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江望月第一次见到裴清渐的时候,也是在梅雨季的夜晚。
虽然那天没下雨,但江城的河流湖泊远比海城多,气候也湿润不少,老旧的学区房内充斥着潮湿的气息,即便是三楼,楼梯台阶上都是湿的。
江望月握着母亲的手,看着脚下布满水迹的瓷砖,她动了动脚尖,那白色的瓷砖就多了道脏痕。
就像此时的她,只能被动接受自己未知的命运。
“等会儿记得喊人,知道不?”江蓉握着她的手,再三叮嘱,沉默一瞬,又压低声音,“能喊爸爸就尽量喊爸爸。”
江望月并不觉得被一个已经14岁的孩子喊“爸”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她许久没见过江蓉有这种激动而又兴奋的神情了。
那张曾经布满沧桑与黯然的脸,此时终于能依稀看见她曾经的风貌。
于是江望月将心里那点叛逆的心思压了下去,对江蓉点了点头。
恰好此时,那扇暗沉的大门也被打开,屋内的光透了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阿蓉你可算来了,这就是望月吧?”
明明大半视野都被这个男人挡住,但江望月的视线瞬间就被屋内的人所吸引。
“这孩子最近一直在学校补习,这一有空我就带她来了。”江蓉有些紧张和羞涩地拍了拍女儿的后背,冲她说,“望月,快喊人!”
“啊、哦……”江望月一走神,脱口而出的就是,“叔叔好。”
她能感觉到母亲似乎对她这个称呼有点失望,但男人看上去倒是十分和善,他笑呵呵地应下了这声叔叔:“唉,别在门口说话了,快进来吹风扇凉快点。”
这间房子处处都透露着年代感,但比之前的“家”还是要好上不少。
江望月刻意将视线往四周张望了一下,再才回到屋子中间的那个人身上。
看到她的第一眼,江望月就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少女并不属于这里。
无论是过分优越、已经初露风华的容貌,还是那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即便是身处这破旧的老房子里,也无法被削减分毫。
“裴清渐,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来打招呼!”顾晟喊了一声,声音里不复方才的温和,带着明显的不满。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哪几个字,但江望月还是下意识地将这个名字记了下来,然后看到少女向她们走来,连呼吸都放轻了些许。
“阿姨好。”
少女的发音字正腔圆,没有江城本地所特有的腔调,她说完微微低头,仪态落落大方。
“唉唉,裴……裴裴不用这么客气。”江蓉放在身前交错相握的手紧了紧,在裴清渐面前竟然显得有几分局促与不安,不知这么称呼她是否恰当。
裴清渐淡笑了一下,笑意很浅,但声音放轻了点:“阿姨把这里当自己家就行。”
江望月从进门就一直注意着裴清渐,这会儿不但看到了她的笑,还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悯。
但还来不及去思索裴清渐为何会露出名为“怜悯”的神色,对方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距离被猛然拉近,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江望月呼吸一滞,立刻收起了还有点懒散的样子,站直了身。
她发觉自己比裴清渐高一点,平视过去的时候,看到的是裴清渐修长的眉形,以及光洁白皙的额头。
但即便有身高优势,江望月却发现自己从心态上已经处于弱势。
裴清渐仅仅是在她面前站定,她就已经紧张到呼吸不畅、口干舌燥了。
“你……你好,我叫江望月。”
江望月吞咽一下,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率先开口向面前的少女介绍自己。
而后,她看到裴清渐抬眸,视线好像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她与那双墨色眼眸对视。
江望月突然发觉,从她和江蓉进屋开始,一直到现在,裴清渐才将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你好,裴清渐。”
少女言简意赅,也对江望月提了提唇角,露出一个笑,极浅极淡。
看着那平静、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江望月握紧了放在身侧的手。
除了一开始是被顾晟喊过来的,裴清渐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甚至她的言行举止都称得上大方得体。
可看到那双眼睛,江望月知晓,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和江蓉放在眼里。
礼数到位的问候与关怀,是她骨子里的习惯,而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才是她真实的情绪——她们的到来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
裴清渐从一开始就和自己、和江蓉,划清了界限。
“唉,望月和我们裴裴都在念初三对吧?”顾晟很满意这个场景,开始找寻新的话题。
“裴裴比望月大半岁来着,望月,你以后还是喊姐姐知道吗?”江蓉又拍了拍江望月的后背,叮嘱着。
“不用不用,就差这么点,哪还用分那么清……”
大人们的声音渐渐远去,江望月的视线与脑海里只剩下了裴清渐一人,她看到对方听着这些对话,又笑了一下,但这笑里有清晰的嘲讽意味。
她绝不认同自己有这么一个“妹妹”,也并不觉得她们是她的“家人”。
江望月从见面第一眼就对裴清渐升起的那些莫名的好感,顷刻间荡然无存。
她当然知道重组家庭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和对方相处融洽,可面对裴清渐如此冷漠的态度,自己绝对不会去做那个热脸贴冷屁股的人。
是的,她一定会和裴清渐保持距离。
脑海里回荡着这个想法,江望月却发现眼前的场景突然扭曲起来。
氤氲的水雾将她环绕,刚才还一脸淡漠的裴清渐现在却是卸去了所有尖刺,带着温和柔软的笑意,附在她怀里问她:“你要和我保持距离吗?”
熟悉的淡香通过水汽,如有实质一般,将江望月束缚封锁,她急促呼吸着,没有立刻回答。
怀中的人又将她抱得紧了一点,带着清香的呼吸拍打在她的脖颈上,那声音还在问:“真的要吗?”
不想,她从来都不想。
江望月对眼前人的渴望都到了让她心痛的地步,她低下头去想要去吻裴清渐。
可眼前的画面又是一变,方才还在自己怀里温软的人,此刻眼中已经盛满了怒意与失望,死死拽着她的手腕,压抑着情绪向她控诉:
“说好了保持距离,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江望月猛地睁开眼,耳朵里尽是“嗡嗡”的耳鸣声以及她自己急促的喘息,因为出了一身汗,有明显的黏腻感传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刺耳的闹铃,拖动无力的身体,爬起来关了闹钟。
手机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星期一”,今天工作日,她早上九点要到岗上班了。
“啊——”
江望月哑着嗓子长长叹息一声,大脑传来一阵刺痛,连大腿骨那里因为车祸而造成的伤口,都传来隐隐的不适感。
大概是因为昨天和裴清渐重逢,自己才会做这么个梦。
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回神,她起身,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昨天裴清渐亲手交给她的礼物。
礼盒十分精美,江望月拆得小心翼翼。
也如她昨晚第一时间的猜测,今年的生日礼物是一条银色的手链。
手链乍一看十分朴素,但如果细细去观察,会发现不管是材料还是做工,都相当精致绝伦。
裴清渐每年送的礼物都是定制的,江望月搜不到价格;并且这些礼物基本上都是外表看起来质朴,但仔细端详就知道价值不菲的类型。
江望月知道这是裴清渐精心安排的心意,每次看到这些礼物,除了触动,还有如影随形的压力。
在警告她,她和裴清渐之间不仅有感情上的距离,还有更深的,身份地位的悬殊。
这样想着,江望月脑海里又浮现出昨夜的裴清渐,与梦最后的画面重合。
“你就这么急着走吗?”
裴清渐压着怒气的声音还回荡在她耳边,而自己回复的是什么来着?
“现在已经快十点了……我明天还要上班,要早点休息的。”
听到这句,裴清渐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大概是被气到说不出来话,直接甩开了她的手,将头扭到了另一边,不再看她。
“那……我走了?你注意安全。”
江望月感觉胸腔里传来阵阵刺痛,被裴清渐握住过的手腕处还传来灼热感,将她的力气近乎抽干,拉开车门的动作也不太利索,试了好几次。
好心来送生日礼物,结果被这么冷待,一般人都会不舒服,更何况裴清渐这么个傲气的性子。
江望月心中又升起了浓烈的、对自我的厌弃。
她先对裴清渐升起了异样的心思不说,还屡屡不识好歹,现在连最基本的,好好和对方相处都做不到了。
这么一遭之后,裴清渐或许真的不会再理她了。
心中的钝痛在此时突然变得尖锐,眼前细密的雨幕似乎将江望月困在了原地。
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向裴清渐诉说这些年来压抑的情感吗?那样只会徒增彼此的烦恼吧。
江望月的眼眸黯淡了下去,她撑起伞踏入了雨夜之中,准备关上车门。
突然,她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褪下坚冰的轻柔嗓音,和雨声混在一起,却异常清晰:
“伤口,还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