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整个办公室的老师全围在一旁,暴露在注目之下令秋沅不适。她说完就没再吭声,心里想的是,原来令人艳羡的周恪非每天都过这种日子,可一点也不好受。
很快,成叙也被叫到办公室,才澄清这场误会。他大摇大摆推门进来,轻瞟一眼小说封皮,架势是种颇无赖的理直气壮:“是我的又怎么了?”
班主任问他:“前面为什么写了那么多单秋沅的名字?”
成叙半掀着眼皮:“因为我喜欢她啊。我在追她。”
周恪非的母亲周芸认得这个男孩,他行事莽撞,校服穿得潦草,目无尊长的蛮横令她厌恶。可他有个太会赚钱又过度溺爱的父亲。
兴师问罪演变成一出闹剧,周芸的下巴始终抬在一个高傲的角度,到最后也没放下来,提着声调对班主任说:
“秦老师,我相信这件事你能妥善处理。”
她姿态庄雅,转身离开之前,深深看了周恪非一眼。
送走了周芸,秦老师对着面前的三个学生,眉心纠得快拧出汗来。
周恪非家庭的地位和能量,成叙父亲雄厚的经济资本,他左右为难,两边都不敢开罪,无一不得照顾周全。
既然这样,他把目光投到秋沅身上。
给这个普通女生最严厉的责罚,或许是双方都能满意的结果。
秦老师意有所指地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
周恪非忽然说:
“秦老师,如果没事的话,我先带单同学回去了。”
他的礼数对谁都很周到,为秋沅拉开办公室的门,示意她先离开。
秦老师只得说:“……哦,好。”
两人一前一后成了背影。秦老师看着眼前梗起脖子的成叙,一声叹息掖回喉咙。
秋沅只顾埋头向前走,想到周恪非就跟在身后,不由得加快步速,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窗外阳光太好了,晃在眼前一片茫茫的白。她忽然听到周恪非说“当心。”
下一秒,手腕被他握住,向后一拉。很轻的力道,使她停下脚步后,马上谨慎地松脱。
原来是前面一间教室的门突然开了,秋沅没有留意,险些撞上。
男孩子的手心温凉,挨近了,能闻到他清爽的气味。
脸上怎么这样热,呼吸也是。
她说了声“哦”。
“单同学,”他说起话来,彬彬有礼,“我也觉得你很漂亮。”
这话没来由,没去处,他却讲得字正腔圆,语气和眼神一样笃定。
心腔被猛地向上提起来,她猝然回头,窗外恰好有雏鸟惊飞。
转眼是十一国庆长假,秋沅的店里也很忙碌。偶然歇停下来,看看摆在床头的相片,才意识到日子过得这样快。
上次的仓促重逢过后,周恪非没有联系过她。
说来也是巧合,这天下楼去店里,又看到那个将自己骗到周恪非生日派对的男人。他长相颇秀气,穿的衣服颜色鲜浓,是个花孔雀类的角色。
这人在楼下徘徊张望,见到秋沅,露出惊喜的神色。
“上次的事真抱歉。”他走过来,匆匆说,“我叫苏与南,认识一下?”
秋沅简单干脆,直接摇头。
“没什么必要。”她说,“你来找我,周恪非不知道吧。”
即使对她的性格有过些许了解,苏与南还是被噎了一下,准备伸出去的手僵在原处,嗓子有点发干:
“呃,他确实还不知道,不过……”
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秋沅显然没什么兴趣:“那你请回吧。”
苏与南感觉有股哭笑不得的感受涌到鼻端,差点真噗一声笑出来。
他头一回见到有人能把“请”字说得这么不客气。
“你误会了,单小姐,我也不是特地来找你的。”苏与南一本正经说,“很巧,我家的老房子就在这栋楼,好久没回来了,我想上去看看。”
秋沅要去店里,也就没再理会他,只是随手帮他刷开了门禁。
这片楼群是老房子,没电梯,灰扑扑的外立面,坐落在市中心,像是城市的一块顽固瘢痕。之所以这么久还没拆迁,只因为补偿款将是天文数字。
被改嫁的母亲带去法国之前,苏与南曾在这里生活多年。时至今日他讲起中文,还有少许的本地口音。
楼梯间是熟悉的样子。窗很窄,光线昏暗,倒是换了新灯,昼夜不分地亮着。
他走到501室门口。
原来是扇木门,陈旧斑驳,挡风也勉强。如今已经改头换面,成了厚重安全的防盗门。
这间房子,现如今属于周恪非。
周恪非在法国那段时间,日子过得辛劳清苦。苏与南手头阔绰,实在看不过去,提出给他一些经济上的帮助,哪怕是立字据的欠款,让他日后偿还,全被周恪非婉言谢绝。
他从不求人。唯一的一次,是他听说苏与南想卖掉市中心的老房子。
苏与南一时不理解,他人在法国,要租这套久久空置的一室一厅做什么。周恪非也没过多解释,每个月房租依照市价按时打来。他为人诚实,发现周边房租整体上涨,打来的款项也会按比例调整。
到现在,快十年光景。
这一扇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防盗门,应该也是周恪非托人换上的。
真是奇怪。
苏与南从楼道出来,又在附近转了转,边走边看。这一带比他出国那年要繁华得多,街边开了不少新店。
秋沅的纹身店也在其列。
盯住那面不显眼的招牌,脑海中两个不相干的点逐渐串连成线,苏与南终于后知后觉。
周恪非按实时市价租下这间老房子,回国也不去住,一空就是将近十年。
而单秋沅住在这里。
秋沅进了店就感觉不同于往常。室内静得吓人,没有任何背景音乐,脱下外套牵起的一串静电声都清晰可闻。年年端坐在门口,手脚规矩,噤若寒蝉。
冷暗的光调下,可以看出年年的腮颊和嘴唇,是平日里没有的甜蜜粉红。她打扮精致,显然特地化了妆。
见秋沅进来,年年松了口气,附在她耳畔悄声说:“店长你来晚了啊,易燃就在里屋等你呢。”
里屋陈设简单,一个操作台,一台电脑,几把椅子。“易燃”坐在其中一把上面,低头在用手机打字,许是等得不耐烦了,翘着脚动来动去。听到脚步声趋近,她抬起头,来人使她瞳孔震颤,好半天才张口,艰难说:
“……秋沅?”
秋沅也认出眼前这个齐耳短发,一身漆皮黑衣的姑娘,她的反应要平静得多:“周旖然。”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
秋沅坐到电脑前,她神色一径淡淡,看不出多余情绪。
周旖然素来是个闹腾的人,从小好动,一刻也不安分。可是在秋沅操作电脑的空当里,她一语未发,动也不动,老老实实等在座位上。
她一直能感觉到秋沅身上有股劲。说不清道不明,是种将人引向沉静的力量。
“想纹在哪里?”秋沅问,视线从屏幕上移开。
周旖然伸出手腕。她皮肤薄,血管青蓝鼓起。在血管与手腕衔接的地方,皮肤曾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后来在愈合中长出奇异的缠结,横成狰狞可怖的伤疤。
“想盖住么。”
当时那一刀深可见骨,是绝境中勇敢抗争的勋章。周旖然并不以为耻。
所以摇头:“我想在旁边纹一点什么,让它看起来更漂亮。”
“有什么想法吗?”
“你自己有没有纹身?我想看看。”
秋沅脱下上衣,只穿一件吊带背心。她引着她看,细长手指上,优美的锁骨里,腰间脊背,各式各样形状精巧、色彩各异的图案。尺寸都不大,没有连成面,不均匀地分散在身体的许多地方。
“都很好看。”周旖然由衷赞美。
“不过,那个是什么?”她手指一转,忽而指向秋沅的胸膛。
吊带背心领口很低,所以隐约露出小小一点色块,在心口的位置。
周旖然没有立刻等来答案。
过了许久,秋沅才把领口向下拉。小小的色块完整起来。
周旖然定睛去看,很快辨认出,这是一只拇指大小的老虎。
线条粗拙,着色不匀,与她身上的其它纹身风格迥异。
“刚学的时候纹的,还不太会。”秋沅说。
然后,秋沅向她展示了许多不同类型的图案,询问她的意向。她态度专业,对待周旖然似乎也并无特别。
周旖然眼睛在看,心还停留在她心口那只小老虎上。
周恪非出生在虎年,家里有长辈会叫他小虎。特别是和他最亲近的奶奶。
敲定完细节,约好纹身的具体时间。周旖然从里屋出来,等在外面的年年马上递上一杯水。
周旖然说谢谢。
她披上毛呢大衣,忽地转身,面向秋沅。
“能借我一下我纸和笔吗。”
年年是她粉丝,马上跑去拿来,递到她手上时神情忸怩,话也没敢多说一句。
周旖然把小纸片摊在手心,写下一串数字,递给秋沅:
“他的号码,你先收着。”
下一秒,她看到纸片在秋沅细长的手指中揉成团,然后掉进门口的垃圾桶。
“失踪这么多年的,是他不是我。让周恪非自己来找我。”
她依然是这样的,直来直去,倔强固执。
周旖然前脚刚走,年年低低地尖叫一声,全身软下来。一边半开玩笑地批评秋沅,数落她对自己的偶像态度恶劣,一边弯腰把纸团从废纸篓里翻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平收好。
“这可是亲笔手迹。”年年说。
秋沅没有理会,自己披了毯子到店外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白雾浮在空中,是叹息的形状。
约莫一周过去,秋沅刚忙完最后一单,年年进了里屋,说店长有人找你。是个男生,很有礼貌,声音特别好听。
秋沅仿佛已有预感。
拿起座机的话筒时,手指尖有点奇异的肿胀感。
她并没说话,只有一蓬接着一蓬的呼吸声,被他清晰听见。
“秋秋,对不起。”
时隔多年,她终于又听到周恪非的声音,比年少时低沉,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秋沅鼻尖酸软,想起自己从长久的昏迷中醒来,病床枕下有他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的也是这五个字。
这么漫长的年岁,换来的是他两句对不起。
秋沅只是问他:“你不敢来找我,是不是自己过得好受一点?”。
沉默是有形的,挤压在空气里,越来越薄,最后脆裂。
“不要走。”周恪非说,“我马上去见你。”
年年下班回去,只剩秋沅一人,独守在深秋的夜色里。
好像她一直在等待。
敲门声来的很快。
她去开门,怔在原地。
成叙很早就染了金发,轻淡的沙色,漂过三次。发质损伤严重,枯得有焦黄之意。
所以看到眼前一簇浅金色,秋沅就认出他来。
成叙探头向店里张望:“今天没课,我来看看你。年年回去了吧?就我们两个了?”
那场并不愉快的分手之后,他也许久没出现了。
对他,秋沅感到头疼。
“没必要,你走吧。”
“在一起这么多年,不至于吧。”他厚着脸皮,“不请我进去坐坐?”
“不行。”秋沅看着他,说得清清楚楚,毫不掩饰,“周恪非要过来,我在等他。”
听了这话,成叙气急败坏,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什么,径自甩手离开。
对秋沅来说,并不意外。
在中学时期,成叙开朗外向,跟谁都玩得到一起去,唯独看周恪非不顺眼。
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周恪非来时,身上有屋外陡降的新雨。
似乎已经在门前徘徊良久。
可能是从公司赶来,他还穿着规整的正装,衣领纽扣系得很严。
下颌线清晰且紧密,显然是在嘴里咬着牙关。
秋沅曾经无数次想象与他再度相遇的画面,真正到了此时此地,却没有不同于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
她说:“随便坐吧。”
他坐到沙发上,宽肩窄腰,脊梁笔直。
秋沅递给他一个靠垫。
靠垫是新换的,绒绒软软,塞进怀里像个拥抱。
他的神情慢慢在松散。
雨声渐响,掩过沉默里的所有声息。
室内光线低暗,他们互相望住对方。
他的眼光先乱起来,垂下去。
秋沅因此看到,就在他额发下方润洁的皮肤上,依稀刻着一道旧疤。很长,暗红色,蜿蜒向上,隐没在发隙深处。
秋沅端详着他。白的皮肤,浓的眉睫。多么美丽的脸啊,多么丑陋的伤痕。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红皱皱的在发痒。
背叛过去的自己也罢了,起码捉住现在的快乐。
她伸长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用手心去贴合他下颌骨锋利分明的弧线,仰头去寻找他的嘴唇。
唇齿相缠,周恪非目中似有疑问的色彩,不清不楚地问她:“但是秋秋,你和成叙……”
秋沅并不回答,她牵了牵嘴角,却不构成笑意:“你来问我?你有什么资格。”
他的眼睛黯下来,不再说话了。
十年过去,少年意料之中成长为男人,意外的是,他的亲吻却还如此生涩。
男人的脸颊冰凉,气味清淡,接近无嗅,像纯净水一样。
他深深吻她,或是被她吻住。周恪非似乎想闭眼,又忍住了,为的是好好看她,目光依然清澈。
他固执地要找秋沅的眼睛,要看进里面去。
目光是微澜的湖面,蒸着丝丝水汽。这么热,这么渴。
手扶上她的腰,摸到温暖光整的皮肤上面。
他的指腹触感很硬,似有痛觉,仔细看去,遍布着薄茧,还有陈旧的伤痕。
记忆中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清静文雅的优等生,拿过国际知名奖项的弹钢琴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
“还弹琴吗?”她突然问。
“嗯。”
怎么能不弹?钢琴演奏是他在法国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众多兼职中,在俱乐部的休息室演奏是薪酬最高的。那里属于高档场所,供应酒水、便餐和音乐。大厅里一架白色三角钢琴泽光融融,在每周末被分配给周恪非使用。
时薪已足够丰厚,还有风情万种的单身女士,看他是个漂亮男孩,会把双倍小费塞进他白西装的口袋里面,指尖擦拂过胸口,别样旖旎。也有熟醉的客人,有意刁难他,挥手将点曲子的钞票撇在地毯上,抱着手臂看好戏。
周恪非通常弯下腰去,伸手捡起沾着灰尘的几张欧元,然后报以微笑,轻声说非常感谢。
有一次记忆最深刻,是在后厨帮忙,不慎切到手指尖,草草止血就赶去俱乐部弹钢琴。伤处偏偏割在最糟糕的地方,为了顺利演奏,必须频繁按下琴键。后面未愈的切口又裂开,逐渐渗出血珠,落到黑的白的琴键上,被他在合上琴盖前悄悄抹去。
真疼啊,周恪非暗地里咬着牙齿,手指紧绷,不让这疼痛泄露在乐声里。想的却是,当年她流了那么多血,该会是多么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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