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娘就算嫁人了，我也能养活自己
文书记静静坐着，直到——衣角被人扯了扯。
看过去，是姜勇女儿姜淼。
文书记到前进大队后见过几次姜勇，尤其是当年野猪闯村子时，在一众干部都心生怯意，不敢上前时，是姜勇率先站出来，主动提出他做主攻手，民兵营几位同志配合他。
有勇有谋，刀箭双修，可惜据说很早就退出民兵营了。
再听到消息时，竟是人没的消息。他曾不止一次的遗憾，是不是当年把姜勇留在民兵营能逃过那一劫。
姜淼望着他，表情认真，瓮声瓮气说：“文表叔，我能不能先和你跟葛表叔谈一下。”
文书记看了眼葛有根，葛有根立马起身，“旁边有个小房间，我们去那里。”
到了房间，文书记示意让姜淼坐到椅子上，自己和葛有根坐在了姜淼对面。
“姜淼同志，有什么想法想要跟我们谈谈的。”文书记笑着说。
姜淼点点头，学着文书记刚刚讲话的样子，“文书记，葛队长，我不需要过继或者领养，我娘就算嫁人了，我自己也能养活自己。”
她说得很清楚，却将葛有根和文书记下了一跳。
葛有根：“瞎说什么！你才八岁怎么养自己？”
文书记也有一丝诧异，但还是想听听她的想法，“你说说，你娘不在的话，你打算怎么养活自己。”
“我已经下地挣工分好几年了，虽然我人小，但我力气很大。这个月双抢的时候我能割稻谷，捆稻谷，拔秧苗，栽秧苗一天下来就能挣六个工分，已经很赶上队里一些姐姐和婶婶们了。我每天下工后还会去山脚下割猪草，能够交猪场满满两背篓。平时种土豆红薯我也都可以，每天也能有四五个工分。”
“我听周会计说过，我去年今年的工分已经跟一些成年人一样了。但我吃得比他们少，而且我家以后就我一个人，怎么会养不活自己呢。”
文书记这回是真的意外了，他对姜淼的生活情况并不清楚，本来还很担心双亲不在，以后都将寄人篱下的姜淼能不能过好。
葛有根比文书记受的刺激很大，也想起了之前媳妇跟她说的‘姜淼眼明心亮对自己生活是有成算的’，哎……给媳妇说准了，他给失算了。
悔啊……早知道先问问姜淼这丫头叻。葛有根余光探了探文书记，见他沉默着，心里慌了几分。
这……文书记都亲自来主持过继大会了。
嗐……这事办的。
葛有根不敢说话，这事儿还是书记定夺吧。
文书记看着姜淼，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他爹的影子。
“你说的只是最基础的养活，但我们让你过继是希望你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不用过早地承担太重的生活压力，健康快乐地长大，读书上学，未来还有一门谋生的手艺。”
姜淼眸中有一丝迷茫，但很快又消失。
“我有父母，我爹就是姜勇，我娘就是李兰。我并不想要其他的父母，也不想要兄弟姐妹。”我希望能够守着我爹的家。这句，姜淼没有说出来。
她又补充说道，“我明年就要读书的，我已经快存到一年级的学费了。”
挺有规划的，文书记笑出了声，“成啊。既然是姜勇的女儿姜淼的要求，那我就答应了。”他也会每隔段时间来队里看她一眼的，就算差什么，到时候也能补上。
他伸手摸了摸姜淼的头，语气里有缅怀，“你简直跟你爹一模一样。”有想法，也有点倔，不过这一回，他会多照顾的。
姜淼一双大眼睛瞬间放起光芒，急切地问：“真的吗？我跟爹一样？”
文书记：“一样的倔驴子。”
姜淼捂嘴呵呵笑起来，悦耳欢快的笑声回荡在四方小房间，可见她是真的很开心。
文书记让姜淼在这坐着玩一会儿，自己带着葛有根去办公室收尾。
……
姜淼的事迹很快在前进大队传开，几个生产队里最八卦的妇女婆子们放下碗筷，踩着风火轮纷纷聚集到“信息交流中心”——队里那棵老梧桐下。
八岁小孩拒绝领养过继，要自个养自个，这这真是……石破天惊，大为震惊。又听说公社干部们还为姜淼凑了六十块的抚养费和一沓子票，顿时心疼加遗憾，姜淼这妮子怎生得主意那么大！
六十块钱，大队干部家庭一年到头分红都没这么多！
大婶们纷纷扼腕心痛。
而八卦的当事人，姜淼已经替李兰收拾好离开要带的吃食和物件了。
那位当兵的叔叔下午就要到了，晌午刚过，李兰和两个孩子早就迫不及待，往村口来回好几次了，她们家本就离村口大路很近，倒是很方便。
到这一刻，李兰也不跟姜淼藏着掖着了。
“姜淼，我这一走，按现在这个光景我们以后也很难再见了。我也并不希望再见你……你……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你吗？”李兰笑盈盈地注视姜淼，心里一片轻松，终于要离开这片土地了，今天之后她就是军人家属，要住军属大院了。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做城里人，住军属大院。
曾经，那个人拒绝了她，现在她不也要实现目标了吗！
对未来美好生活满心的期待憧憬，李兰也愿意给姜淼几分母亲的温柔。
摸到姜淼的小脸蛋，那是只有小孩子才有的细嫩滑腻，不像她，在乡下待了八年，她曾经引以为傲的身材和皮肤皆是大打折扣！没关系，到了城里，她想买什么护肤品就买什么护肤品，想买什么裙子就买什么裙子。
这很令人愉悦。
“姜淼，你跟你亲爹长得太像了，明明是我十月怀胎从鬼门关生下来的，你为什么不能像我呢？”伸手描着姜淼的五官轮廓，又让李兰想起了记忆深处那位矜贵高傲的男人，任谁都能换他的彬彬有礼，只有她！只有她！得不到一丝的温柔，爱护，好脸色！
可那又如何，她还是有了他的孩子，而他的孩子也将被永远丢弃在这偏远落后的山村。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你亲爹对我不好，还死在了饥荒路上。”
“为了有你，我受尽了委屈，为了生下你，更是几次历尽鬼门关。真的太累了，所以我更希望自己先过好。作为你的娘亲，给你一句忠告，永远不要爱一个男人胜过爱自己，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自己才会真的心疼你。”
“以后，就好好留在前进大队长大吧，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去北城。”
……
李兰说了很多姜淼还不能完全理解的话，那么苦涩又沉重。
汽车声响起的时候，她漂亮的脸上迸发出了明亮灿烂的笑容，那是姜淼从未见过的一面。
阳光从门外洒进来，将踮起脚远望的她罩在其中，纤细婀娜的背影，蛤蜊油油脂的味道。
透过院门外几棵树，婆娑的树影带着金黄色，一辆吉普车恰好在其中停下。
“不要来送我，我不需要，我也不想看你哭。”
光里的那道背影渐行渐远。
姜淼吸吸鼻子，紧紧盯着她的背影，远远见着那个男人将李兰扶到车上，依次抱起两个小孩放进车里，车门没来得及关上，马路边上早已围观许久的大人小孩瞬间围了上去。
一身笔挺军装的男人很热情，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包糖，递给大人分给小孩们。
大人小孩喜滋滋的声音，隔着老远的姜淼也能听到。
关上门，男人一步跨上车，轰隆声中，小轿车开走了。
太阳渐渐西沉，枯坐半下午的姜淼呆呆望着最后一丝余晖被吞没。安静祥和的村庄，热风中带着饭菜香，她却觉得有些冷。
七月的最后一天，姜淼冷得晚饭也不吃了，太阳落山就躲进了被窝。
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