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风雨将至
宁婕妤的回信送到时,桑无争已进入雁州地界数日,即将接近其与凜州的交汇处。
她这些日子一路上都在收集各地汇总各地流匪作乱的情报,这让随从人员十分不解,认为这并非是公主该费心的事。
只是眼下已经远离京都,没有地位比桑无争更高的人,所以众人尽管不理解她的作为,也只好听命行事。
这一路上,闲暇时分,桑无争会召观鱼或观林来陪自己说说话。
两人中,观林很拘谨,每每到了桑无争面前,就成了只会点头摇头的锯嘴葫芦。所以久而久之,桑无争见观鱼的次数便多些——但观鱼也不是每次都到。
由于许诺了要帮吴老头寻女,观鱼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独自行动。
屡次找不到他人,桑无争索性派那个管观鱼叫“鱼道长”的小侍女稽静去堵人。如此,招架不住稽静快言快语的观鱼总算养成了出门前和回来后都给桑无争传个口讯的习惯。
“所以你们聆天观其实没人会御兽?”坐在驿站的花园中,桑无争抬手掷出自己想要的四点。
辛琳窃笑着帮她把棋子摆到对应的格子中。
观鱼见状在心中默算了一番后,拿起骰子,顺口回答:“御兽那可是传说中的神仙手段。我们当中若有人会,早就白日飞升了,还在这红尘中扑腾什么?”
唉,这五公主掷骰子的技术快赶上自己了,现在想再赢她的彩头真是越来越难。
桑无争看观鱼挪动棋子,继续问:“那怎么会有聆天观的道长会御兽这种流言传出的?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
“兴许是哪位师兄为了扬名,所以自己……咳咳。”
惊觉自己因为与五公主越来越熟悉,无意间松懈得险些揭了聆天观的老底,观鱼赶忙打住。
他倒不怕聆天观的神圣形象在五公主心中倒塌,毕竟五公主好像从没觉得聆天观是什么圣地。
只是旁边还有伺候五公主的人在,他可不能败坏师门的形象。
所以观鱼找补道:“也有可能是有人见过我四师叔的本事,所以口口相传,传得越来越夸大。”
“喔?你所说的本事是指什么?”
“四师叔养了些‘飞奴’,很是好用。”
桑无争双眼一亮。
所谓“飞奴”,是指驯养来传信的鸟。自前朝开始已有民间有异人能使唤飞奴千里传讯的传说。永朝官方亦有专人负责养育飞奴,只不过至今未有太大成果。
看见她的反应,观鱼恍然道:“公主知道飞奴?啊,也对,毕竟有四皇子在聆天观修行。”
他自问自答地误会了桑无争的知识来源,还无意间透露了桑无争原本不知道的事——
当年在聆天观偶遇穿道袍的四皇子,桑无争只当自己这位四哥是因为在聆天观养生,所以才“入乡随俗”换了道袍。
现在听观鱼的口吻,四皇子竟像是出家了?
桑无争仅因惊讶沉思了一瞬,再看向观鱼时,却发现对方好像已察觉了她那一瞬的神色变化,且意识到白送了她一个情报。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懊悔。
“我四哥……”
桑无争准备在观鱼把话题扯开前乘胜追击。
此时,一名侍女面带喜色地捧着一个扁木匣赶来:“禀公主,婕妤回您的信到了!”
闻言,桑无争立时没了打听四皇子之事的兴趣——毕竟对方是否出家,于她只是一个茶余饭后的故事,但母亲的回信就太难得了。
她虽然在寄出家书之前已经有所谋划,却没对收到回信抱有太大期盼。
如今看来,她那封“家书”确实惊动了皇帝,而对方也给予了她想要的重视。
“辛琳,你替我将这盘双陆走完吧。”控制不住唇角带笑,桑无争拿着装信的匣子就要往屋里走。
观鱼识相告辞:“本来只是消磨时间,公主既然有事要忙,这局就此作罢也无妨。”
桑无争顿住脚步,略偏头看了眼棋盘。
再走下去,她这局应当能赢。不过她不亲自掷骰子,换了辛琳,未必玩得过观鱼。
将观鱼略带得意的表情看在眼中,桑无争虽有些不甘,也只得默许这局和棋收场:“……行,最后这局不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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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鱼扳回一城的得意神情只维持到走出花园,就逐渐被沉思的神情所取代。
他在想五公主刚才收到的那封信。
观鱼自己是没有进出过皇宫,但聆天观作为皇家道观,很多禁忌他们都是自拜入师门开始,就要牢记在心的。否则一个无心之失,就有可能给自己乃至师门带来祸殃。
因此,他清楚宫内人非特殊情况不能随便往外传递书信的规矩。
如今五公主能光明正大拿到其母亲的回信,也就意味着得到了始丰帝的允许。所以要么五公主的生母很受宠,能让始丰帝破例;要么就是引出这封回信的五公主的去信,当中记载了很重要的内容。
联系五公主从芦明县离开后,这一路上非但没有搁置流匪劫掠的案子,反而在有心探听……
“呵,不简单。”感慨了一句,自觉理清了一系列事件之间的关系,观鱼洒脱地伸了个懒腰,仰头看向这一路难得一见的碧空。
老天爷制造的狂风暴雨是停下了,不过由人掀起的风暴,似乎即将来临。
而他,无论幸或不幸,都将见证接下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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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无争展开信纸,并未急着找自己想要的答案,而是先把宁婕妤用娟秀字迹写下的关心字句细细看过。
就好像母亲坐在她身边,一边轻抚她的脊背,一边软语安慰一样。
这让桑无争有种这一路上的疲惫都被温泉轻轻洗去的舒适感。
闭眼思念远在宫中的宁婕妤片刻,桑无争才睁开眼,重新看向信末用同样字体书写,但显然不似宁婕妤平日风格的几行字——
“……人在旅途,意外难免,切勿因先前有惊无险便松懈大意。尤需多多留意途径之地人情风土,慎防恶徒潜伏作乱。”
若是无人在一旁提醒,宁婕妤就算要谈论匪患之事,多半也是叮嘱桑无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好奇心过重打听与自己无关的东西,以免招祸。
又或者觉得只靠侍卫们不够安全,建议她再雇些武艺精湛的镖师护身。
而不是让她留意途经之地的状况,尤其不会让她“慎防恶徒潜伏”。
由这一句,桑无争猜测皇帝看了她的家书后,也对睿王反常的举动起了疑。甚至在宁婕妤发出回信之前,皇帝有可能就另外派了人查探北地的情况。
吩咐她继续打探,或许只是为了两相比对,确定情报是否真实。
桑无争心口微微发烫。
她不介意皇帝使唤自己做事,因为这意味着皇帝开始看到她有脑子、能力可以替他分忧。对她而言,这比被对方视为一个可爱的,值得宠着的女儿更为重要!
更别提特许她们母女书信往来后,为了真正想知道的事不被人察觉,皇帝应该会对宁婕妤更好些,显得像忽然念旧情一般。
这对宁婕妤绝对是件好事。
桑无争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回木匣中。
她一抬头,看见桌上铜镜映出自己燃着野心的双眼。
如果想要提升自己的地位必须先投效一位手掌重权之人,那比起未来可能继承大统的人,讨好现在的九五至尊不是更好的选择?
以往囿于京都和皇宫中没有机会,如今已暂时脱出囚笼,正是该试着展翅的时候。
桑无争想起接天峰上,观鱼曾指给自己看的万里苍穹。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有可能抓住一阵能让自己扶摇直上的风。
凜州……大公主送别时的提醒言犹在耳,桑无争却已决心有机会的话,要在睿王的地界好好待上一段时间。
瞧一瞧对方大张旗鼓搭台,究竟想唱怎样的一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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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今日也是无人相送呢。”辛琳放下车帘,挡住外面冷清的场面。
桑无争道:“我又不是来此巡视的上官,地方官员不特意接待才是正常。”
“可是……”
“莫非你受过白知县的盛情款待后,由奢入俭难了?”
此话背后的意思可轻可重,辛琳急得都要立时为自己辩白了,见桑无争用书卷半遮着脸偷笑,这才明白公主只是打趣自己。
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再提类似的话了。
桑无争重新看上书卷,心思却不在书中文字上。
玩笑归玩笑,她其实知道让辛琳介意的是什么——她这一行人从京都来到雁州,途中像白知县那般热情讨好的虽也少见,但只要下榻驿站,当地官员得知消息定会过来问候一二。
毕竟再如何说,桑无争也是堂堂公主,问候她一下,或是送点礼混个面子情,总不是坏事。
但雁州当地的官员却与别不同,除了驿站的驿丞之外,地方官大多只会送张帖子问候。
这帖子的作用,无非是表示他们知道五公主路过了。
再没有多的表示。
桑无争倒也不是想借会见地方官员的机会捞些好处,只是雁州众人这反应,给她一种他们并不太把她这位公主当回事的印象。
如果想得再深一些,这些地方官不重视她,那是否重视她身后的朝廷呢?
另外,被她派出打探民情的侍卫们近来回报时,偶尔会有人提起感觉似乎被人跟踪盯梢了,又抓不到实据。
这种情况越靠近雁州与凜州交汇处,发生得就越频繁,连带着鲁队长都意识到了不对劲,特意来向桑无争建议暂停打探的活儿。
“咱们带的人手毕竟有限,若太过分散,恐怕舍本逐末,反而无法好好护公主周全。”
鲁队长说得含蓄,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既然地方上不怎么欢迎他们四下打听,最好还是别太惹恼对方。
在雁州已经是这样的状况,进了凜州或许只会更糟。
桑无争觉得是时候让鲁队长明白自己给他们派额外的任务所图为何:“了解北边诸地的情况,是圣上的意思。”
鲁涣呆愣了一下,脑中本能浮现的冒犯念头是——五公主莫非是看自己和兄弟们不愿再奉陪她的“游戏”,所以假传圣意?
但他很快便清醒过来,明白桑无争不可能这般胆大妄为。
他想起桑无争每到一处新的驿站,便有家书寄回京都的行为,瞬间了悟。
“是属下见识浅薄了。只是公主既已透露实情,属下也要大胆直言一番。”
“请说。”
鲁涣道:“公主千金之躯,若是想知晓匪乱之事,不妨直接传当地官员来问。此举虽有可能招致言官上奏,但有圣上在,也无人能动公主分毫。比起咱们私下偷摸打听方便许多,也免得地方官员疑心咱们居心不良。”
桑无争本以为对方会有什么好的见解,没想到却是高估了这位武人直来直往的脑子。
她只好说得更清楚些:“问了只怕听不到实话。鲁队长,你应当也与各地驿站之人交谈过,他们可有人主动与你说起匪乱?”
鲁涣摇头。
“地方有匪患,若自身解决不了,就该逐级上报,以求援手。可过了这么多个城,全都说一派祥和。”
“兴许是真无事发生。”
“那要如何解释我们越往北,路上行人越少。尤其行商,几乎绝迹?现下还没入冬呢。总不能是雁州的人一应物资都能自足吧?”桑无争循循善诱。
鲁涣终于恍然大悟:“公主是说有人故意瞒下消息,就像那个白知县!不对,不可能这么多地方官都贪图好官声……您的意思是,有大人物镇压他们!雁州牧……”
这人总算转过弯了,只是想得还太过保守。
因为桑无争尚未证实自己对睿王的怀疑是否正确,所以也没有继续引导鲁涣往别的方向想。
她方才说这么多,只是希望对方能提高些警惕,别觉得地方上的势力值得信赖。
双方的密谈结束,鲁涣正要告退,路旁杂草丛中忽然窜出来一群神情惊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