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习庄的手表1
江习庄随着钱博书急匆匆走进新生教室,“怎么来了这么几个人,其他人呢!”
新生教室里坐着五个男同学,全都是霜打的茄子,蔫巴巴的。
钱博书向来仁厚,这会也发了急,“江校长,你看看吧,这书怎么教!就来这么几个人,问他们什么都不说!”
“到底怎么回事!郭怒!出来!”江习庄怒喝。
郭怒在这些孩子里年纪最大,天生热心肠,很有一把死力气,汪淑余接了这个班,让他当了班长。
郭怒慢慢起身,嗫嚅道:“有的女生……没换洗衣服……没钱……有的……”
江习庄一愣,口气缓和了些,“怎么不早说呢。我马上让人去看看,以后女同学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汪老师和钱老师,找夫子渡的江四婆婆也行,大家不要憋在心里。”
话虽这么说,江习庄也知道自己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只得叮嘱钱博书,“钱教授,不管有多少学生,该讲课还得讲课,现在日寇步步紧逼,我们的时间耽误不起。”
钱博书转身就走,冷冷道:“我的时间也耽误不起。”
江习庄呆住了,转头对同学们和和气气道:“你们先看书,有问题记下来,下堂课我跟大家一起讨论。你们走到这里不容易,能坐在这里读书更不容易,不要把时间浪费在等待上面。”
众人都坐直许多,齐声回应,“知道了,谢谢江校长。”
守着夫子渡的是一对夫妻,年纪不大,在乡下的辈分不小,一个叫江四爷,一个叫江四婆婆。江四婆婆正在夫子渡口洗东西,看到江习庄手里拎着一个包袱走来,连忙站起来,“少爷,您这是去哪?”
江习庄冲着小船叫道,“江四爷,我要去镇上。”
江四爷从船上钻出来,“好叻!”
江习庄将一个包袱交给江四婆婆,“婆婆,麻烦你改几件衣服给学生们穿。”
江四婆婆连忙接过,“我纺了些布,准备给月明做几件新衣裳。”
“太谢谢了,要不,先给学生们做?”江习庄习惯性接口。
江四婆婆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少爷,别的事情可以听你的,这事可不行。”江四爷在一旁也急了。
江习庄苦笑,“也是,不能让两个孩子再怪我了。”
江四爷扶着江习庄上船,“您这是去跟月明那小子准备婚事吧,恭喜恭喜。”
江习庄一愣,强笑道:“同喜。”
江四爷摇橹而去,“真没想到,那小子生下来才尺把长,一眨眼就要成亲了……”
江习庄突然想到什么,冲着渡口叫道:“婆婆,麻烦你去看看新来的那几个女生,她们有为难的事情。”
“知道啦,你成天管你的学生,难道就不能管管巧七,你看她都成了野小子,哪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
江水悠悠,将江四婆婆的大嗓门怒骂清晰地传过来,江习庄嘴角噙着一抹苦笑,紧紧抓着口袋,从上船到下船,一刻也没有松。
孤山有三个当铺,江港街的两个江习庄夫妻都非常熟,长年累月送东西来当再赎回去,当铺的掌柜知其艰辛,起初也颇给他情面,只是开战之后生意难为,这分情面掌柜给不起,江习庄也要不起了。
江习庄走进最不常去的上正街当铺,终于放开了抓紧口袋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递进高高的柜台。
小伙计打开手帕,看了看旁边的胡掌柜,胡掌柜连忙走来,“江校长,这手表当了,你们上课不方便吧。”
江习庄强笑道:“没关系。”
胡掌柜写了一张票子,和钞票一起递过去,“二十块钱,您收好,早点来赎。”
江习庄呆住了,“这……这么少?”
“实话跟您说,我也能多给点,就怕您跟往常一样赎不起。这东西我先给您收几天,您有钱了赶紧来赎,绝不收您利息。”胡掌柜低头看着刺目的手表,好似接了个烫手山芋。
“那好,多谢。”江习庄连忙收好钱和票据,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手表,黯然转身离去。
小伙计提笔记录,“手表……”
胡掌柜迅速抽走他手里的毛笔,压低声音,“不能记!”
巧七有满肚子的话要对秦满江说,又不敢在秦老爷子面前胡闹,只能焦急地等在秦家后门口,频频回望,可惜大半天门也没动静。唐东安匆匆而来,一把将她拎起来,“你爸爸刚刚去当铺了,上正街那个当铺!”
巧七大惊,“什么,他怎么会去当铺!”
“我怎么知道,别人就这么跟我说的,我就这么转达给你听,你爱信不信!”唐东安话音未落,吱呀一声门响,巧七一跃而起,回头一看,秦炳蔚背着手走出来,身后跟着秦三泰。
两人都是头皮发麻,迅速站得笔直,恭恭敬敬鞠躬叫人。
秦炳蔚淡淡道:“我家小五在做功课,你们一块来吧,我正好跟你们讲讲《诗经》。”
巧七偷偷拽了唐东安一把,两人配合多年,唐东安心领神会,嬉笑,“秦爷爷,我爸爸让我马上回去,回去学打算盘,真不好意思。”
巧七瞥见秦炳蔚身后一抹熟悉的身影,伸长脖子看了看,唐东安还当她做戏,一把拽住巧七脖子上的褡裢带子,拔腿就跑。
巧七也放弃了搜寻,一边跑回头冲着秦炳蔚摆手,“秦爷爷我们下次再学……”
两人转了弯没了影子,秦炳蔚笑着摇头,回头看了一眼,秦满江满面羞愧低头。
秦炳蔚转身离去,优哉游哉念,“君子择人与交,农夫择田而耕。君子树人,农夫树田……”
秦满江无奈跟上,回头看了看,不知该恨这对活宝还是该恨通风报信的秦三泰,恨得牙根发痒。
唐东安拖着巧七脖子上的褡裢往前走,巧七左顾右盼,看到硕大一个“当”字,猛地停住脚步,一把拽住唐东安,“是这家?”
“是啊,你……”
唐东安话没说完,巧七已经蹿没影了。
走进当铺,巧七伸长脖子往里面看,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家里除了书就是书,破衣烂衫都没几件,哪来的东西当。
胡掌柜迎上来,“小姑娘,你要当什么?”
巧七冲胡掌柜挤出笑脸,“叔叔,刚刚是不是有个巧庄师范的人来当东西?”
“是啊。”
巧七双手捧着脸竭力给胡掌柜看,“我是不是长得跟他有点像?”
胡掌柜扑哧一笑,“像!”
巧七得意起来,“那是我爸爸呢!”
唐东安走进来,嬉皮笑脸道:“来这找爸爸,找错地方了吧。”
胡掌柜板着脸,“小姑娘,你不是来当东西就走吧,我们这是做生意的,不是来寻亲的。”
“好好,我马上走,我爸爸刚刚来当了什么?”巧七一双大眼睛四处瞧。
“手表。”胡掌柜还是面无表情。
唐东安拉了她一把,“巧七,走吧。”
巧七猛地转身,“你闭嘴!”
唐东安呆住了,巧七脸色发红,眼里都是泪。
巧七转头又是一副笑脸,“掌柜,能不能给我看一眼,我们家就一块表,我看看是不是这块。”
胡掌柜犹疑着把一个手帕包从柜台里送出来,摊开给巧七看了一眼就要收走,巧七迅速拉住他的手,“我还没看清楚呢。”
胡掌柜还当她心疼,摊开手表,“瑞士产的罗马牌手表,保存得还挺好……”
巧七抓起手表就跑,胡掌柜呆住了,唐东安脑袋还在发懵,脚步已经跟了上去。
两人冲出当铺,后面传来伙计的怒吼,“抢东西啦!抓住他们!”
巧七和唐东安在前面跑,伙计在后面拼命追赶,一路鸡飞狗跳,大家纷纷闪避。
整个江港街两边铺子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冲着两人指指点点,唐家和江家两个孩子从小到大要是一天不闹出点动静,简直就是奇闻。
江广袖和唐平南走出瑞丰米店,唐平南口气颇为焦急,“粮食紧缺,我们酒庄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了,还请江掌柜多多……”
“抢东西啦……”
江广袖呆住了,“那不是你家三少爷和我家巧七吗!”
唐平南脸色骤变,对身边伙计吩咐道:“快去巧庄师范找江校长,不,找巧七她哥来。”
江广袖和唐平南交换一个眼色,大概都觉得脸上不好看,各自撇开脸,匆匆离去。
姜是老的辣,唐平南醒悟过来,迅速停住脚步回头,冲着他抱拳,“江掌柜,我们酒庄的生意还请多多照顾。”
江广袖挤出笑容,抱拳道:“唐会长既然开了口,一切好说,巧七的事情还请不要惊动我们家老夫人。”
“那是,那是。”唐平南干笑转身,立刻脸色阴沉。
孤山警察所里,汪争光冲着牢房怒吼,”抢东西!你们两个兔崽子敢去抢东西!说出去我的脸往哪搁!我这个所长还要不要做!你爸爸的校长要不要做!还有你,你们家的会长要不要做!”
巧七和唐东安背靠背蹲在牢房里,手被紧紧绑在一起,动弹不得。
汪争光愤怒地踢栏杆,疼得龇牙咧嘴,“兔崽子,回我的话!”
巧七偷窥他一眼,头更低了。
唐东安怎么想都觉得冤枉透顶,苦着脸道:“汪叔叔……”
汪争光怒喝,“别攀交情!我没你这种倒霉侄子!”
此路不通,唐东安踢了巧七一脚,巧七不得不出头,理直气壮道:“满舅,那是我爸爸的东西!”
“不管谁的,当了,那就是别人的!你就是抢劫,要坐牢的! 弄不好还要枪毙!”汪争光怒火渐渐平息下来,眼珠子转了转,在黑暗中找寻赵理的身影。
“我爷爷留给爸爸的唯一的东西,怎么能当呢……”巧七声音渐带呜咽。
汪争光呸了一声,“你们家除了你和月明两个,你爸爸还有什么不敢往当铺送!你们能好生生活到今天,是江家祖宗有灵!不,是我们汪家祖宗保佑!”
“那是我爸爸的宝贝!”巧七的泪终于落下来。
唐东安终于找到申冤的机会,“汪叔叔,我冤枉,我真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看她跑我才跑的。”
“你们这两个蠢货!”汪争光侧身看了看,终于发现身边阴影中的赵理,冷笑连连,“赵理,叫江习庄这个废物来领人。”
赵理立刻心领神会,“是!所长!”
巧七惨叫起来,“满舅,求求你别告诉我爸爸……”
“汪叔叔,求求你让习庄叔来吧,我爸爸知道会打死我的!”
“唐东安,你这个叛徒!”巧七大概下了狠手,唐东安惨叫得比她还大声。
汪争光转身就走,嘴角笑容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