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孤山之乱1
秦家书房里,秦炳蔚正在翻看一本册子,晨光从窗户挤进来,催得白发光芒闪耀。
秦三泰满头汗水闯入,手里拿着一封电报。
“长沙的电报?”秦炳蔚眉头一挑,一贯不急不缓的口气有几分焦急。
秦三泰摇头,“是衡阳三少爷的,衡阳又挨炸了,孩子跟着跑来跑去实在太危险,他们想送到乡下请绣奶奶帮忙照看。”
秦炳蔚又恢复了不急不缓,“也好,等孩子来了,你带着他们回乡下去吧。”
“那……您呢?”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么?”
秦三泰脸色大变,“老爷!”
秦炳蔚笑了笑,“今天是个黄道吉日。”
秦三泰扑通跪下来,“炳哥……”
秦炳蔚摆手,“该说的你已经说过了。”
秦三泰哽咽,“我是想说……今天……今天还是我来磨墨吧。”
秦炳蔚点头,秦三泰艰难起身,走到书桌前开始磨墨,而秦炳蔚在一旁踱步,脚步沉重。
秦三泰泪水滴落在墨中,很快消失无形。
秦炳蔚脚步轻下来,“三泰贤弟,我儿性格软弱,难当大任,不求无功,但求无过,以后还请多多督促。几个孙儿里,老大老二若有信回,让他们回来看看家人,若没有,那就罢了;乱世生意不好做,让老三及时收手回乡避难,不赚这个钱也罢;我有老四在地下陪伴,你们不用挂心……”
秦炳蔚满脸颓然,停下脚步。
秦三泰郑重其事道:“是,炳哥,您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至于满江,他傲气有余,心胸……”
看他有所犹疑,秦三泰略带期待地看着他。
秦炳蔚回头摆手,“算了,随他们去吧,你出去等等,我很快就好。”
秦三泰绝望的泪水再度涌出来,“我会照看好小五少爷,您放心。”
当秦炳蔚提笔,秦三泰轻手轻脚关门离去。
湘水悠悠,河岸草色青青,薄雾朦胧。
渡口小船停驻,船上无人,茶棚上方炊烟袅袅。
三个人影从渡口走来,秦满江走在中间,步履缓慢从容,江月明和他并肩而行,满面笑容。唐东安走在江边,踢石子拽草,捡石头打水漂,忙得不亦乐乎。
秦满江和江月明看着唐东安,相视而笑,同时开口,“巧七……”
秦满江停下来笑看江月明。
江月明无奈地笑,“我答应过外公成亲后就会搬去和我外公一起住,他说要亲自教我,等我敷衍他一阵,我们再另谋他计。”
秦满江颇有几分失望,还是道了声“恭喜”。
唐东安嚼着草歪着头看着江月明,“你这不是娶妻,是入赘吧。”
江月明皱眉,“这话千万别再说了,要传到我奶奶耳朵里,那……”
唐东安吐出草,摆手,“得啦得啦,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才不做!”
秦满江斜了唐东安一眼,“你做得还少么!”
江月明冲秦满江摆手,“算了,别理他,他这几天满肚子怨气,逮谁咬谁。”
“你骂谁呢!”唐东安满脸愤怒地挡在两人面前,“明明都是因为你们惹出来的祸,我莫名其妙挨罚,竟然没一个人去救我!你们根本不够朋友!”
两人同时伸手将他推开,唐东安一屁股坐在沙滩上,秦满江和江月明大笑而去,唐东安爬起来,拍拍屁股追上去。
“父母亲成天忙着教书管学校,我倒是不担心,就是怕我要是离开巧庄,我妹妹更加无法无天。”
看着江月明紧皱的眉头,秦满江无奈接茬,“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巧七以后交给我。”
唐东安嗤笑,“你得了吧,巧七用不着你管,这话要是别她听了去,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秦满江冷哼一声。
江月明板着脸,“唐三,要不是你跟她狼狈为奸,她还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
唐东安下巴一扬,“什么样?没有我,她还不得变成你们这怂样!”
江月明冷笑,“按照你的道理,像你一样到处惹是生非就不怂?”
唐东安冷笑,“江月明,我算明白了,你成了亲就要被关起来,所以满肚子怨气,逮谁咬谁!”
江月明皱眉,“你……”
“你什么你,你也得了吧,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赶快从巧庄滚出去,腾地方给我住!”
江月明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唐东安逼近江月明,发出哼哼怪笑,“就字面上的意思!以后我吃在你们家,住在你们家,成天跟巧七爬墙打弹弓游泳胡作非为,气死你们这对目中无人的家伙!”
江月明一巴掌甩过去,唐东安欲闪避,秦满江抬手欲拦,半途迅速推了唐东安一把。
唐东安重重挨了一巴掌,捂着脸呆住了,“你……你敢打我……”
秦满江笑,“绝交的话,后天你就吃不到喜酒了。”
唐东安暴怒跳脚,“老子不稀罕!绝交!老子要跟你绝交!”
唐东安愤怒地四处转,抓起一块石头砸在江月明身上,江月明没有闪避,无奈叹气,“唐三,你今年是20岁,不是12岁!”
唐东安气冲冲离去,遥遥呼喊,“你们成天找茬,我和巧七早就想报仇了……”
一艘小船在晨雾中隐约可见,秦满江的声音遥遥传来,“月明,好好准备吧,后天见。”
江月明冲着小船的方向笑容满面地摆手,突然扑倒在地,背心赫然插着一根竹箭。
江月明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朝小船的方向艰难地爬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一双穿着布鞋的脚沿着血痕朝江月明步步逼近。
唐东安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江月明,你别跑……”
远处,唐东安和巧七一人挥舞着一个鸡毛掸子跑来。
穿布鞋的人迅速离开江月明,匆匆跑开。
江月明躺在血泊中,很快就不动了。
腥甜的江风拂来,一丛乌泡子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一双穿布鞋的脚飞速跑过,又突然在前方不远处停下来。
“月明……”远处传来唐东安和巧七凄厉的呼喊,喊声在山水之间久久回荡。
秦炳蔚房间里,秦炳蔚睡容安详地躺在床上,秦三泰跪在床榻为他整理遗容。
秦三泰身后,吊在房梁上的绳索摇摇晃晃,如招魂的幡。
“爷爷!”秦满江呼喊而至,跪倒在地,凄然呼喊。
秦三泰转身,用剪刀剪断绳索。
绳索落在地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秦满江捡起绳索,低头看了许久,突然犹如噩梦初醒,面目狰狞地扑向秦三泰,将他按在墙壁上,用绳索勒住他脖子,怒喝,“秦三泰,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他老糊涂,难道你也糊涂!”
秦三泰不闪不避,紧闭眼睛,满脸痛苦,沉默不语。
秦满江用力勒绳索,眼睛赤红,“秦三泰,我爷爷是不是你杀的……”
秦老夫人一脚踏入,“小五!放下!”
两个长工扑过来拖走秦满江,秦满江拼命挣扎,发出疯狂的怒吼,“奶奶,肯定是他杀的,爷爷昨天还好好地跟我下棋,他不可能自杀,不可能……”
秦三泰捂着脖子瘫软在地,大口喘息,用力擦干泪水,缓慢起身跪倒,“夫人,请节哀。”
秦老夫人冷眼看着,冷哼一声,“秦三泰,你眼里以前不会有我这个夫人,以后也不会有,别假惺惺了。我妇道人家,不知道你们兄弟打的什么算盘,不过,这笔账,我会慢慢跟你算!”
秦老夫人转身离去。
秦三泰扑倒在地,无声痛哭。
警察所暗房里,竹箭箭头血色犹新,箭柄握在戴着手套的汪争光手里,汪争光死死盯着竹箭,目光一片赤红。
江月明躺在中间的小床上,江老夫人双手拄着拐杖,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脸,不见哀伤,只有刻骨的恨。
恨自己,也恨他,如果知道重逢就是永诀,她不会顾及这份不值钱的面子,把年纪轻轻的他送入黄泉。
汪争光哑着嗓子开口,“箭头淬了毒。”
江老夫人没有回头,“谁干的?”
“桂奶奶……”
“我问你谁干的!”
“还得查。”
“多久?”
“桂奶奶……”
“别废话,多久!”
汪争光撇开脸,不忍多看一眼最疼爱的外甥,“我只能尽快,您节哀。”
江老夫人回过神来,死死攥紧拐杖,一字一顿道:“我再问你,你要怎么查?”
汪争光急了,“桂奶奶,这是我们警察的事情。”
江老夫人逼近一步,声音低微,颤如泣诉,“不,我了解月明,他个性谦和有礼,能得罪的人少之又少,再者唐家渡是私人渡口,那一带的山也是唐家所有,外人能熟门熟路摸进去并且迅速逃离的几无可能,所以这个取他性命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出来,说来说去,这要不是唐家干的,那就是你们汪家的事情,也是我们江家的事情。”
汪争光犹如五雷轰顶,全身麻木。
江老夫人幽幽长叹,“我们两家出了那么一对冤孽,算是同病相怜,我早料到有祸及子孙的一天,但只想到了是巧七,没想到是这个好孩子……”
汪争光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巧七不能再出事了!”
“很好!”江老夫人点点头,算是达成共识,径直往外走,大喝一声,“广袖,进来把人带走!”
江广袖应声而入,低头沉声道:“是,奶奶。”
汪争光拦在她面前,“桂奶奶,这不合规矩,我们还得查案。”
江老夫人猛地转头,怒视着汪争光,“第一,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不信你有这种本事;第二,别的地方我管不了,在这孤山镇上,我的话就是规矩!”
“桂奶奶,您不信我总得信上头吧,这事我说了也不算,还得跟上头汇报。”
江老夫人咄咄逼人,“我问你,衡阳天天在轰炸,哪个上头会来管你?”
汪争光嘟囔,“长沙衡阳还没沦陷,总会有人管……”
江老夫人大喝,“管个屁!我知道你们这些套路!你还想做这个警察所长,就赶紧去找凶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江广袖也急了,“奶奶,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汪争光突然拔枪,“桂奶奶,你如果真要带人走,只怕还得搭进一条命!”
对峙之间,汪争光和江广袖都满头大汗,生怕江老夫人发了疯。
“带我去见巧七!”
此话一出,汪争光和江广袖都松了口气,迅速往外走。
江老夫人却转头抱着江月明,老泪纵横,“乖孙子,别怕,跟奶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