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残雪含恨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京城的一所偏院也被覆压在这一场苍白之下。
院中残梅点点,在雪地里红得触目惊心。
倚在榻上的云潇收回视线,手心方帕发颤地拢住咳出的血迹。
牧离三日前被下诏处死,事变之前提前将缠绵病榻多日的她暗中送离了牧府,拘入这京城偏院之中。
可笑她堂堂风光无两的淳昭容,花了近十年才看清齐瑾盛凉薄寡义的嘴脸。
成为他妃嫔的后四年,人人皆言云潇皇恩已薄,连宫人都可以拿她看菜下碟。
就在她仍心存侥幸祈愿齐瑾盛能忆起二人往昔岁月,与她同样仍旧感念少时美好时,宫斗的旋涡毫不留情地将云潇卷入,甚至成为替罪羔羊,万剑所指。
那是齐瑾盛时隔多年再次踏入她的宫殿,她以为迎来的定会是冤屈得以昭雪,毕竟他曾一次又一次与她保证:他永远都相信她。
换做如今的云潇,只会嘲笑自己当时的天真愚蠢。
对于薄情寡义之人,再隆重的誓言都不过与一时的甜言蜜语一般无二。
他的态度云潇永远记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她,一脸戏谑。
淳昭容啊淳昭容,你真令我失望至极,一点小打小闹都能使你成为这种狼狈样。记住,这是如今的你应得的,好好留在这里吧。
当夜,他召寝了迫害她的主谋。
往后日日夜夜,每每忆及此,云潇都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凉透了,只有脸滚烫得吓人。
若是能回到那天,她多想,她多想冲上去拉住齐瑾盛。
然后……用头上的簪子杀了他!
当然,这次之后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当炙热无比的爱转化为永不可解的恨的那一刻,她和齐瑾盛之间注定只余你死我活。
可恨齐瑾盛不知何时早已看穿她的计谋,将云潇献与他的毒汤赐给了贤妃。
贤妃,她的好姐姐云澄惠,被他生生逼着灌下那盅汤,当场暴毙。
齐瑾盛当面笑着给她定了个毒害贤妃的罪名,在众人面前又作出一副悲痛欲绝之态。
云潇不明白,意图刺杀天子之罪足以使她万劫不复,为何又要装出这种情深义重的模样,只褫夺她的封号,禁闭殿中听候发落。
她被下人按压着匍匐在他脚边嘶吼质问时,头顶的齐瑾盛依旧用那种看玩物的眼神俯视她。
他是那么漫不经心。
“都这样了,黑化的程度还不够,给你这个剧情妃设定的爱到底是有多卑贱。”
紧接着,云潇设计让陷害过她的妃子自寻死路的事情也被查出。
齐瑾盛倒是开始正气凛然,刚正不阿了。
他下令将云潇贬为侍女。
云潇在无尽的仇恨中琢磨出了许多颠覆自己世界观的问题。
她不敢相信,却在日复一日对齐瑾盛的观察中,逐步印证了自己的所有猜想。
她常常夜中惊悸,白日困倦嗜睡,梦中一遍又一遍地残杀齐瑾盛,又有无数次被反杀。
没事的,只要她活着,总有一天能找到机会杀死齐瑾盛这个狗东西。云潇如是安慰自己活下去,哪怕她的身体早已开始不明原因地出现不适。
天不遂人愿。
往日里嚣张跋扈惯了的奸臣牧离,竟胆大妄为地向齐瑾盛讨要身为后妃的她。
云潇以为像齐瑾盛这种占有欲极强的人定会暴怒而起,不料他就如此轻飘飘地答应了。
后宫再无云侍女,偌大的牧宅多了一位牧云氏。
云潇压根不明白为什么少有交集的牧离为何要如此,她从牧离看向自己的眼睛中能见到热切,但那真真切切没有任何爱意。
再后来……
再后来她被牧离拘在深宅,他偶尔会来看望她,但相比于齐瑾盛那种强势占有的目光,牧离分明就如单纯在欣赏一件藏品而已。
阿兄云成川战死了,还被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云潇很清楚这依旧是齐瑾盛的手笔。
又几月余,牧府上下骤然间涌出一股风雨欲来的意味,日渐病弱的她也被送出府。
此后不肖半旬,堂堂刑案使牧离就被下狱,以谋反,贪污等数罪名,下诏处以极刑。
雪地被靴子踩踏发出细微沙沙声。
病入膏肓之后她的听觉倒是变得格外敏感起来。
“云小姐,看来您今日精神不错,已经能够起榻了。”
“柏白清,多谢你这些日子还来看望我了。”
云潇支起身子苦笑,对着立在门口的柏白清招招手,要他靠近些。
柏白清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慌忙道:“在下刚在外奔波完公务,难免身上带有风雪寒意,莫要再过给云小姐才好。”
“我这副身子早临油尽灯枯,多这点不多。”她仍执意要他近前,“我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柏白清无法,只得仔细再掸掸大氅,才应声往里走。
“云小姐如今有精神好转的迹象,定会早日康复,莫要无端说这些丧气话。”
见柏白清终于肯靠近榻边,云潇以帕掩口咳出胸中堵塞,摇头缓缓开口。
“但愿如此。”
“云小姐有何事相劳?”
柏白清靠得近些了,更看清楚云潇那张病态苍白的脸,脆弱得仿佛要与室外那无力冰冷的白雪相融。
他的心情沉闷许多,可考虑待会儿还有公务要处理,便也直入主题。
“我想劳烦你带我去外面看看。”
云潇知道,他们明面上是将她挪进这宅子里保命,可对她这副残弱的身躯来说,只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监禁罢了。
柏白清每隔一段时间的探望,也是因为他的师傅牧离托他看管她。
所以对于她的要求,柏白清有些为难。
“牧刑案……牧离他说不能让你出去。”
“我知道。”因为激动,云潇又弓起腰咳了好一阵。“不走多远,就在京城里随处看看。”
“这几日我总闻巷里的鞭炮声,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年节期间张灯结彩的京城了。”
“或许见了,心里不那么惦记了,病好得也能快些……”
她戚戚哀哀地说着,长睫上因剧烈的咳嗽沾染上泪水,无不令人心生怜悯。
柏白清沉默了许久,最终转过身去。
云潇不甘地闭上眼睛,果然还是不行么。
“多有得罪。”
他兀的说出这么一句话。
云潇疑惑睁眼,就见他背对着她蹲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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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那么洁白,衬得各家各户的灯笼和对联红得似火,仿若噼里啪啦燃着焰的炉藴出丝丝暖气来。
一条一条的巷子,似乎变了许多,又还是那么熟悉。
檐上雪欲落,檐下孩童嬉。
魂牵梦萦之地,没有一刻在心里这样猛烈地叫嚣过。
她和柏白清提出要下来自己走。
出奇的,柏白清顺从了她。
云潇知道,背着她的这一路,他难免能感受到她今日不过是回光返照,一切再无回环之地。
柏白清盯了她许久才挤出一句。
“在下公务紧急,恕今日无法再陪同云小姐。”
丢下这句话,他逃也似地往巷外跑,就在要出巷子的那一刻又顿住不前,堪堪回身。
“云小姐,早点回家啊。”
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云潇扶着墙,指尖冰冷刺骨,却没有一刻让她觉得如此真实。
穿过斑驳零落的小巷,人声喧嚣的闹市,穿过许多陌生和许多熟悉的人和物。
她的手捂在那面宽大的红色府门上。
云潇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这府门上,透过自己的掌心,跳动得如此猛烈。
今年的云府没有任何迎接新年的装饰,反而冷清得很。
看来云成川那莫须有的罪名,确实给府上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府门被缓缓打开,云潇一个踉跄险些稳不住身形,开门的小丫鬟也被她吓了一跳。
“这位小姐,是来拜访云府的吗?”
云潇来不及开口搪塞,踏出府门的另一个身影晃得她哑了声。
那位被搀扶着的妇人是云夫人,两个女儿和独子接连离世的苦痛,为她的发鬓和脸庞刻画上苍老。
云夫人抬起头,正正对上云潇。
时间是那么漫长,又好像只有一瞬间。
不知哪个小孩丢的爆竹一声脆响,炸醒了怔愣的二人。
云潇拔腿就跑,云夫人伸出手来没能拽住她一丝一毫。
再快点再快点!
她拼命地跑着,试图把那些温暖的回忆甩在身后。
和他们相处的一点一滴会把她灼得浑身发痛,犹如一把尖刀插入骨缝,不断翻搅。
云府派的下人寻了大半夜,才在城郊的雪地里碰见了云潇。
她的尸身躺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冻僵的手抓着一把雪正欲往嘴里塞。
天,欲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