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六月的上京,正值梅雨。
晌午刚过,一顶小轿从春风阁侧门抬出,一路晃晃悠悠往烟柳巷外而去。脚步声纷繁,扰得挂在墙头的蔷薇花簌簌发抖,摇下的水珠子砸在轿夫鼻子上。
轿夫腾出一只手胡乱摸向鼻子,余光扫过荡开帷裳的轩窗,只一眼,眼珠便如冻住一般怎么也挪不开。
红帐随风摇曳,隐约露出轿中女子白皙的下巴,锦缎似的青丝顺着肩头铺开,流云髻上斜插着一根银丝梅花簪,垂下的白玉珠串前后轻晃,勾过半遮半掩的衣衫。
轿夫眯眼,仿佛嗅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步子渐渐虚浮。
风起,帷裳往两侧掀开。
轿夫睁大眼睛,心快要提到嗓子眼。却因没注意脚下,轿子打晃,帷裳跟着垂落,将轿中人遮了个严严实实。
一眼也瞧不着了。
轿夫心急,伸长脖子想再瞧清美人的模样,冷哼声混着一个利落的巴掌落到他脑袋上。
“不开眼的狗东西,眼珠子往哪儿瞟呢?这十二斛珠的货,也是你这种穷死鬼能看的?也不怕折了自个儿的寿!”
一听轿子里的美人值十二斛珠,轿夫倒吸一口凉气,忙缩回脖子,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李管事从鼻孔里哼哼几声,见轿夫们都老实了才收回凶神恶煞的神情,复又抬眼瞧向轿子,随后紧了紧喉咙。
这等绝色,也难怪康王会舍得花十二斛珠赎出来。可惜美则美矣,有没有那个命熬过今夜还两说。
“王府就要到了,进了府不比在春风阁,姑娘可仔细些,莫在王爷面前失了礼。”李管事将话头一转,抛出甜头,“姑娘能遇着咱们王爷这样的大善人给你赎了身,这可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儿,往后只管安心伺候好王爷,其余的吃穿用度短不着你的。”
他没指望轿子里的人回他的话,上京城里的那些姑娘一听要进王府,哪个不是三魂都吓得没了七魄?更别提这轿子里的姑娘原先是那般显赫身份,哪怕如今蒙了难,八成也是个寻死觅活、不愿伺候人的。
李管事正想着,红帐里飘出一道平静的回言:“多谢李管事,我省得。”
这声音似泉水撞石,叮咚作响,却又多了几分湿漉漉的寡淡。
李管事颇感意外,倒是个识时务的姑娘。他没再多言,继续领着人往前走。
街道喧闹,晃动的轿子吱呀响个不停。
送的护院们跟在后头,耐不住好奇地窃窃私语:“那轿子里的姑娘到底什么来头?康王让李管事亲自来接不说,竟还花十二斛珍珠买下她。”
旁边有知情的接话:“我听说这位美人来头可不小,好像是位侯府嫡女,也就是几个月前,不知家中犯了什么罪,落得个满门流放,这姑娘就被卖到春风阁里当官妓。”
谈话声压低了许多,偶有几声传入了轿子,无非是感叹她“可怜”、“命苦”之流。
元鸢端坐在轿中,握住袖中里的簪子,平静得仿佛他们议论的是旁人。只在听到“侯府嫡女”二字,眼底露出不易察觉的自嘲。
明明不过三个月,这个称呼却让她感到那么的陌生。是啊,如今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昌平侯府的二姑娘。
只有春风阁的花魁——元娘。
可她曾经也是过了十多年众星捧月,肆意妄为的日子。直到三个月前,圣上接到密报,说她父亲昌平侯勾结乱党,意图谋逆。
多荒唐,元家世代清白,她父亲更是对陛下忠心耿耿。可到头来就因为一封来历不明的书信,甚至连查都未曾细查便抄了元家满门。
她现在都记得那一夜,她和阿姐一道去城外的寺庙礼佛,回来的时候元家被翻得满目狼籍。冲天的火光、持刀的官兵,还有被枷锁拷住的爹爹。只要她闭上眼,那一幕就能清晰地浮现。
现在爹爹深陷牢狱,娘亲一病而去,阿姐下落不明,她则落入春风阁为妓。若不是老鸨为了留住她的初夜待价而沽,恐怕她现在早沦为了别人的玩物。可该来的总会来,在几日前的出阁宴上她被康王买下。
想到康王,元鸢眼睫微颤。
康王年过半百,家中妻妾成群,听说稍有不悦还喜欢在榻上折磨女子,上一个进府的姑娘第二日天不亮就被下人用一卷草席裹着抬出,死时衣不蔽体,大腿满是触目惊心的鞭痕。
而今日轮到她了。
元鸢闭眼轻笑,落到这样的境地听起来还真是惨。
可惜在春风阁的日子里,她早就看够了这世间的肮脏勾当。从前是她爹娘和阿姐将她保护得太好,如今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侯府二姑娘。
她也清楚没人能帮得了她,她现在能倚靠的只有她自己。
树倒猢狲散,当初和她爹爹来往密切的官员纷纷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而往日里对她疼爱有加的叔伯兄弟知道她落入春风阁,只送来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字字句句都在劝她以死保全贞洁,免得无端遭罪。
什么怕她遭罪,不过是为了他们自己的面子罢了,不想和一个做过青楼妓子的人沾亲带故。
她本也想过一死了之,可他们都在劝她死的时候,她突然就不想这样做了。呵,多可笑,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在这些人眼里却成了该死之人。
阿姐还没有找到,爹爹也身陷囹圄,她又如何能就这样死了?
她不会死的,起码不会这样白白地死了。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活下去,哪怕是苟延残喘也要活着。
这也是阿娘临死前唯一留给她的话。
元鸢抬始终端坐着,静静等待轿子停下。
忽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似浪涛一般从远远的街道一路卷来,撞得轿子的轩窗也随之轻颤。
“回来了,定北军回来了——”
这句话似梦魇一般让元鸢浑身僵住,耳畔涌入周围人嘈杂的议论声。
“你们说,这镇北将军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嗬,那可了不得。这位将军镇守漠北五年,战无不胜,打得北戎那群孙子是连退三千里。单说几个月前雪山一战,他单枪匹马杀进重围,不仅安然无恙地出来了,那银枪上挑着的还是北戎元帅拓跋碣的脑袋!”
“岂止嘞,听人说他长得青面獠牙,身长足足有三丈呢!”
“那不成妖怪了?”
“不是妖怪,能有那般神通么?”
“不过我还听说这位镇北将军以前有个未婚妻呢。”
“哐当”一声,元鸢袖中的簪子跌碎在地,耳畔所有的声音都消失。
她只低下头,一眨不眨地看着空落落的手,愣了好一会儿才弯下腰想拾起簪子。尾指不小心被碎片的尖端割破,深深的一道口子,鲜血渗出,一滴一滴砸在暗沉的地板上,像裂开的、狰狞的伤疤。
不疼,却冷。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久远的记忆也随之翻涌而出。耳畔回荡着少年人清越的嗓音,仿佛在与她耳鬓厮磨:“阿鸢,阿鸢……”
一声一声,缱绻温柔,满是情意。
心口猛地一缩,元鸢捂住尾指,血已不再渗,却疼得厉害。
他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