错,记住,有错就要认,知错就要改!”
巧七嘟哝,“我知道了。”
汪淑余对胡素素柔声道:“你愿意来我家,我就把你当女儿,当学生,我不会把你当成是媳妇,要想办法熬你个几十年。”
胡素素哽咽,“谢谢妈妈。”
汪淑余又看着巧七,“至于巧七,我知道你着急为你哥哥报仇,说实话,我帮不上你。”
“妈妈,你不用帮我,我自己能行。”
胡素素迅速拉了她一把。
汪淑余语带颤抖,“我不希望跟你只有这20年的母女缘分,不希望到头来连你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你明白么?”
巧七呆住了。
胡素素哽咽,“妈妈,我们不会再继续,您放心。”
汪淑余松了口气,“那就好,素素,你们回去吃饭吧,一会璞玉会来帮巧七补习功课。”
巧七哭丧着脸,“真要读书啊……”
汪淑余瞪她一眼,“这个问题,让素素回答你吧。”
巧七趴在书桌上一笔一划艰难地写字。面前摆着厚厚的一叠书。书已经遮到鼻子,就露出一双眼睛。
秦满江走进来,站在书桌面前和她对视。
巧七眼睛眨巴眨巴,“你爷爷送上山了?”
秦满江点头,满脸黯然。
巧七哀伤地看着他,“那你现在是来救我?还是要害我?”
“怎么说?”
“你要救我,就把璞玉姐姐送来的这些书跟我讲讲,你要害我,就带我去镇上找凶手。”
秦满江一愣,“怎么,打退堂鼓了?”
巧七声音低微,“妈妈说只有我了……”
秦满江黯然,“看来不用我多费唇舌了。”
巧七大惊,“你难道也……”
“他们今天喝了一顿酒,事情大概就解决了。”
“什么事情?”巧七醒悟过来,怒喝,“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不,两条人命!”
巧七丢下书往外冲,秦满江一把抓住她,“你爸爸妈妈只有你了!”
巧七默然。
胡素素现在住的是江月明的房间,房间就挨着书房,书桌摆着江月明的遗像,一边是胡素素和江月明的结婚照,照片里的两人都略带羞涩,笑容温暖。
巧七和秦满江的对话隐隐约约传过来,胡素素坐在一旁,对着遗像绣着江月明的像,每一针都用了死力气,每一针都咬碎了后槽牙。
她的手指早已伤痕累累,绣绷子上血迹斑斑,然而,自始至终,她神情木然,目光冰冷。
有时候,心上的痛比身上的痛还要让人难以忍受,只能饮鸩止渴,以毒攻毒。
汪争光疾步走进来,看着桌上的乌泡子,目光狠戾。
脚步声传来,汪争光坐下来,拔出枪小心翼翼地擦。
赵理提着一个热水瓶进来,哗啦啦倒水,将挂在架子上的毛巾整理得方方正正。
汪争光一言不发擦着枪,手上青筋暴跳,微微颤抖。
赵理揭开茶壶倒水。
汪争光似笑非笑,“赵理,猫胡子又要来了?”
赵理嘴角有笑意,“是的,有人看见她在平安码头下船。”
“她在我这吃了亏,肯定得过两天才能来,你白忙活了。”
“没关系,她要是跑累了,总会进来打个秋风的。”
“你说,孤山镇最好看的姑娘是谁?”
赵理脱口而出,“当然是……”
赵理意识到什么,声音低沉下来,“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您家的姑娘吧。”
汪争光大笑,“这有什么不清楚的,那就是我家的姑娘!我姐当年是女子师范的校花,多少大官大将军打主意,知道吗!”
赵理点头笑,“知道,汪伯伯说过。”
汪争光笑容突然收敛,“那你算老几,你自己知道吗?”
赵理笑容僵在脸上,猛地低头,“知道。”
巧七脖子上套着一个布褡裢,绞着布褡裢的长带子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
唐东安冲出来,一把拽住她的布褡裢,“你好大的胆子!一个人到处跑!”
巧七甩开他的手,“为什么不能一个人跑。”
唐东安气呼呼地,“我们真是白白替你操心了!”
“唐三,你到底想干嘛!”
“你怎么不来找我?”
“秦五都知道,你不会不知道吧。”巧七语气冰冷。
唐东安低头,“我爸爸那天请了一桌,他说事情快了结了。”
巧七叹了口气,“了结就算了,我要跟素素买绣线去,你别挡我道。”
唐东安压低声音,“没这么容易了结!你放心!这事以后交给我,你别管了!”
巧七冷哼一声,“交给你才不放心。怂包。”
“你……”
巧七不耐烦,“别闹了,我以后要读书,不跟你玩了。”
唐东安大惊,“那天不过是糊弄钱教授他们,你来真的!”
巧七斩钉截铁,“比钢针还真!”
唐平南、唐叶氏、唐东安和唐江安正在吃饭,唐东安憋了许久,终于开口,“爸爸,我要读书!”
唐平南一愣,“不行!”
唐叶氏连忙好言相劝,“他肯念书是好事。”
唐江安扒拉着饭,露出一双眼睛,目光小心翼翼在唐平南和唐东安脸上扫过。
唐东安郑重其事,“钱教授和钱小姐说过收我和巧七做学生,给我们补习,巧七发誓要好好读书,我不能输给她。”
唐江安谄媚地笑,“哥哥,我也在读书。”
唐东安鄙夷道:“凑什么热闹!你认几个字!”
唐平南怒,“你弟弟成绩比你好得多!”
“那他都能读书,我为什么就不能!”
唐平南冷冷道:“上次怎么被开除的,你忘了么?”
唐东安尴尬地戳了戳饭,“现在我有人管,在学校还有后台,总不会再被开除了!”
唐平南不耐烦,“谁管你这个祸害?”
唐东安略显得意,“妈妈!汪妈妈已经认了我做儿子了!”
唐叶氏脸色哀伤,放下筷子。
唐平南一脸狼狈,“吃饭,吃饭,吃完饭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