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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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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沅的作息常年昼夜颠倒,是以纹身店的营业时间通常也在下午到凌晨。今晚回家之前,她才接待了最后一个客人。

    是个音乐制作人,姓姜,老熟客了。音乐还没做出多大名堂的时候,他这满背蛇鳞纹身先一步爆红网络,就是出自秋沅的手笔。

    老姜想在手臂上纹片红枫叶,以纪念去年那个他声名鹊起的秋天。

    店内的音乐依然出自年年最喜欢的乐队,所以音量开得很高,盖过了机器枯燥的嗡鸣。秋沅在作业灯下仔细操作,老姜穷极无聊,又深知她不多话的脾性,索性拧着脖子拖年年谈天。

    “就这个乐队,我前段时间还合作过。他们那个主唱,你知道吧,叫易燃的,最近火得很。”

    一听这话,年年顷刻亮了眼,一扫之前的困倦,声音也像是雀跃地从牙关蹦跳出来:“我知道!我可是她粉丝,铁粉。老姜,你什么时候帮我要个签名嘛?”

    想是存心逗弄小姑娘,;老姜这时反倒拿起姿态:

    “之前我倒是听易燃说也想弄个纹身。到时候你自己管她要呗。秋老板最近有没有空啊?”

    “有空,当然有空!”年年抢着回答,说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该问问秋沅,嗓音立刻矮了下去,“……是吧店长?”

    秋沅停下手,稍作思考,最终在年年殷切期盼的注视下点了头。

    小店之所以在圈内名声不小,少不了这样的交口相传。她虽不擅长待人接物,也并非不近人情。

    忙到凌晨才完成最后的着色,秋沅锁好店门,夜空忽然降下零星小雨。

    她加快步速,回到附近租住的房子。在小区正门最近的一幢楼,三单元五层,一室一厅,南北通透。

    这里她已经住了十年。

    当年秋沅出院,第一件事是从疗养院接回母亲兰华。在她昏睡不醒期间,家里的老房子早被单德正卖掉,这个她叫了十几年爸爸的男人卷走房款不知所踪,再未传来一丝音讯。

    疗养院的人说兰华被送来时身上有张银行卡,卡里五万余额,或许是单德正仅存的一点善念。

    秋沅拒绝了成叙的邀约,用这笔钱满城寻找住处。她独自跑遍租房中介,可没有哪个房东愿意接受一个还在复健期的独身女人,带着她精神失常的母亲作为租客。

    即将绝望之际,忽然柳暗花明。一个联系不多的中介打来电话,说是有个房东同情她们母女的遭遇,表示愿意给予帮助。不但允许她们入住,还特地免除了一大部分房租。

    当秋沅在中介陪同下来看房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这里处在老城区的中心地段,装修崭新,家具齐全,价格也低廉得不可思议,房东甚至同意签下多年长约。

    或许是苦难后的否极泰来,她的人生从此开始有了接连不断的好运气。

    进家门时满身水汽,闷黏潮热,带着秋天雨水特有的涩味。秋沅打开浴室的热水,草草冲洗完身体,对镜端详自己。

    镜子里的人纤薄细瘦,肩窝和肘弯骨节清楚。濡漉的长发披垂着,发尖也要比多数人硬一些。

    这么多年过去,她和周恪非都还是原来那副模样。

    秋雨最是连绵不绝。乌云浓浑欲坠,翻缠着丝网状的闪电,雷声隆隆,天不见星。

    周恪非猛然惊醒。墙顶上挂钟嘀嗒作响,混在夜雨声中几不可闻。指针不紧不慢,走到凌晨三点。

    许是前几日与秋沅的意外重逢,太多回忆的碎片将他击中,以至于在睡梦中也难以逃离。

    起先回到初一那个课间,课桌上她微汗伏低的脸,脸上潮粉一路红到眼里,眼睛明亮濡湿得不可思议。然后画面倏忽一变,又看见几天前生日派对上的秋沅,纤瘦,高挑,气质冷淡,干燥漠然的眼神,他十年来的魂牵梦萦。

    梦境于他而言,本已经很少发生,想来是昨夜忘了按时服药。

    这样也好。起码在熟睡时分,还能见到那么多的秋沅。甚至她的嘴唇气息拂擦过下颌的暧昧触感,又再一次在皮肤上被唤醒。

    并不意外,他对此有所反应。

    羞耻和惭愧在心里烧得发焦,周恪非靠坐起来,稍加喘息,马上去冲冷水澡。

    直到彻底洗去体内那股迷惑的热气,他才披上睡袍回卧室,窗外雨声依然未停。

    雨势不大,滴滴点点下得绵黏。

    同一片低悬潮湿的夜空之下,秋沅在做什么呢?

    周恪非忍不住思神飘散,去想她。

    她正叫出他的名字。

    随之而来的是汹涌而快乐的潮水,挟着秋沅推上顶峰。

    窗外有雨有风,响成浩荡的声海,在群楼之间推宕。她眼里汽雾氤氲,脸上似梦似幻。

    余热散去,呼吸渐平。她摸索着去拧灭床头灯。收回手时,不小心碰翻了一个相框。

    是高中全班出游的大合影。周恪非的脸在正中间,轮廓优美,隐约含着温暖的笑意。

    秋沅将相框扶正,安然入睡。

    秋色深了,日头渐短,以至于周恪非时常要冒着夜色工作。

    这间创业公司规模不大,是周恪非与此前在里昂念书时的三五好友合开。创业初期,工作内容散乱庞杂,周恪非又负责最苦最累的技术部门,总是在办公室留到深夜。

    员工下班离开时纷纷向他致意。周恪非点点头,也起了身,说:“辛苦了。”

    有人见他对着玻璃上的倒影整理衣容,于是问:“周总,这么晚了还有事呀?”

    “嗯,有个约。”

    待他开车赶到餐厅,已迟了整整十五分钟。未曾想进了提前预订的包厢,约的人还没到。

    周恪非极有耐心,又等了约莫半小时,包厢门总算被推开。

    他看着一个戴着墨镜的人影鬼鬼祟祟闪身进来,门在身后重重阖上,不由微笑。

    来人黑色短发,眉形挑扬锋利,在他对面坐下,一手摘去宽大的墨镜,露出烟熏浓妆。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她说,“你点菜了吧?”

    声线嘶哑,不太平整,像是夹着许多脆裂。

    她一边翻看菜单,一边从手提袋里取出什么搁在桌上。推到眼前周恪非才看出,是个包装精美的礼物。

    “哥,生日快乐,虽然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她屈起手指在上面叩了叩,清脆的几下响声,“这是我新专辑,市面上可还没发售呢。”

    周恪非接过礼物说:“谢谢,旖然。”

    菜品陆续上齐,两人闲适地随口聊天。

    话题来来去去,兜转几轮,再绕不开那个人。

    周恪非说:“生日那天,我见到秋沅了。”

    周旖然明显一窒。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只是似乎过于久远,周旖然很是反应了一下,才问:“她怎么样?”

    周恪非说:“她看起来很好,交了男朋友。”

    他神态安静,语态也平常。

    “前几天你生日,妈妈也想联系我,我还没回复。”周旖然苦涩地牵牵嘴角,“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旧人都来了。”

    顿了顿,又问:

    “你想去找秋沅吗?”

    周恪非摇头。他几乎想也没想。

    “我只想她过得好。”他说,“她有事业,有男友,什么都好,我真的很开心。”

    周旖然长长叹出口气:“这么多年了……”

    周恪非说:“这么多年,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他说着,笑起来,真诚的模样。

    可是有悲伤。就藏在黑白分明的眼底,笑意里分隔出的一片忧郁。他以为自己掩饰得足够了,周旖然却看得很清楚。

    周旖然不言语了。

    她的视线穿过他薄碎的发,依稀可见额间一条长疤。

    她眼眶酸热,忽然想哭。

    -录音03-

    您说什么?

    我没有上次来的时候看上去那么痛苦了,是的。因为我的生活中,总算发生了为数不多的好事情。

    我的妹妹找到了我。就在前天,我收到她的邮件。

    她降临到这世上,更多的是出于父母对儿女双全的执念。我们的父母是这样的人,什么都要尽善尽美。

    虽然是兄妹,我们却并没有多么相象,至少性情上是如此。她比我更加勇敢,更懂得反抗。我们很早就失散了,她最先逃离,然后多年不知去向。

    我妹妹在邮件里告诉我,她去了一座大城市,打零工维持生计。业余时间,在尝试做音乐。我相信她会取得成功,因为她从小就在音乐方面颇有天赋。

    看到她有了自己的人生和梦想,我实在为她开心。我回复了那封邮件,也把这些年来的经历,对她稍微说了说。

    不好意思……我可能讲多了题外话。谈回我自己。

    我想我正逐渐对药物产生依赖。

    前几天一份兼职的临时合同到期,导致我获得了一个难得清闲的夜晚。我早早做好入眠的准备,也逐渐有了困意,可是始终无法真正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是焦急越是清醒。到最后我只得拿出您处方上的那几种药片,混在一起囫囵吞下,才勉强得到半宿安睡。

    ……是吗?那么我下回会注意,一定将这些药片分开服用。原谅我,那时实在无暇选择。

    没关系的,您请问。

    是的,您的疑惑情有可原。在里昂这座小城,物价并不算特别高昂,很容易就能满足生活所需。私立大学虽不会免收学费,我所获得的奖学金也足够覆盖。我在学业外身兼数职,这一点让很多人不解。

    事实上,我这样辛苦兼职的原因,并不仅仅是为我自己。

    迟早会说到那里。但在此之前,先让我完成上回那个讲到一半的故事吧。

    那天我的母亲要同我一道去学校。我迟到了,因为母亲非常注重自己给他人留下的印象,哪怕是去兴师问罪,她的仪表也要一丝不苟,姿容必须无可挑剔。

    我看着她抬起手,长发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那发丝缠得好紧,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光是看着,我忽然就有些透不过气。

    在车上,母亲电话知会了班主任一声。等她到了办公室,一语未发,先把那本书撂在办公桌上,气势逼人。负责我们班级的是个德高望重的老教师,竟也被那魄力震住,半晌才说话。

    我被遣去带秋过来。

    班里正在上早课,我推门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转投在我身上。

    她不在其中。和别人不一样,她好像从来对我缺乏兴趣。

    我和老师说明了情况,得到准许后来到秋的课桌前。

    直到这时,她才肯抬头看我。漂亮的眼睛,有棱角的眼神。

    我想不好该如何称呼她,最后说,同学,老师有事找你。

    她问,找我?

    我们穿过教室门口那条狭长的廊道。她步幅很长,走得又快又稳,我逐渐落在后面。

    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心理,我没有试图与她并肩。而是跟在她身后,注视她的影子跃过一格格窗栏,随着脚步而升落起伏,像海洋温柔的波浪。

    办公室里好几个老师,围在班主任桌前,简直是个严阵以待的陪审团。秋一定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但她看不出分毫紧张的模样。

    奇异的是,就这么注视她,就令我也放松下来。

    这是你的东西吧?是班主任在问她,又把那本小说重重往桌上一拍,想来是学着我母亲的做法。轰然一声爆响,实质的威震。

    可惜对秋毫无用处。

    我母亲一直冷眼旁观,等不到她的回应,忍不住也开了腔,对班主任说,您也问问她,小小年纪就爱看这种情节,不觉得羞耻吗。

    多么奇特的场景。明明她们处在同一空间,我妈妈对秋说话,却统统要班主任来转达。

    小说就翻在那一页,秋接过去,低头看。

    她明显是第一次读,速度很慢,读完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伸手放回桌上,神情平淡如初。

    我母亲将一切尽收眼底,又问班主任,这小姑娘是不是一直都没礼貌,怪不得这么不知廉耻。

    秋终于开口了。

    她会说什么?换作是我,我会解释这本书属于成叙,被许多人传阅过,与我无关。就像我此前所说的那样。

    秋略微仰头,直视着我母亲。还是那样的目光,简单直白的,毫无畏怯和退缩。

    她问,为什么写书的大人没有事,反倒是看书的小孩子不知廉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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