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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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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

    这是个令伍尔摩终生难忘的夜晚。米莉十七岁生日的那天,他带她到热带花园酒店去。那是个比国家俱乐部单纯的地方,只是,在走到歌舞厅之前,会先经过赌轮盘的房间。舞台和舞池是露天的,大棕榈树旁二十尺的高台上,歌舞女郎排成一列,粉红与淡紫的灯光扫射着四座。一个身穿亮蓝色晚宴服的男子唱着英国小曲,之后钢琴被推入灌木丛,那些舞娘步下台来,有如惊慌的鸟群飞下枝头。

    “这里好像阿尔丁森林……”米莉着迷地说。姆妈显然不在,米莉一杯香槟下肚后,姆妈就不知去向了。

    “我不认为在阿尔丁森林里会有棕榈树,也不会有歌舞女郎。”

    “你太没想象力了,爸。”

    “你喜欢莎士比亚吗?”海斯巴契医生问。

    “嗯,不,它们太文绉绉了。你知道那一类的词句————‘使者登入’ ‘我的公爵大人由右方趋前’ ‘让我们满心喜悦走向战场’。”

    “那是莎士比亚吗?”

    “那像莎士比亚。”

    “你在胡说些什么,米莉。”

    “所以阿尔丁森林也是莎士比亚里的啰,我想。”海斯巴契医生说。

    “没错,不过我只在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选集》里读过他的东西。书里删去了关于使者、公爵和诗词的部分。”

    “学校让你们读那种东西?”

    “不,我在爸爸房间里找到一本。”

    “原来你读的是这种版本的莎士比亚,伍尔摩先生?”海斯巴契医生问,带着惊讶。

    “噢,不,不,当然不是。我其实是为米莉买的。”

    “那为什么前几天我向你借的时候你那么不高兴?”

    “我不是不高兴,我只是不喜欢你刺探……太多与你无关的事。”

    “你说得好像我是间谍似的。”米莉说。

    “亲爱的米莉,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别吵嘴好吗?你忘了有海斯巴契医生在。”

    “海斯巴契医生,你为什么这么沉默?”米莉问,一面喝下第二杯香槟。

    “米莉,哪天我要向你借兰姆的选集来读一读。我也觉得莎士比亚的原著太难了。”

    一个矮小的男人对着他们这桌挥手。那人的制服好紧。

    “你在烦恼什么吗,海斯巴契医生?”

    “亲爱的米莉,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有什么好烦恼的?当然,除了岁月流逝之外。”

    “十七岁算老了吗?”

    “对我而言,它们眨眼即逝。”

    穿着紧身制服的男人来到他们桌边,对着大家鞠了一躬。他那张脸满是坑坑洼洼,像海水侵蚀过的梁柱。他带来一张和他几乎一样大的椅子。

    “这是塞古拉大队长,爸。”

    “我可以坐下吗?”他没等伍尔摩回答,径自在米莉和海斯巴契医生中间坐下。他开口道,“很高兴认识米莉的父亲。”

    他有一种流里流气的轻慢,并且在你还来不及憎恶之前,他已经又给你一个恼怒的理由:“米莉,替我向你的朋友介绍一下吧!”

    “这位是海斯巴契医生。”

    塞古拉大队长无视海斯巴契医生的存在,径自为米莉斟满酒。他叫住一位侍者:“再拿瓶香槟来。”

    “我们就要走了,塞古拉大队长。”伍尔摩说。

    “胡说。你们是我的客人,现在才刚过午夜。”

    伍尔摩的袖子碰到酒杯,杯子掉落,砸得粉碎,就像这场生日宴会一样。

    “侍者,再拿个酒杯来。”

    塞古拉开始轻声唱起歌来:“我在花园里摘下的那朵玫瑰————”

    他背对着海斯巴契医生,倾身凑向米莉。米莉说:“你太没礼貌了。”

    “没礼貌?对你吗?”

    “对我们。今天是我十七岁生日,这是我父亲的宴会,不是你的。”

    “你十七岁生日?那我更是非做东不可了。待会儿我会请一些舞娘到我们这桌来。”

    “我们不要什么舞娘。”米莉说。

    “我很惹人讨厌吗?”

    “对。”

    “哈,”他显然很开心,“你是因为我今天没去校门口接你而生气。可是,米莉,有时候我还是得把警务工作摆在最先。侍者,叫乐团演奏《生日快乐歌》。”

    “别这样!”米莉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这么低俗?”

    “我?低俗?”塞古拉大队长开心大笑,“她真会开玩笑,”他对伍尔摩说,“我也喜欢开玩笑,所以我们才这么合得来。”

    “她告诉我,你有个人皮制的烟盒。”

    “她老是拿这个取笑我。我告诉她,她的肌肤可以制成可爱的……”

    海斯巴契医生突然站起身,说:“我要去看赌轮盘。”

    “他不喜欢我?”塞古拉大队长问,“或者他是你的仰慕者,米莉?一个非常老的仰慕者,哈哈!”

    “他是我们的老朋友。”伍尔摩说。

    “伍尔摩先生,你我都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没有友谊可言。”

    “米莉还称不上是个女人。”

    “你的口气真像个父亲,伍尔摩先生。天下没有了解女儿的父亲。”

    伍尔摩看看香槟酒瓶,又看看塞古拉的头。他真想把这两样东西砸在一起。大队长背后那桌坐着一个他不曾见过的女子,她凝重地对伍尔摩点点头,像是鼓舞。他的手碰触到香槟酒瓶,她又点点头。他心想,她的聪明一定和她的美丽一样出色,才能如此精准地解读我的心思。她的友伴令他羡慕————两位荷兰航空飞行员和一位空姐。

    “来,我们去跳舞,米莉,”塞古拉大队长说,“表示你原谅我了。”

    “我不要跳舞。”

    “我发誓,明天我会在校门口等你。”

    伍尔摩做了个小小的手势,意思是说:“我没那个勇气,帮我。”那女人严肃地望着他,他想她应该是在衡量全局,只要她一决定好,立刻就会付诸行动。她用虹吸管加了点苏打水到威士忌里。

    “来吧,米莉,别坏了我的宴会。”

    “这不是你的宴会。是我爸爸的。”

    “你的气怎么生这么久?你要了解,有时候我还是得把工作摆在我亲爱的小米莉之前。”

    塞古拉大队长背后的那名女子改变了虹吸管的角度。

    “不,”伍尔摩出于本能脱口大叫,“不!”

    虹吸管的管口向上,对准塞古拉大队长的脖子,女子的手指已蓄势待发。一个美女用这样轻蔑的态度看他,他觉得很受伤。他说:“好,请吧,好的。”

    于是她启动发射。苏打水喷到塞古拉大队长的脖子,顺着领口往下流。人群中传来海斯巴契医生的声音:“太好了!”塞古拉大队长则怒斥道:“干什么?”

    “很抱歉,”那年轻女人说,“我本来要加到我的威士忌里的。”

    “你的威士忌!”

    “是海格威士忌。”女子说。一旁的米莉咯咯发笑。

    塞古拉大队长僵硬地欠欠身。你无法从他的身材或酒量测出他有多危险。

    海斯巴契医生说:“小姐,你的虹吸管不能用了。我再去帮你拿一根来。”

    那一桌的荷兰人不安地窃窃私语。

    “我想他们对我已经失去信任,不会再给我另外一根。”女子说。

    塞古拉大队长挤出一丝笑容,难看得像是从破管缝里钻出来的牙膏。他说:“这是我头一遭被人从背后偷袭。我很高兴是败在一个女人手下。”

    他又恢复了自若的态度,速度之快令人佩服,虽然发梢还滴着水,衣领也依然濡湿。他说:“我应该回敬你一番的,不过今天太晚,我现在得回营去。我们还会见面吧,我希望?”

    “我会待在城里。”她说。

    “来度假吗?”

    “不是,来工作。”

    “如果你的工作证有任何问题,”他暧昧地说,“一定要来找我。晚安,米莉。晚安,伍尔摩先生。我会告诉侍者,这桌由我请客。想吃什么、喝什么尽量点。”

    “他下台阶下得很漂亮。”女子说。

    “你那一射也很漂亮。”

    “用酒瓶去砸他的头未免夸张了点。他是什么人?”

    “很多人都叫他红鹰。”

    “他虐待犯人。”米莉说。

    “我好像和他交上朋友了。”

    “这我可不敢确定。”海斯巴契医生说。

    他们把桌子并在一起。那两位飞行员欠身致意,报了一串拗口的名字。海斯巴契医生不可置信地对那两位荷兰人说:“你们在喝可口可乐?”

    “公司规定不能喝酒。我们三点半要飞蒙特利尔。”

    伍尔摩说:“既然塞古拉大队长要做东,我们就多喝点香槟吧,还有可口可乐。”

    “我再也喝不下可口可乐了,汉斯,你呢?”

    “我可以喝一杯波尔斯 [1] 。”年轻的飞行员说。

    “在抵达阿姆斯特丹之前,你不能喝波尔斯。”那位空中小姐坚定地对他说。

    年轻的飞行员轻声对伍尔摩说:“我很想娶她。”

    “谁?”

    “帕芙克小姐。”至少听来是这个发音。

    “而她不肯嫁你?”

    “不肯。”

    那个年纪较长的荷兰人说:“我结婚了,还有三个小孩。”他解开胸前口袋的纽扣,“这是他们的照片。”

    他递给伍尔摩一张彩色卡片,上面是个上身套着紧身毛衣、下身穿着泳裤的女孩,正在调整她的溜冰鞋。毛线衣上印有“曼巴俱乐部”的字样,伍尔摩念出卡片下方的字:“保证回味无穷。五十位佳丽任君选择,让你不再孤枕难眠”。

    “我想你拿错照片了。”伍尔摩说。

    那个年轻女子的蜜褐色秀发闪耀着(至少在热带花园酒店的灯光下看起来是这个颜色),对伍尔摩眨眨眼。

    “我们来跳舞。”

    “我不大会跳舞。”

    “那有什么关系。”

    他带她乱转一气。她说:“我懂你的意思了。这支舞本来是伦巴舞曲。那是你女儿吗?”

    “是啊!”

    “长得很漂亮。”

    “你才刚来?”

    “是的。那两个人在这里已经玩了一晚,所以我就到他们那桌聊聊天。我在这里谁也不认识。”

    她的头碰到他的下巴,他可以闻到她的发香。随着他们的舞动,她的秀发不时拂过他的双唇。看到她手上戴着婚戒,他心里泛起莫名的失望。她说:“我的名字是塞弗恩,贝翠丝·塞弗恩。”

    “我姓伍尔摩。”

    “那我就是你的秘书了。”她说。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有秘书?”

    “噢,你当然有。他们没告诉你我要来吗?”

    “没有。”

    他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们”指的是谁。

    “可是电报是我亲自发的。”

    “上星期是有封电报没错,但看得我一头雾水。”

    “你那本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选集》是哪个版本?”

    “艾尔曼。”

    “该死,他们给我的不是这个版本。那封电报看起来一定乱七八糟的。不过,反正我也找到你了,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当然,也有点吃惊。你住哪里?”

    “今晚先住英伦酒店,然后我想尽快搬进去。”

    “搬去哪里?”

    “当然是你的办公室。我不介意睡觉的地方,任何员工宿舍都可以。”

    “可是我没有员工宿舍,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

    “呃,你总该有秘书室吧?”

    “塞弗恩小姐,我从来就没有请过秘书。”

    “叫我贝翠丝就好,这样比较安全。”

    “安全?”

    “连个秘书室都没有,这倒是个问题。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

    一个男人正在唱歌,他身穿传统黑色外套站在树丛间,像极了英国的地方官员:

    理智者环绕着你我,

    我挚爱的老友们。

    他们说地球是圆的————

    我的疯狂执意抗拒。

    他们说橙橘有籽,

    苹果有皮,

    我说黑夜即白昼,

    而我一无所图。

    请不要相信……

    他们在轮盘室后面的空桌上坐下,小球跳动的声音清晰入耳。她又恢复了凝重的表情————有如女孩子初次穿上长礼服的那种自觉。她说:“如果我知道我是你的秘书,我绝对不会用苏打水喷那个警察————在没有你的指示之下。”

    “你不用担心这个。”

    “我来这里是为你分劳,不是替你找麻烦。”

    “塞古拉大队长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知道,我受过完整的训练,译码和显微摄影技巧的测验都通过了。我可以接手负责联络你旗下的情报员。”

    “噢。”

    “你的表现太好了,他们不希望你曝光。我曝不曝光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很不希望你曝光,含苞待放比较好。”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只是想到了玫瑰花。”

    她说:“既然那封电报出了差错,那你当然也不知道电报操作员的事啰?”

    “不知道。”

    “他也住在英伦酒店。他晕机,在休息。我们也得替他找个房间。”

    “如果他晕机,或许……”

    “你可以让他当会计助理,他受过会计训练。”

    “可是我不需要会计助理,我连个会计都没有。”

    “别担心,明天一早我会把事情都搞定。这是我的任务。”

    “倒是有件事想问你,”伍尔摩说,“跟我的女儿有关。你也来九日敬礼那一套吗?”

    “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感谢上帝。”

    身穿黑外套的男人正唱到歌曲的尾声。

    我说冬天在五月,

    而我一无所图。

    灯光由蓝转为玫瑰红,舞娘又回到棕榈树中间。骰子在赌桌上转,米莉和海斯巴契医生开心地走向舞池,仿佛她的生日在裂成碎片之后,又重新拼凑成形。

    第二章

    1

    隔天清晨,伍尔摩一早就醒了过来。香槟的后劲犹在,热带花园酒店虚缈的夜晚延伸到了上班的时间。贝翠丝说他表现良好————她是霍索尼和“那些人”的代言人。但想到她和霍索尼一样,都属于那个情报圈的概念化世界,他心里泛起失望。他的情报网……

    他在人名资料卡前坐下。在她到这之前,他必须让这些情报员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其中一些看起来就快露出马脚,必须加以处理。桑兹教授和工程师希夫已经涉入太多,他不能将他们除掉,这两个人物已经赚进两百比索左右。罗伯兹是个固定道具,也不能割舍。那个古巴航空的醉酒飞行员因为山区建立军事基地的事而拿到五百比索,不过他或许可以以安全为由将他剔除。西恩富戈斯海岸喝酒的轮机长胡安·贝尔蒙特似乎是个够真实的人物,而且他每月的报账只有七十五比索。但另外两个角色恐怕经不起缜密的检视,比如说在数据卡上被形容为“夜总会之王”的罗格,还有既是上海戏院的舞娘,也是国防部长和邮政督察情妇的特蕾莎(难怪伦敦总部查不到这两个人物)。他决定舍弃罗格,因为任何熟习哈瓦那的人迟早都会质疑他的存在。可是他不能让特蕾莎消失,她是他旗下唯一的女间谍,而且这位新来的秘书恐怕不会跑到上海戏院那种每晚放映三部色情片、中间还穿插表演脱衣舞的地方去。

    米莉在他身旁坐下。“这些卡片是什么?”她问。

    “顾客名单。”

    “昨晚那个女生是谁?”

    “我将来的秘书。”

    “哇!好神哪你!”

    “你喜欢她吗?”

    “不知道,你没给我机会和她说话。你们俩一直忙着跳舞和谈情说爱。”

    “我们没有谈情说爱。”

    “她会嫁给你吗?”

    “老天,不会。”

    “那你要娶她吗?”

    “米莉,搞清楚,我昨晚才认识她。”

    “修道院里有个叫玛丽的法国女孩说,真爱都是一见钟情的。”

    “你们在修道院谈的都是这种东西?”

    “那当然,这是未来要面对的事,不是吗?我们又没有过去可以谈,不过安格妮丝修女倒是有。”

    “安格妮丝修女是谁?”

    “我跟你提过她,就是很悲伤又很美丽的那个。玛丽说,她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伤心的一见钟情。”

    “是她跟玛丽说的?”

    “不是,当然不是。不过玛丽知道那件事。玛丽自己也有过两次一见钟情的经验,它们来得突然,去时则无影无踪。”

    “我老了,对这种事免疫了。”

    “才不呢,有个老男人,都快五十岁了,和玛丽的母亲一见钟情。他已经结婚了,跟你一样。”

    “噢,我的秘书也结婚了,所以应该没事。”

    “她真的结婚了吗?还是一个漂亮的寡妇?”

    “我不知道,我没问她。你真的觉得她漂亮吗?”

    “很漂亮,就某种程度而言。”

    罗伯兹对着二楼喊:“有个小姐说,她和你有约。”

    “请她上来。”

    “我要留下来。”米莉言明在先。

    “贝翠丝,这是米莉。”

    他注意到她的眼睛和发色和昨夜一模一样,可见不是出于香槟或棕榈树的效果。他心想,她看起来很真实。

    “早安,希望你昨晚玩得愉快。”米莉用姆妈的语气和她寒暄。

    “我做了好多噩梦,”她看看伍尔摩,瞧瞧卡片,又望望米莉,“不过昨晚我玩得很愉快。”

    “虹吸管那一招真棒,”米莉大方地说,“请问贵姓?”

    “塞弗恩,不过请叫我贝翠丝。”

    “噢,你结婚了吗?”米莉假意好奇地问。

    “我曾经结过婚。”

    “你先生死了吗?”

    “据我所知,他没死,只是消失了。”

    “噢。”

    “他就是那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米莉,你该走了。你不该过问塞弗恩小姐————贝翠丝……”

    “我这个年纪,”米莉说,“应该从别人的经验中学习。”

    “你说得没错。他是那种聪明又敏感的人,我认为他长得非常帅。他的脸就像自然景观影片中探首向巢外张望的雏鸟,喉结四周长着密绒绒的毛————他的喉结很大。问题是他直到四十岁看起来还是那么生嫩,所以女人都喜欢他。他以前常去威尼斯、维也纳那种地方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会议。你有保险柜吗,伍尔摩先生?”

    “没有。”

    “后来呢?”米莉问。

    “噢,后来我慢慢看穿他了。我是指真的看穿,没什么不好的意思。他很瘦,而且有点驼背,在我眼前他简直成了透明人。当我看着他时,我可以见到所有的代表,就坐在他的肋骨之间,主席站起来说:‘对有创意的作家而言,自由是不可或缺的。’吃早餐的时候脑海里浮现这种景象,真是怪异极了。”

    “所以你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至少去年还活着,因为我在报上看到他写了一篇《知识分子与原子弹》的文章。你应该有个保险柜的,伍尔摩先生。”

    “为什么?”

    “你不能让东西四处摊着。再说,你这种老派的商务领袖照理说应该有保险柜才是。”

    “谁说我是老派的商务领袖?”

    “那是我从伦敦方面得来的印象。我立刻出门替你找个保险柜来。”

    “我要走了,”米莉说,“爸,你会保持清醒,是吧?你知道我的意思。”

    2

    那是令人筋疲力尽的一天。先是贝翠丝出去找来了一个硕大的保险柜,大到需要一台手推车和六个大汉才搬得动,搬上楼的过程中,它撞坏了栏杆和一幅画。屋外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包括几个从隔壁学校逃学出来的学生、两个美丽的黑女人,还有一个警察。伍尔摩抱怨这会让别人起疑,贝翠丝却说,刻意逃避他人的注意才最显得可疑。

    “举虹吸管事件为例,”她说,“每个人都会记得我就是那个把警察喷了一身苏打水的女人,没有人会再去问我是谁。他们已经有了答案。”

    他们正在和保险柜奋战,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一个年轻人下了车,搬下一只好大的皮箱。

    伍尔摩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大的皮箱。

    “他是鲁迪。”贝翠丝说。

    “鲁迪?”

    “你的会计助理。昨晚我跟你提过。”

    “天哪!”伍尔摩说,“这我倒忘了。”

    “进来吧,鲁迪,休息一下。”

    “叫他进来也没有用,”伍尔摩说,“进来哪里?这里根本没有容纳他的空间。”

    “他可以睡在办公室。”贝翠丝说。

    “那里没办法放保险柜、我的桌子,再加一张床。”

    “我会替你找一张小桌子来。晕机好些了吗,鲁迪?这位是伍尔摩先生,我们的老板。”

    鲁迪很年轻也很苍白,他的手指不知是被尼古丁还是什么酸性物质染得黄黄的。他说:“贝翠丝,昨晚我吐了两次。x射线管被他们打破了。”

    “先别管那个,我们先把准备工作搞定再说。你出去买张行军床回来。”

    “没问题。”

    鲁迪说完掉头就走。一个黑女人趋步向前,走到贝翠丝身旁。

    “我是英国人。”

    “我也是,”贝翠丝回答,“很高兴认识你。”

    “你就是往塞古拉大队长身上倒水的那个女人?”

    “呃,算是吧。其实我是用喷的。”

    黑女人转过身去,用西班牙语对群众解释。好几个人鼓起掌来,那警察则是一脸困窘,悄悄走开。黑女人说:“小姐,你很漂亮。”

    “你也很漂亮,”贝翠丝说,“麻烦帮我抬这个箱子。”

    她们奋力和鲁迪的箱子纠缠,又推又拉的。

    “对不起,”一个男人一面推开人群一面说,“对不起,请让我过去。”

    “你要做什么?”贝翠丝问,“你没看到我们在忙吗?约个时间再来!”

    “我只是要买吸尘器。”

    “噢,吸尘器。那你最好进屋去。请你从箱子上爬过去吧。”

    伍尔摩对罗伯兹说:“好好侍候他。看在老天分上,最好能把原子炉吸尘器卖掉。目前为止,我们一台也没卖出去。”

    “你要在这里住下来吗?”黑女人问。

    “我要在这里工作。多谢你帮忙。”

    “我们英国人必须团结一致。”黑女人说。

    那些大汉把保险柜安顿好后走下楼来,朝双手吐了些口水,接着用力在牛仔裤上一抹,表示他们受了多少折磨。伍尔摩赏了他们小费。他爬上楼去,苦着脸望着他的办公室。最大的麻烦在于它还真放得下一张行军床,这下他什么借口也没得推托了。他说:“鲁迪没地方放他的衣服。”

    “鲁迪早习惯将就环境了。反正你还有书桌。你可以把抽屉里的东西全部清到保险柜里去,这样鲁迪就可以把他的东西放在抽屉里。”

    “我从来没用过保险柜。”

    “简单得要命。你只要选出三组好记的号码就行了。这条街的邮政编码是多少?”

    “我不知道。”

    “那,你的电话号码————不,不保险,每个小偷都晓得要试电话号码。你的生日呢?”

    “一九一四。”

    “哪一天?”

    “十二月六号。”

    “那我们就设定为十九、六、十四吧!”

    “我记不住。”

    “噢,你一定记得住。你不可能忘记自己的生日。现在,看我做一遍:先把锁逆时针转四次,然后让指针往前设定在十九,顺时针转三次,设定在六,再逆时针转两次,设定在十四,最后再转一圈,它就锁住了。现在,再以相同的方式去开它。十九……六……十四,看,开了。”

    保险柜里躺着一只死老鼠。贝翠丝说:“污损品。我应该叫他打折才对。”

    她开始打开鲁迪的箱子,拿出一堆零件:无线电、电池、摄影设备,还有好几条神秘莫测、被鲁迪用袜子包起来的管子。伍尔摩说:“你们怎么可能让这些东西通过海关?”

    “我们没有通关。是59200-4-5从金斯敦带过来的。”

    “他是谁?”

    “他是个私枭,专门走私古柯碱、鸦片和大麻,所以海关早就被他买通了。他们以为他这一回还是走私那些货。”

    “要塞满这只箱子可得不少毒品。”

    “没错,所以我们花了很多钱。”

    她手脚利落,很快便把他抽屉里的东西都清到保险柜里去,接着把鲁迪的东西安顿在抽屉里。她说:“鲁迪的衬衫可能会被弄皱,但别担心。”

    “我不担心。”

    “这些是什么?”她拿起那几张他早上在看的资料卡。

    “我的情报员。”

    “你就这样把它们摆在桌上?”

    “噢,晚上我会把它们锁起来。”

    “你这人没什么安全观念,是不是?”她看着其中一张卡片,“特蕾莎是谁?”

    “脱衣舞娘。”

    “脱得一丝不挂的那种?”

    “没错。”

    “你可真有眼福。伦敦方面要我接手联络你的情报员,能不能麻烦你找个她穿上衣服的时候为我介绍一下?”

    伍尔摩说:“我不认为她愿意替女人做事。你知道那种女人的脾气。”

    “我不知道,你才知道。哈,工程师希夫,伦敦方面常提起他。你不会告诉我他也不喜欢替女人做事吧?”

    “他不会说英语。”

    “或许我可以跟他学西班牙语。这是个不错的掩护,上西班牙语课。他长得也和特蕾莎一样好看吗?”

    “他有个非常会吃醋的老婆。”

    “噢,这我应付得来。”

    “以他的年纪,他太太那么会吃醋还真奇怪。”

    “他的年纪?”

    “六十五岁,而且根本没有女人愿意多看他一眼。想想他那个大肚子!如果你想学西班牙语,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这个不急,先缓缓吧。我可以从另外一个人开始,桑兹教授。我很习惯知识分子,因为我先生的关系。”

    “他也不会说英语。”

    “我想他应该会说法语吧?我母亲是法国人,我会说法语。”

    “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说法语。我去问问看。”

    “你知道,你不应该把这些名字就这样一目了然地写在卡片上,万一塞古拉大队长来搜查,你就惨了。我可不愿意见到工程师希夫的大肚子被挖去制成人皮烟盒。只要把若干细节写在他们的代号下面就好,例如,59200-5-3:吃醋的老婆和大肚子。我会帮你写,然后把旧卡片烧掉。该死,那些赛璐珞纸呢?”

    “赛璐珞纸?”

    “帮助纸张快速燃烧用的。噢,我想鲁迪把它们包在他的衬衫里了。”

    “你们带来的东西还真多。”

    “现在,我们得把暗房布置好。”

    “我没有暗房。”

    “这年头谁会有自己的暗房?所以才需要我来帮你。我们需要不透光的窗帘,一个红色灯泡,当然,还要显微镜。”

    “要显微镜做什么?”

    “制作显微照片。你知道,有时候事情非常紧急又不便通过电报传递,伦敦方面要我们直接和他们联络,以节省通过金斯敦所耗费的时间,我们就可以用一般信件寄送显微照片。你把它做成一个句号贴在信上,他们收到后会把信泡水,黑点就会从信上松落。我想你偶尔会寄信回老家去吧,或是商务信函……”

    “我都寄到纽约去。”

    “寄给朋友还是亲人?”

    “过去十年来我都没有和亲友进行联络,除了我妹妹。当然,圣诞节的时候我会寄些卡片。”

    “我们不可能什么事都等到圣诞节。”

    “有时候我会寄一些邮票给一个小外甥。”

    “就这么办,我们可以把显微照片贴在邮票的背面。”

    鲁迪扛着沉甸甸的行军床往楼梯上搬,稍早被撞坏的画框又遭殃了一次。贝翠丝和伍尔摩退到隔壁房间,好腾出空间给鲁迪。两人在伍尔摩的床上坐下,只听到隔壁传来一阵乒乒乓乓还有东西破碎的声音。

    “鲁迪的手脚不是很利落,”贝翠丝说,她的眼光四处游移,“这里一张照片也没有。你都不怎么休闲娱乐吗?”

    “不经常。除了和米莉及海斯巴契医生在一起时。”

    “伦敦方面不喜欢海斯巴契医生。”

    “去他的伦敦方面。”伍尔摩说。他突然有股冲动,好想告诉她海斯巴契医生的寓所被糟蹋的模样,还有他苦心研究的实验如何遭到破坏。他说:“那些在伦敦的家伙……对不起,我忘了那也包括你。”

    “你也是。”

    “对,对,我也是。”

    鲁迪在隔壁大喊:“我弄好了。”

    “真希望你不是他们的一分子。”伍尔摩说。

    “这是为了生活。”她说。

    “这不是真实的生活,这些侦查活动。要侦查些什么呢?秘密情报员发现的都是人尽皆知的事……”

    “要不就是捏造。”她说。他呆若木鸡,她却径自说下去,声调丝毫没变,“其他工作也有很多是不真实的。撰写街头演说的讲稿、画政治漫画、写广告词、当骑警队长、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会议里发言,这些都很不真实。可是金钱是真的,下班后的生活是真的……我的意思是,你的女儿是真的,她的十七岁生日也是。”

    “你下班后都做什么?”

    “没做什么,不过我谈恋爱的时候……我们会去看电影,去意式咖啡店喝咖啡,坐在公园里度过仲夏的黄昏。”

    “后来怎么了?”

    “过真实生活需要两人同心,而他一天到晚在演戏。他自以为是个大情圣,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阳痿一段时间,好让他别那么自信。真正在谈恋爱的人不可能那么有自信的。在爱情里,你总会担心失去爱情,对不对?”她说,“要命,我干吗跟你说这些?来,我们去准备显微相片,编译几封电报吧。”她透过房门望出去,“鲁迪躺在床上,我想他又晕机了。可能晕这么久吗?你有没有哪个房间是没有床的?床总是让人好想聊天。”她打开另一扇门,“桌上摆好了午餐,冷肉和色拉,两人份。谁弄的?神话故事里的小仙女吗?”

    “有个女佣每天早上会过来两个小时。”

    “再过去那个房间呢?”

    “是米莉的房间,里头也有一张床。”

    第三章

    1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眼前的这种情况都让他颇不舒服。在过去,他每个月可以为自己、轮机长和脱衣舞娘特蕾莎领到一笔薪水,偶尔还有工程师希夫和桑兹教授的额外支出,那个醉酒的飞行员则偶尔以威士忌为酬。伍尔摩把每月累积的钱都存到他的账户里————那些都是米莉将来的依靠。当然他也必须贡献情报来回报那些钱。借着一张大地图、《时代杂志》上关于西半球的种种报道、政府的经济公报,再加上他的想象力,每星期交出一篇报告并不困难。在贝翠丝出现之前,他只要把每个周六下午空出来做作业即可。教授是经济学的权威,工程师希夫负责奥伦特山区军事基地的追踪。希夫的报告有时与古巴飞行员的消息一致,有时冲突————这冲突反而带来真实的气息。轮机长提供圣地亚哥、马坦萨斯和西恩富戈斯各地的劳工情势以及海军内部逐渐高涨的不满情绪。至于脱衣舞娘特蕾莎,则提供国防部长和邮政督察鲜为人知的性癖好与私生活。由于伍尔摩在这方面的想象力相当丰富,因此做起文章来十分生动,栩栩如生,足可媲美《地下恋情》杂志中那些电影明星的报道。

    现在来了这位贝翠丝后,要担心的事可就多了。她一直坚持要为他上显微摄影的课。还有鲁迪,为了避免他闲得发慌,他得多想些电报让他去发。伍尔摩送出去的电报愈多,收到的也就愈多。现在伦敦每星期都催着他要奥伦特方面的照片,而贝翠丝也愈发急于接手情报员的联络事宜。她告诉他,一个情报站的头子亲自接触下游情报员,是违反规定的。有一回他带她去乡村俱乐部吃晚餐,好巧不巧,正好柜台有人呼叫工程师希夫。有个眼睛斜视、瘦极了的男人从邻桌站起来。

    “那是希夫?”贝翠丝尖锐地问。

    “是的。”

    “但你说他六十五岁了。”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年轻。”

    “你说他有个大肚子。”

    “不是大肚子,是大凸子,你没看到他有斜眼吗?大凸子是本地人对斜眼的说法,因为眼白看起来比较突出的缘故。”这说法转得好硬。

    在那之后,贝翠丝开始拿另一个伍尔摩创造的浪漫角色自娱————古巴飞行员罗文·多明格斯。她热切地搜集他个人的点点滴滴,以建立一个属于他的完整档案。这个飞行员当然有个凄恻动人的故事。他在西班牙内战中失去挚爱的妻子,于是在痛苦中幡然醒悟,决心脱离战争,特别是远离了他的共产党友人。贝翠丝问得愈多,这个角色就发展得愈完全,而她也日益渴望和他接触。有时候伍尔摩甚至觉得嫉妒,于是试图抹黑这个人物。

    “他每天喝掉一瓶威士忌。”他说。

    “他是借酒浇愁,想要逃开寂寞和悲惨的回忆,”贝翠丝说,“你有时候不也会想要逃避什么吗?”

    “我想每个人偶尔都会。”

    “我了解那种寂寞,”她同情地说,“他整天都喝酒吗?”

    “不,最糟的是在半夜两点的时候。每当他醒来,思绪纷乱得难以入睡时,就拿酒来麻痹自己。”伍尔摩对自己讲故事的天分也相当惊讶,不管是什么问题,他都能够快速回答。这些人物仿佛生存在他的意识边缘————只要一按开关,人物就自然成形,栩栩如生。在贝翠丝到哈瓦那来不久后,罗文的生日到了,她提议送他一箱香槟。

    “他不会碰香槟的,”伍尔摩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受不了酸性的酒,一喝香槟就过敏,身上会冒红斑。桑兹教授反而是除了香槟之外什么也不喝。”

    “很有品位。”

    “堕落的品位,”伍尔摩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他偏好西班牙香槟。”

    有时候他有点害怕这些人在暗中趁他不备时自行成长成形。特蕾莎在那虚拟的世界中做什么呢?他懒得去想,但有种怔怔的不安困扰着他。她对自己那两段恋情如此赤裸裸的描述令他感到吃惊。但眼前棘手的问题是罗文,有时候伍尔摩甚至认为如果真有其人的话,事情可能会容易些。

    洗澡是伍尔摩思绪最清楚、最有创意的时候。有天早上他正集中注意力思索着,突然听到浴室外传来一阵愤愤的噪声,有人猛然在门上捶了几下,然后是用力踩踏楼梯的声音。但当时正巧有个点子灵光乍现,他根本不去理会蒸汽外的那个世界————罗文因为酗酒被古巴航空解雇了,他在绝望中丢了差事。塞古拉大队长和他之间有一次不愉快的晤谈,他威胁……

    “你还好吗?”贝翠丝从门外呼叫他,“你还活着吗?我要破门而入了。”

    他赶紧在腰上围上毛巾走进他的卧室————那儿现在已兼做他的办公室。

    “米莉气急败坏地下楼来,”贝翠丝说,“她等着用浴室等了好久。”

    “现在是紧要关头,”伍尔摩说,“很可能会改变历史呢。鲁迪哪里去了?”

    “你该知道你已经准他周末休假吧。”

    “那就算了。看来我们得通过大使馆发电报。把密码手册拿来。”

    “在保险柜里,号码是多少?你的生日,不是吗?十二月六日。”

    “我改了。”

    “生日能改吗?”

    “不能,我当然是指开锁的号码呀。”他一副自以为是的神气,“愈少人知道愈好,鲁迪和我就够了,这是纪律。”他到鲁迪的房间去,开始旋转密码锁————四次向左,三次向右。他的毛巾一直往下滑。“而且,每个人都能轻易地从我的身份证上知道我的生日,这类数字最不安全了,他们一知道马上就会试的。”

    “继续,”贝翠丝说,“还有一圈。”

    “没有人猜得出这个号码,绝对安全。”

    “你在等什么?”

    “我一定转错了,要再重来一次。”

    “这个密码显然安全极了,连你自己都记不住。”

    “请不要盯着我看,你让我觉得心慌。”

    贝翠丝转过去面壁而立。她说:“等我可以转过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太奇怪了,这个该死的东西一定坏了,打电话找鲁迪。”

    “我没办法联络上他,他到巴拉德罗海滩去了。”

    “该死!”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当初你是怎么记这个号码的?”

    “那是我姑婆的电话号码。”

    “她住在哪里?”

    “牛津,伍德斯托克路九十五号。”

    “为什么选你姑婆?”

    “为什么不能选我姑婆?”

    “我想我们可以打电话到牛津电信局去询问。”

    “我怀疑他们是否帮得了忙。”

    “她的姓名是?”

    “我也忘了。”

    “这个密码真是安全,不是吗?”

    “我们都叫她凯特姑婆,但不知道她姓什么。而且她已经死了十五年,电话号码应该也已经改了。”

    “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选她的号码。”

    “你的脑袋里难道没有一些一辈子都记得牢牢的却又不知道为什么的号码吗?”

    “但这个号码你好像不是记得很牢。”

    “我就快要记起来了,好像是七、七、五、三、九。”

    “噢,亲爱的,原来牛津的电话号码是五位数。”

    “我们可以试试七、七、五、三、九所有的组合。”

    “天哪,你知道那有多少种吗?我猜大概有六百种吧。希望你这封电报并不急。”

    “除了七之外我都很确定。”

    “很好,是哪个七呢?我想我们现在得开始列出六百种可能,但我又不是数学家。”

    “鲁迪一定把它写在某个地方了。”

    “可能写在防水纸上,这样他才能带着进去洗澡。我们是个有效率的团队嘛。”

    “或许,”伍尔摩说,“我们应该用旧的书码。”

    “那么做并不安全,但是……”

    最后他们在米莉的床边找到了兰姆的书。书翻开朝下摆着,看来她的《维罗纳二绅士》正读到一半。

    伍尔摩说:“译出这封电报————空白三月空白。”

    “连个日期都没有吗?”

    “a节开始,59200-5-4因值勤时酗酒遭到解雇。恐怕会被遣回西班牙有生命安全之危。”

    “可怜的罗文。”

    “b节开始59200-5-4……”

    “我们能不能直接讲‘他’就好?”

    “好啊,就这样。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到牙买加接受庇护并在合理的酬劳下飞到秘密军事机地上空去拍照。c节开始,他可能自圣地亚哥起飞于金斯敦降落如果59200能够安排接待的话。”

    “我们终于要采取行动了,不是吗?”贝翠丝说。

    “d节开始,可否请批准五百元供59200-5-4租飞机之用。另外两百元用来贿赂哈瓦那机场员工。e节开始,给59200-5-4的酬劳请尽量优渥因该任务须冒被奥伦特山头巡逻机逮捕之险。我建议一千元。”

    “多可爱的一大笔钱。”贝翠丝说。

    “信息结束。继续啊,你在等什么?”

    “我努力在找一个适当的句子。我并不喜欢兰姆的故事集,你呢?”

    “一千七百元。”伍尔摩若有所思地念着。

    “你应该凑到二千元,ao喜欢整数。”

    “我不希望显得太需索无度。”伍尔摩说。一千七百元应该足够应付瑞士女子社交礼仪学校一年的学费。

    “你看起来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贝翠丝说,“你难道没想到这么做可能会害死他吗?”

    他心想,这正是我打算要做的事。他说:“告诉大使馆的人,要他们优先处理这封电报。”

    “这是封长电报,”贝翠丝说,“你觉得这个句子如何?‘他把波里多和凯德华尔带到国王面前,告诉他这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古德律斯和阿维拉古斯。’莎士比亚有时候也蛮无趣的。”

    2

    一星期后他带贝翠丝到海港附近一家海鲜店去吃晚餐。上回的电报已批准下来,但经费被删了两百元,可能一千五百元对ao来讲比较像个整数吧。伍尔摩在心里想象着罗文开车前往机场,开始他的冒险飞行。但故事并非就此结束,一个假造的人物仍可以为所欲为。正如在真实生活中,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他或许在起航前被拦截下来,或许在前往机场的路上被警车阻挠,也可能被关进塞古拉大队长的牢房里受凌虐————只是报纸上一点风声也不会走漏。伍尔摩将警告伦敦,万一罗文被迫供出他的名字的话,他会设法搭机逃亡,远离哈瓦那。在最后的信息传送出去后,无线电报机将拆解藏匿,然后他会用赛璐珞纸引发一场大火,湮灭所有证据……或者罗文也可能安全起飞,而大家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奥伦特山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故事里唯一确定的一件事是:他没有抵达牙买加,所以也就没有照片可提供。

    “你在想什么?”贝翠丝问。

    盘子里的龙虾他碰都没碰。

    “我在想罗文的事。”

    海风从大西洋上吹过来。莫罗城堡躺在海岸线上,像极了一艘横渡海港的游轮。

    “担心吗?”

    “当然担心。”

    如果罗文在午夜起飞,他将在黎明前抵达圣地亚哥加油,那儿的地勤人员相当友善,不像奥伦特充满暴戾之气。然后当曙光亮度足以拍摄照片且巡逻机尚未起飞时,就是他展开山巅侦察行动的开始。

    “他没有喝酒吧?”

    “他答应我不喝的,但谁知道呢?”

    “可怜的罗文。”

    “可怜的罗文。”

    “他从来没有享受过生活的乐趣,是不是?你应该把他介绍给特蕾莎的。”

    他尖锐地看着她,但她似乎全心在享用她的龙虾。

    “那么做不太安全吧?”

    “去他妈的安全。”她说。

    晚餐后他们沿着马莱孔大道走路回家。海风湿润的夜晚,路上行人稀少,车辆也少。黑暗大西洋中的翻腾巨浪攀越海岸线,浪潮余波飞向马路,越过四线道,像落雨般拍打着他们一路经过的斑驳路柱。云朵自东方竞相浮现,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哈瓦那逐日受潮侵蚀的一部分,十五年是段漫长的岁月。他说:“看,那些灯光里有一个人可能就是他。他一定觉得很孤独。”

    “你的口气好像小说家。”她说。

    他在一根柱子下停了下来,焦虑又猜疑地看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嗯,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把你的情报员看作是人体模特儿,或书里头的角色。你至少是个活生生的人,对吧?”

    “这样说我真是太坏了。”

    “嗯,算了,把我的话忘了,谈个你真正爱过的人吧。你的太太。谈谈她吧。”

    “她很漂亮。”

    “你想念她吗?”

    “当然,当我想起她的时候。”

    “像我就不会想念彼得。”

    “彼得?”

    “我丈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那一个。”

    “你真是幸运,你自由了。”他看看表,再看看天空,“他应该已经在马坦萨斯上空,除非有事耽搁了。”

    “你是这么替他计划的吗?”

    “嗯,路线当然是他自己决定的。”

    “还有他的结局?”

    她声音里的某种东西————某种敌意————再次令他震惊。她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他了?他快步往前走。他们经过卡门酒吧和恰恰俱乐部————俗亮的标志漆涂在十八世纪风格的老旧套窗上。一张张美丽的脸庞在微晕的灯光下向外望,棕眼、黑发、西班牙、肌肤深黄,一个个惑人的美臀倾倚在吧台上,等待着任何循向这条咸湿大道而来的生命契机。哈瓦那就像个大工厂,随时将美丽的人体送上输送带。他不要这种美。他在一盏路灯下停下来,回头直望那双坦率的眼睛,他想诚实以对。

    “我们去哪里?”

    “你不知道吗?这不也和罗文的航行一样,是预先计划好的吗?”

    “我是在走路!”

    “你不想坐在无线电机旁边等待吗?罗文在执行任务呢!”

    “到清晨以前不会有什么消息的。”

    “所以你还没计划好下一个信息啰————在圣地亚哥坠机?”

    风里的盐分、心里的忧虑,让他觉得口干舌燥。他觉得她好像猜出了一切,她会告诉霍索尼吗?“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做?他们没有法律上的依据可以制裁他,但他猜想他们可以让他永远回不了英国。他想,她会搭乘下一班飞机回英国去,这样一来他的生活又将一如以往。当然,这是最好不过了。他的生命是奉献给米莉的。他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一波巨浪冲过堤防,绝天拔地,像一棵缀满灯饰的圣诞树。然后它沉了下去,另一棵树升起,更进一步推向国家俱乐部。他说:“你今天整个晚上都怪怪的。”拖延无济于事,如果游戏就要落幕,不如让它结束得早一点。他问:“你在暗示什么?”

    “你说在机场————或是飞行途中,不会发生坠机?”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

    “你整个晚上的表现让我觉得你知道。你谈到他时就像在谈论一个不存在的人似的。你好像是个差劲的小说家,为他预写了一首挽歌。”

    一阵风吹来,把他们吹得好近。她说:“难道你从不厌倦看着别人去冒险吗?到底是为什么?为了玩玩《少年世界》上的游戏?”

    “你也是这场游戏中的一分子。”

    “我才不像霍索尼一样信这一套。”她愤怒地说,“我宁可当个骗子也不愿被人当傻子或菜鸟戏弄。难道你的吸尘器生意赚得不够多吗,何必蹚这浑水?”

    “不够,我有米莉。”

    “如果霍索尼没有找上你呢?”

    他悲哀地开自己玩笑:“或许我会为钱再婚。”

    “你真的可能再婚吗?”

    看来她是打定主意要来一场严肃的讨论。

    “嗯,”他说,“我不知道。米莉可能不会承认那是一场婚姻吧,我这做父亲的也不该吓自己的小孩。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听听无线电了?”

    “但你不认为会有什么消息,不是吗?你刚说过的。”

    他闪烁其词:“在三个小时内应该不会有,但我想在他着陆前应该会和我们联络。”

    奇怪的是,他竟真的感觉紧张起来,他甚至期盼那风动云涌的暗色苍穹真能传给他一些信息。

    她说:“你可以跟我保证你没有运作————任何事吗?”

    他没吭声,兀自转过身去,看着漆黑一片的前任总统宫殿————击出生命中的最后一搏之后,他就不曾再安卧于此————而就在它下面的人行道上,他看到有个人正弯着腰躲着浪潮飞沫,那是海斯巴契医生。他可能刚从惊奇酒吧出来,正准备回家。

    “海斯巴契医生!”伍尔摩叫住他。

    那老人抬起头往上看,有一会儿伍尔摩几乎以为他就要走掉了。

    “怎么了,海斯巴契?”

    “噢,是你,伍尔摩先生,我正想到你哪!真是说鬼鬼到啊!”他说。

    他虽然一副开玩笑的口吻,但伍尔摩敢发誓海斯巴契是真的被这场巧遇给吓坏了。

    “你还记得塞弗恩小姐吗,我的秘书?”

    “米莉生日那天,当然记得,还有喷水的事。你们这么晚在外头做什么,伍尔摩先生?”

    “我们去吃饭,散散步……你呢?”

    “跟你们一样。”

    高空中传来一阵激扰的引擎声,轰隆而去,渐行渐远,最后没入风与海的噪声里。海斯巴契医生说:“那应该是从圣地亚哥来的飞机,这么晚才到,奥伦特的天气一定很糟。”

    “你在等人吗?”伍尔摩问。

    “没,没等什么人。你和塞弗恩小姐介意到我那儿小酌一番吗?”

    上回暴力的痕迹已消失无踪,房子里又恢复了秩序。照片挂回了它原来的位置,管状椅四处站立,像极了怪异的访客,这重建秩序后的空间暮气沉沉。海斯巴契医生为他们倒上威士忌。

    “我为伍尔摩先生能有个秘书感到高兴,”他说,“不久前你还在担心生意不好。那个新型吸尘器……”

    “事情莫名其妙就好转了。”

    他第一次注意到一张年轻的海斯巴契穿着一身第一次世界大战军官制服的照片。或许那是上回闯入者从墙上拆下来的照片之一。

    “我从来不知道你在军中待过,海斯巴契。”

    “战争爆发时我还没有念完医学院。军医生涯给我很大的震撼————把人治好,好让他们更快被杀死。那不是很蠢吗?治病的目的应该是让病人能活得更久!”

    “海斯巴契医生,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德国的?”贝翠丝问。

    “一九三四,所以我可以宣称无罪。亲爱的小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那个意思。”

    “请原谅我。问问伍尔摩先生就知道,我以前并不会这么多疑。要不要来点音乐?”

    他放了张《崔思坦 [2] 》的唱片。伍尔摩想起了他的妻子,她甚至比罗文还要缥缈。她同死亡或爱无关,她代表的只是一只订婚戒指、仕女杂志,或者无痛分娩法。他望着房间另一端的贝翠丝·塞弗恩。致命的酒、无望的旅程、森林里的降服……她象征的是这样的世界,而对他而言,他们仿佛属于同一个世界。海斯巴契医生突然站起来,拔下墙上的插头。他说:“对不起,我在等一通电话。这音乐太大声了。”

    “病人的电话吗?”

    “不完全是。”他又斟了杯威士忌。

    “海斯巴契,你又重新开始你的实验了吗?”

    “没有。”他绝望地环顾四周,“很抱歉,没有苏打水了。”

    “我喜欢喝纯的。”贝翠丝说,她走到书架前去,“海斯巴契医生,除了医学方面的书外,你还看些什么书吗?”

    “很少,就海涅、歌德那些德国的作品吧。你看德文书吗,塞弗恩小姐?”

    “不看。不过你还是有几本英文书。”

    “那是一个病人送我用来抵医药费的,我都还没看呢。这是你的威士忌,塞弗恩小姐。”

    她从书架前走回来,拿起威士忌。

    “这是你的家乡吗,海斯巴契医生?”她看着年轻军官画像旁一幅维多利亚风格的彩色石版画。

    “我在那儿出生。没错,那是个小城,有一些古老的城墙、倾颓的古堡……”

    “我去过那儿,”贝翠丝说,“在战前,父亲带我去的。靠近莱比锡,对不对?”

    “是的,塞弗恩小姐,”海斯巴契医生神色苍凉,“是靠近莱比锡,没错。”

    “希望俄罗斯人没有破坏它的祥和。”

    海斯巴契医生门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迟疑了一会儿。

    “对不起,塞弗恩小姐。”他说。他走进门厅接电话,随手关上身后的门。

    “不管是东德还是西德,”贝翠丝说,“家是最美的地方。”

    “我想你会向伦敦方面报告这件事吧?但我已经认识他十五年,而他也住在这里二十多年了,他是个善良的老人,最好的朋友……”

    门打开来,海斯巴契医生回到房间内。

    “抱歉,我觉得不太舒服,或许你们可以改天再来听音乐、喝酒。”

    他沉沉地坐下,拿起酒杯,又放回去。他额前渗出汗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夜的湿热。

    “坏消息?”伍尔摩问。

    “是啊。”

    “我能帮什么忙吗?”

    “你!”海斯巴契医生说,“不,你帮不上忙,塞弗恩小姐也不能。”

    “病人吗?”

    海斯巴契医生摇摇头。他掏出手帕来擦干额头。他说:“谁不是病人?”

    “我们最好告辞了。”

    “是的,走吧!就像我说的,医生应该要治好病人,好让他再活久一点的。”

    “我不懂。”

    “难道这世上再也没有和平了吗?”海斯巴契医生说,“很抱歉,医生应该要习惯死亡的,只是我并不是个好医生。”

    “谁死了?”

    “发生了一件意外,”海斯巴契医生说,“只是个意外,当然是意外。有辆车在靠近机场的路上撞车了,一个年轻人……”他激愤地说:“这种事到处都有,不是吗?到处都有。这当然纯粹是个意外。他太喜欢喝酒了。”

    贝翠丝说:“他不会刚好叫作罗文吧?”

    “没错,”海斯巴契医生说,“那正是他的名字。”

    [1]  bols,荷兰琴酒的一种品牌。

    [2]  tristan,中世纪骑士文学中的一个人物,身世悲惨,其故事有多种版本。————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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