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先礼后兵
当下男子柔顺和婉才是最佳。
杀了人的男子,单论品行这一桩,便是极差。娶夫当娶知“三从四德”的男子,四德之中夫德、夫言、夫容、夫功都缺一不可。
映在当下,没有哪户人家的好女儿愿意娶这样一个郎君。她们想娶的是婉娩听从,忠贞不二的男子,杀了人,又怎么算得上婉娩听从呢?他今日可以为了一些事情杀人,来日指不定就为了妻夫间的小小口角而杀妻。
虽然,微生清絮不在意这些。但是良工在明知平楹身份的同时还特意同她说起这件事,实在是居心不良。
良工无措地反驳她,“不不不,我、草民没有那个意思。”
微生清絮从容不迫地道,“难道良工怕孤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件事吗?怕孤因此误会了阿楹了,所以你先提起二十八,你说二十八的恶与坏……”
微生清絮幽幽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嗓音轻慢,“你想同我说,阿楹杀人是出于善心,他是为了救你才杀人的?”
良工愣愣地点头。
“所以说,二十八死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在场,而且据良工所知,这个人还活着。”
“或者说,这个曾和你一起目睹过阿楹杀人的人来找过你,而且就是这段时日里。”
兜兜转转,话题又回到了微生清絮一开始的那句,她缓缓道,“告诉孤,那个人是谁,在哪里?”
良工顶不住压力,却在惊惧之中突生了一把子好力气,直接挣脱了束缚着他的侍从,在微生清絮眨眼的间隙,双膝就了地,再扑腾一声,脑袋也磕到了地上。
跪归跪,磕头归磕头,这一次他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下跪磕头这一套流程下来,也没耽搁他麻溜地回微生清絮的话。
“他自称是段泷,出现在范府的后宅。”
“草民、草民不是有意隐瞒的。只是、只是当日叶侧夫身边伺候的人身体不舒服,草民去帮忙,偶然在叶侧夫处撞见了他……”
良工话里是道不尽的恐惧,“他的长相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十几年过去了,他的长相竟然完全没变过……所以当日我能一眼认出他。”
为此,他还险些砸了叶侧夫心爱的花瓶,幸好有段泷及时伸出手,替他接住了,他才免了一顿责罚。
当时段泷并没有找他,他觉得心慌,死活也不愿意替草籽去叶侧夫那里做事了。
是那日过后的第三天,段泷特意来堵他,他那张白白的面皮上乐呵呵的,笑容一成不变,跟当年他手起刀落杀了二十八用来看着他的人时一丝不差。
“原来是你啊!”
良工听见段泷说。
良工赶忙低了头,避开了段泷朝他打量的视线,他闷闷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段泷笑嘻嘻地同他说,“我有事在这里待上几日,几日后就走,你当做没看见过我就成。”
他好像在跟他解释,可他的下一句话就是威胁恐吓,“阿叔家的囡囡长得很可爱,如果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可能会忍不住对可爱的东西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可以阿叔要闭好自己的嘴哦。”
他提心吊胆地过了几日,见段泷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就逐渐把事情抛在脑后了。
此时,他在心里算了算日子,给出一个大概的时间来,“他是九月末的时候出现的。”
微生清絮也不禁感慨,她这点时间花得值得,居然从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身上挖掘到了许多东西出来。
她顺着这些微末的消息,广撒网,来去京兆同南城的快马不知死了凡己,远驻望津府的许月卿也给她捎来了一些惊喜的消息。加上暗中截获的要送到钟离红棉手上的密信,还有她插在鸣不平里的暗探传回来的消息,最要是她的人终于捕捉到了一丝鬼忆柳的踪迹。
综合种种,她将平楹身上的秘密破解了个大概。掩藏这些秘密的人大抵是时间匆忙又心慈手软,居然还留下了不少知情者,而秘密流通在超过两个人身上,被人知晓的可能性极大。
微生清絮有权有钱有人,还愿意向其中投入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财力,上到原南桑的高位者,下到最底层的人物,中间囊括的三教九流不尽其数。如此费心费力,又亲自上阵,得到的回报也比较令她满意。
她挖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长一。
这个她初时一点儿也不在意的名字,昔日平楹曾献给了她一块朱雀令,镌有朱雀浴火图的鎏金令牌中有夹缝,夹缝里一张薄薄的纸,纸上却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全都是名字。
第十行第八个名字——长一。
这位置本也不值得她留意,何况名字上还有一道划痕,这划痕代表死亡。她注意到“长一”,是因为他活跃在那些朱雀卫口中。
名册上他死了,可他却活在了朱雀卫心里。在她的人逐渐和那些朱雀卫混熟之后,她们称姐道妹,在他们口中,朱雀卫有一个特殊的存在,他阳光而活泼,善良又有能力,放在常人里,是正常的,但放在他们这种相当于死士的人群里,就是一个异端。
这样一个异端在她脑子留下一点点痕迹,就被琐事给掩埋了,直到她再次从截获的玉蝉衣信里看到了这个名字。
“长一”没有被白纸黑字写在纸上,它隐隐绰绰地印于纸间,只一丝丝水墨,留痕于“他”之上,是用墨太浓太厚,用笔又重又急,层层渗透下来所致。
一个窥于光亮之上,才能全然显现的名字,一眼就勾起了微生清絮的兴趣,也让这个名字在她的脑海里重现。
长一。
段泷。
短双。
还是长一啊。
本该死去的人重现人间,总是让人忍不住去探查探查他的往事。
这一查,就查到了她的准夫郎头上。
她的夫郎和别人服了同命蛊,还是为了别人能活命才招惹她的,那她是什么?
一个彰显他们主仆情深的恶人?
微生清絮当时拼凑出这个答案时,生生把她给气笑了。
她就是个活生生的笑话。
她萌生了弄死平楹的想法,死法千万种,她还要选最酷烈的一种。
虽然她从模糊的真相里知晓这蛊是为了保住平楹的命服的,长一是个被拉下来给他垫背的,他靠近自己,最大的可能也是为了自己的一条命。
但是,微生清絮还是油然生出了一个“他不干净”的想法。进而,她从只想得到他的身变成了想得到他的身心。
她的人,要完完全全、干干净净的,整个身心都奉献给她。
微生清絮自认为是一个懂礼节的人,先礼后兵是她惯用的手法。
因此,她按捺住了找平楹算账的想法,而是先选择了对他好。
阿楹生活在这里,他不缺衣少食,绫罗绸缎、名贵珠宝,只要是他喜欢的东西,她都可以送他面前。他怕孤单寂寞,幼时有他爹爹作伴,长大后,也有长一长伴在他身侧,往后余生,会有她作陪。
她陪不了他,她还安排了青一、青九在暗中陪着他,一天十二个时辰,她对平楹的动向了如指掌,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微生清絮自认为这种程度好已是极佳,可平楹还是想着别人,他心心念念的自始至终都不是她。
青一来汇报的一刻钟里,她想,只要平楹愿意同她说实话,她还是可以再原谅他一次,她可以容许他在对真心实意的情况下有一点自己的自由。
可是,平楹对她说谎了。
微生清絮从来不是一个委屈自己的人,可为了一个平楹,她一次又一次地让步。
真是让他长脸了,要上天了!
先礼后兵,礼的不行,她用兵的。
紧闭的门扉被人轰然踢开,携来的劲风将垂帘一并掀开,暗光处,羸弱的青年半倚在榻上,露出一个苍白的侧脸,在黯淡处,白得亮目。
砰然巨响让跟在微生清絮身后的随侍发怵,他躬身低眉,只余一个戴着幞头的帽顶在人前,照着跟前这位主子的吩咐,他穿着圆领窄袖的武袍,腰间系着配套的革带,脚上蹬着黑色及膝的长靴,一副十足的武人装扮。
可这副武人的装扮还没在里间待足半炷香的功夫,他连榻上倚着的那位主子的脸都没看清,就给轰了出来。
他是新近进府的,府中管事只让他学一些粗略的礼仪,别的什么也没交代,就把他派到这里来伺候了。
他第一天茫然地踏进房间时,就听见了细碎的锁链拖拽声,他不敢动,只是站在垂幕外,以极恭敬的姿态向垂幕内询问,“小殿下,你怎么了?”
是的,据管事的吩咐,他要称呼屋内的那位主子为小殿下,这真是个稀奇事,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兆人,而且因为长期混迹在酒楼茶馆之类的地方,消息还算灵通。
京兆里目前能称为小殿下的人只有一位,而且这一位不久前才立下了赫赫战功,曾自京兆打马游街而过。那时,人群熙熙攘攘,临街的酒楼茶馆里全是宾客满堂,可惜的是,生意太好导致他被绊住了手脚,没能亲眼见见这位殿下的风采。
这位殿下便是当今陛下的独女,储元殿下。屋内的小殿下却是个男子,同储元殿下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
三水、不,管事的说,主家给他新取了名字,叫长一,虽然他还没有习惯就是了,他仍然坚持自己叫三水。
他脊背压得极下,浑似个没骨头的样子,一双瞄着地板的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着,他是快被打死的时候,被管事的买回来的,纯属于强买强卖,要么死,要么把命卖给别人,这可不是强买强卖吗!
他对这儿压根儿没半点好感,这府里的人虽然都长得人模人样,但私下里竟然藏着忤逆的想法,搞什么不好,搞殿下这个称呼,真是不要命的!
被抓到了,可是一死一个准的,还要诛九族来着,虽然他孤儿出身吧,但人生在世总有几个关系还可以的人吧,万一被牵连了,他连理都没得说。
所以三水一直琢磨着逃跑的法子。
就是琢磨到现在也没成就是了。
除去他养伤和受教的时间外,他守在这里足足有五天了,只第一日同屋里那位主子说了一句话,他说的话,而后连续五日,只要他在这里守着,每间隔半个时辰,他就同那位主子道一句,“小殿下,你怎么了?”
五日里,他想要逃跑的想法也随之增长,这府里从上到下没一个正常人,他真的太难熬了!
逃跑的想法在今日被屋外这位脾气不是很好的主子压着换了一套衣服时达到了顶峰,三水得了命令,穿着这一身武袍装扮,闯进去一回,得了兜头的一烛台和一字“滚”。
三水被赶出来的时候,还心有余悸,倒不是心悸那兜头砸来的烛台,而是心悸那屋子里的布置,纠缠错落的铁链,黑沉沉的光线,总而言之,快让他喘不过气来,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怎么活下去的。
三水心悸之余还在庆幸自己只有守辰时和申时这两个两个时辰,今日如常的话,半个时辰后,他就可以走了,哪能想到半路又杀出一个主子来。
三水发憷,在他低垂的视线里,他看到了飘洒的半块木屑。
他不敢想象这一脚要是踢在他身上会怎样。
微生清絮没留意这个小使役的想法,她迤迤然地收回腿,随手拍去了衣裳上沾上的灰尘,她微笑着对三水说,“去点灯,顺便把你家的小殿下给我请出来。”
三水心里暗暗反驳她那句“你家的小殿下”,这是哪家的,分明是你家的吧!
三水刚挪步,垂幕便被一只手给掀开了,自然垂落的黑色大宽摆上金龙显目,金线绣着的四只爪子虚虚拢着,好似抓着什么东西。那宽大的黑色袖袍衬得那只掀帘的手格外苍白细瘦,腕骨窄而细,手背上一层薄薄的皮面裹着骨架,淡色青筋隐约,纤长的手指微微曲着,将垂下的帘栊拨开了大半。
三水不止停了步子,在看到那差点亮瞎人眼的金龙时,还想往后退,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更想拔腿就跑。
现在的反贼都这么嚣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