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母亲和母亲2
江广袖扔出一挂鞭炮，鞭炮声中，江老夫人提着一个写着奠字的白灯笼走出来，交给仆人。
“奶奶，要不要送信给习庄叔？”
江广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江老夫人冷冷道：“他们一家三口要是来了，统统打出去。”
江广袖无奈低头，“是。”
江老夫人含泪转身。
“奶奶，按照规矩，要送月明哥上山的话，父母亲总得在吧。”
江老夫人咬牙切齿，“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巧庄的墙角升腾起一阵轻烟，江习庄正在一张张烧纸钱，目光定在火光中，痛楚深沉。
巧七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走出，蹲下来看着江习庄烧纸钱，“爸爸，我们到底得罪谁了？”
江习庄头也不抬，“我和你妈妈办学助贫，做了一辈子善事，不可能得罪人。”
“那奶奶和满舅……”
江习庄打断她，“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你明白吗？”
巧七摇头。
江习庄无奈，“等你长大一点就明白了。”
这时，汪淑余抱着一个包袱木呆呆往外走，巧七冲上去挡在门口，“妈妈，你这是去哪？”
汪淑余怒喝，“让开！我要去找你哥哥！”
“妈妈，你也知道奶奶的脾气，你们就别去找骂了。”
汪淑余突然死死盯着巧七的脸，“你见过你奶奶？”
巧七不知所措地点头。
汪淑余眼睛红了，紧逼一步，“你见过你哥哥？”
巧七惊恐地退后，背脊紧紧贴在门框上，又点点头。
江习庄起身，“淑余，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她。”
汪淑余头也不回逼近巧七，厉声道：“你说话啊！”
巧七战战兢兢，“见过，我都见过，奶奶还打我了……”
话音未落，汪淑余打了她一巴掌。
巧七捂着脸呆住了。
汪淑余凄厉嘶喊，“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你奶奶把月明带走……”
江习庄大声道：“淑余！”
等汪淑余回头，江习庄缓和口气，“淑余，你别吓着她，你们都进屋休息吧。”
汪淑余瞪着他，“你不去乡下？”
巧七哀哀道：“妈妈，奶奶真的太凶了……”
“闭嘴！”
巧七噤声。
江习庄柔声道：“太晚了，别去了……”
汪淑余痛哭，“不去！那是我那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就算是阿猫阿狗死了也该由主人送上山埋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汪淑余推开巧七，“你们不去！我去！”
巧七流泪哀唤，“妈妈……”
江习庄黯然，“算了，去吧，我们一起去。”
汪淑余失去了力气，靠在门口，茫茫然仰望着天空。
江水悠悠，江月冷冷，巧七和江四婆婆扶着汪淑余上船，江习庄拉着汪淑余的手坐下来，
江四爷开始摇橹，江四婆婆在渡口摆手相送，聒噪的两人今天一反常态，沉默如山。
巧七看着江习庄和汪淑余紧握的双手，在江风中环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听到脚步声，唐东安头也不回，气呼呼道：“你不是让我去死吗！”
唐平南端着饭菜走进来，满脸疲惫，“秦家小五也关进去了。”
唐东安大惊，“跟他有什么关系！关他做什么！”
“吃饱饭睡一觉，明天我们好好商量对策。”
“爸爸……”
“什么也别说了，一会我要去秦家给老爷子守夜，你在家把这些事情想清楚，以后小心应付。”唐平南满脸疲惫。
唐东安瘫坐下来，“秦老爷子也过身了？”
唐平南点头。
唐东安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唐平南皱眉，“你已经20岁，有事就要去面对，这些废话别说了！”
唐东安正色道：“好，爸爸，我跟你说清楚，月明不是我杀的，我做不出来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平时做的哪件事情不是伤天害理！”
唐东安急了，“爸爸，月明是我汪妈妈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伤她的心！”
“不要拿她来糊弄我，你的这点花花肠子以为我不知道……”
“我能有什么花花肠子，我就想能找个心肠好的人叫声妈！”
“你的意思，你小妈妈心肠不好，所以你一直不肯叫她！你摸摸良心想一想，你小时候常常生病……”
唐东安怒喝，“她不配！我要不是生病，她能爬上你的床生了那个孽种！”
唐平南怒指着他，“你……”
唐东安笑嘻嘻迎上他的手指，“那是个孽种，我是个畜生，爸爸，你生的畜生坐牢去了，你带着孽种好好过日子。”
唐东安拔腿就跑，唐平南的手和白发一起缓缓垂落。
白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江家内外人影憧憧，却静默异常。
江老夫人挡在门口，江广袖默然站在一旁，江习庄和汪淑余相携而立，垂泪不语。
汪淑余跪地哀求，“妈妈，求求您让我看他最后一眼。”
“滚！”江老夫人毫不动容。
“妈妈，您也是母亲……”
“你是在咒我儿子吗？”
汪淑余摇头，“不，妈妈，让我看他一眼，就一眼，看了就走，绝不多呆一秒钟……”
江老夫人转身，“广袖，把他们打出去！”
江广袖不忍地看了汪淑余一眼，欲言又止。
江老夫人大喝，“要我自己动手吗！”
江习庄跪地磕了三个头，“妈妈，您……多保重！”
江习庄起身去扶汪淑余，汪淑余却将他猛地推开，“妈妈，让我看看我儿子，求求您了……”
江习庄瘫坐在地，满脸是泪。
大门重重关上，汪淑余扑上前拼命砸门，凄厉嘶喊，“月明，月明，妈妈在这……”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传出老远，引来回音阵阵，犹如鬼哭。
江广袖拖曳着脚步走来，听到瓦片掉下来的声音，抬头看去，巧七趴在墙上，冲他拼命挥手。
江广袖环顾四周，看仆人纷纷视而不见低头离去，连忙搬起梯子架在墙垛上，巧七飞快地爬进来，“我哥呢？”
江广袖压低声音，“奶奶守着，你看不到。”
巧七回头搬走梯子，“奶奶恨的是我爸妈，不会拿我怎么样。”
“请家法！”江老夫人的声音遥遥传来。
江广袖大惊，转头离去。巧七跟了两步，想了想，朝后面跑去。
江家大门口，汪淑余头顶着脚盆，双手扶着盆沿，摇摇晃晃跪着。
江习庄跪在一旁，匍匐在地，肩膀微微颤抖。
江广袖走来，压低声音，“习庄叔，就算领了家法，奶奶也不一定让你们进去。”
江习庄看了汪淑余一眼，汪淑余一脸倔强，轻声道：“总得试试。麻烦你看好巧七。”
江广袖无奈点头，“您放心。”
巧七跪在棺木面前，江月明的遗像摆在案上，随着摇曳烛火，从模糊变得清晰。
巧七爬过去抱住遗像，喃喃自语，“哥哥，对不起，我不该老跟你作对。”
“哥哥，你醒来看看我吧，我发誓……以后一定做个乖孩子。”
巧七的泪水流在遗像上，滴在江月明的脸上，烛火摇曳，江月明目光温暖。
汪淑余顶着一脚盆水，倔强地跪着。
江习庄摇晃一下，突然歪倒在地，被两个仆人迅速抬走，江习庄睁开眼睛，挣扎着下来，继续跪在汪淑余身边。
汪淑余始终一动不动，目光悲凉。
巧七抱着遗像睡在地板上。
江老夫人轻手轻脚走来，给巧七盖上一床青花被子，手犹疑着伸出，摸向巧七的脸庞，又缓缓缩回。
江老夫人转身走进夜色里。
烟雾袅绕，绣奶奶坐在菩萨前念经，听到脚步声，并没有回头。
江老夫人也跪下来，满面悲凄，“广袖是不是来找你了？
绣奶奶点头。
江老夫人叹息，“你为什么不来劝我？”
绣奶奶摇头，“这时候……你不需要人劝。”
江老夫人轻轻哭泣，“多机灵的孩子，就这么没了，我为什么不早点去把他找回来……”
绣奶奶艰难开口，“桂子，你这么着急把孩子接回来，是不是……是不是心里有谱？”
江老夫人接过手帕擦泪，默然摇头，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画面，最后定格于那个夜晚江广袖冰冷的表情之上，突然浑身一个激灵。
绣奶奶拍拍她的肩膀，压低声音，“凶手看来已经盯了很久，一击即中，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江老夫人点头，“孤山已不是以前的孤山，年轻人一个个往外走，回来的没几个。”
绣奶奶泪水落下来，“是的，都没剩几个了，我们得想想办法。”
江老夫人默然点头。
秦满江靠在墙边打盹，脚步声传来，秦满江猛地起身迎上。
灯火陡然明亮，唐东安略带凄楚的笑脸出现在他眼前。
秦满江愣住了，“你来干什么！”
“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秦满江不耐烦，“你玩归玩，也得看看什么时候，什么场合！”
唐东安一屁股坐下来，抱着膝盖发愣，秦满江走到铁栏面前张望，灯火熄了，只剩下窗口的惨淡月光。
秦满江大喊，“罩子哥，能不能送口水来？”
无人回应。大门重重落锁的声音传来。
唐东安哽咽，“月明死了。”
秦满江一愣，徐徐回头。
“月明死了，为什么没有人关心？大家都只会吵架，打架，我和巧七都挨了打。”
秦满江冷冷道：“那是你们活该！”
“我就知道你会讲这句话，你比我们好到哪里去，你不是也在这里吗？”
秦满江背靠着铁栏坐下来，仰头，两行泪流下来。
“我是真的嫉妒江月明，他凭什么有这么好的父母亲，有这么好的妹妹。”
“蠢货！”秦满江啐了他一口。
唐东安突然跳起来，“我就是蠢！我这些年每天都想把他从巧庄赶走，抢走他的父母，抢走他的妹妹……”
秦满江霍然而起，逼近他，“你说够了没有！”
唐东安泪流下来，“我还没有抢到，他怎么能死呢。”
秦满江呆住了，慢慢拍在他肩膀，“我一定要找出凶手！为月明报仇！”
“你节哀。出去了，先找到凶手，我再陪你为你们家老爷子守灵。”
天色发白，汪淑余脸色苍白，仍然顶着脚盆跪在原地，而江习庄跪在她身边，身体瑟瑟发抖。
门开了，巧七慌慌张张冲出来，接过汪淑余头顶上的脚盆顶在头上，重重跪下。
脚盆倾斜翻倒，浇了她满头满身的水，巧七一动不动。
汪淑余犹若未觉，目光直直盯着大门，纹丝不动。江习庄看着巧七身上的水流，满面悲凄。
江老夫人拄着拐杖走出来。
巧七哀唤，“奶奶……”
“起来吧。”
汪淑余张了张嘴，虚弱地撑着地要起身，巧七连忙扶住她。
江习庄忙不迭点头哈腰，“母亲，谢谢。”
江老夫人冷冷道：“别着急谢我。我既然把你们赶出这个门，就不会再让你们活着进来！”
巧七大惊，“奶奶！”
汪淑余挣开巧七，踉跄上前，江老夫人伸出拐杖堵在她面前。
汪淑余满脸绝望，“那你干脆打死我，让我们母子埋在一起！”
江老夫人冷笑，“这方圆百里都是我说了算，你别以为我不敢！”
汪淑余哀唤，“妈妈，我们错了，求求您……”
“现在才来认错，太晚了！”
江习庄拉住汪淑余，汪淑余扑进江习庄怀里痛哭。
巧七小心翼翼，“奶奶……”
江老夫人扭头，“你也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江广袖抱着一个包袱匆匆走来，“叔叔，这是老夫人让我给你的。”
江老夫人冷冷道：“这是我给孙子留的东西，孙子没了，我留着也没有用。江习庄，汪淑余，你们拿去继续败吧，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们要是再敢出现在村里，可别怪我不客气！”
江习庄心有不甘，“母亲。”
江老夫人突然大怒，“闭嘴，我养不出你这种畜生！”
“妈妈……”汪淑余刚开口，江老夫人愤怒地指着她，“还有你！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畜生！畜生！”
江老夫人气冲冲离去。
大门重重关上，阻断了三人绝望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