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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荷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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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高的强烈的宗教心,现在希望托形象而表现了。

    他在比利时的时候,已把所见的不能忘怀的情状,用真挚的态度描表为绘画。这是在说教看病的百忙中抽闲画成的,然而已具有真实的表现功夫。作业中的坑夫、小舍前的男子、拾石炭屑的女子……题材类似米勒(millet)(1),而盛情比米勒更为激烈。

    自从父亲带他从比利时归家之后,他的身体虽然离开了那苦难的群众,然而他们的悲惨的幻象时时显现在他的眼前。“用绘画来表现!”这念头崛起在他的胸中。从此他把自己的全身奉献于绘画————其精神完全与从前的奉献于苦难的群众一样热烈。

    不但父母亲不欢喜他描画,画布与颜料的钱也没有着落!不得已,他只得向父母哀愿。但在父母看来这不过是浪费。因为他的作画,完全不晓得迎合俗众的心理,完全抛却利害得失的念头,只晓得追求他的“真实”。对于艺术理解力缺乏而手头又不宽裕的双亲,自然不会赞同他这事业。家庭的圆满和爱,从此有了缺陷。终于使梵高不能再留在家中了。

    这一年岁暮,有一天他乘父母亲的不备,逃出家庭而去。父母无从探知他的行踪,过了不安枕的几夜。他们猜想他是到伦敦。新年中忽然接到他从海牙寄发的一封信,方知他正在海牙用功研究绘画。

    梵高飘然地逃到海牙,投宿于他的从妹的家里。他的妹婿名叫安东·毛沃(anton mauve)(2),是当时有名的画家。怜梵高身无归宿,留他住在家中,又把画室借给他用。然而毛沃自命为大画家,对于新进的梵高装出师长的权威。梵高虽然没有绘画的专门的素养,然而他对于艺术早有坚韧不拔的信念,这是对于无论何种权威都不能妥协的。他虽然也首肯毛沃的画技,然决不承认对他是师弟的级别。这不是梵高所能久留的地方。

    有一天,毛沃在画室中安置一石膏模型,命梵高正确地描写。梵高不耐烦起来,把石膏模型一拳打在地上,坠得粉碎,他就一溜烟逃出画室。毛沃是神经质而易怒的人,哪里能容忍这样的侮辱?从此二人的交情永远破坏。然而在梵高,过后即转成一笑,只当一件滑稽的事件,并不因此而减失对于毛沃的敬意。

    从毛沃画室中逃出,暂时栖身在逆旅中。幸而他的弟提奥(theodorus)(3),在巴黎的古皮尔美术商店里,承继了乃兄的职务,寄送一笔金钱给乃兄。梵高用这笔金钱租了一个草草的画室。父亲又按月寄他若干的用费,生活可以勉强维持了。

    海牙是荷兰最特别的一都市,在全欧中也是最富于原始趣味的地方。那里有一种欧亚混淆的风俗,优美、典雅,呈特殊的外观。又为政权的中心,文化也非常进步。自来有许多画家,留连此地的风物,从它取得许多的画题,有所谓“海牙派”的画派。梵高用他的犀利的眼光,赏识其地的风物,又批判来自诸画家的艺术。他对于伊斯拉埃尔斯(isra?ls)(4)和米勒的制作,感激最深。对于米勒尤富有崇敬之情,因为他与米勒同是用了宗教的敬虔的态度而进于画家的生涯的。他在写给他的知友贝尔纳(émile bernard)(5)的信上,屡屡有赞美米勒的话:

    “自来描写基督教义最胜的画家,无过于米勒了!”

    “《圣书》(6)!《圣书》!米勒从幼年时代就在《圣书》中受教育,除了读《圣书》以外没有别的事。然而他决不描写《圣书》中的题材。”

    这是梵高所以崇敬米勒的原由。

    他就创作一幅素描,题名为《悲哀》(sorrow)。画中所描绘的是,一个病弱的女子把脸孔隐在两手中,俯伏在膝上哭泣,枯草一般的黑发垂在她的颈与肩的没有光泽的皮肤上。阳春已到人间,她的脚下有嫩草萌芽着,她的旁边有果树开花着;然而在她如同不见,只管哭泣、叹息。

    这画的模特儿,是一个抚育五个无父的小儿的零丁孤苦的母亲。她每天叩访画家的画室,为他们当模特儿,拿所得的钱来养活六条性命。梵高有一次雇用她,听她诉说了她的长而悲惨的故事,热情的宗教徒兼画家十二分地感动,决意要为她减却一点苦恼。他慷慨地允许这女子,从明天起,由他担负她家六口的生活费。

    父亲所寄赠的钱,本来只够他一人的生活费及研究费。从明天起,他要让一大半给这女子的一家,自己又将陷入像在比利时那样的穷困了。

    父亲得知了这消息,亲自来海牙探望儿子的情形。调查之后,知道他已经为了这担负而亏空各方面的债,又欠房租,房东将请他出屋了。就和在比利时一样,带了他一同归家。至于他所答允担负的六口生活,父亲本是慈悲的人,自己也常在牧师的职务之外尽力周济贫病,对于梵高这行为颇能理解又表同情,也请这女子带了五个儿子一同到他们的家中去过生活。女子坚意辞谢,情愿回到她的模特儿的生涯。

    这时候父亲已离开故居,迁居在附近的另一小村中,梵高也同来到这地方。那地方是织工所集居的村落,富有特别的诗趣。有低矮的房屋、宽广的农场、夹道的胡桃树,有质朴的村人、园丁、农夫,他们憧憧来往于其间。再是织工的机杼声,到处像砧杵一般地响着。时有织工们背了大的袋,在村中来往。有时穿过青青的草地,有时沿着金黄色的麦田,傍晚的迷茫的空气中,时有一二个模糊的人影缓缓地移行着。

    这等在梵高都是美妙的题材。他早晨出门,托附近的木工草草地装几个画框,张了画布,就背了出去写生。每天朝出晚归,没有片刻的休息。为了采择画题,不问路的远近。普通人所欢喜的事物,往往是他的好题材。贫苦的人、拙陋的人,在他反觉得可爱。他能用同他们一样的朴素的调子,和他们攀交,请他们做模特儿。他对于模特儿,不但报酬从丰,遇到小孩子或老人的时候,又备糖果、烟草,亲切地款待他们。

    他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常常坐在室的一角里,把盘子放在膝上,对着日间所描的画,一面端详,一面咀嚼。有时一手捧着盘子,一手翳在眼上,对着画出神。他的心中、眼中,只有画;口中咀嚼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也不知。有时家族的谈话转到了关于文学者问题上,他就兴味津津地参加。他曾经在多德雷赫特的书店内获得文学的知识,而且见解很高。他的论调能使全家的人倾听。

    他的画室,设在天主教的僧人的住宅中。一间空阔的大房间,本来是当作祈祷厅的。他作画的习惯,欢喜同时描许多幅作品。这是他的艺术生涯中始终不改的习惯。他在壁上张起各种的画布,木炭画也夹杂在里面。前述的《悲哀》即悬挂在这画室的壁上。他的画室的一角里供着一根古朽的木头。这木头是散步中拾得的。

    在这样的生活中,他的作品源源地产出。他所选的题材,第一是劳动者。他对于劳动者一向有好感;从比利时归来以后,这好感更深,疲劳的人、忧愁的人、病苦的人,一直没离开他的脑际。他的初期的作品,大部分是劳动者的生活的深刻的表现。一切上流社会的人物,他都不描。因为他的心一向不被牵引向上流社会的方面。又因为他的经验范围限于下层阶级,对于下层生活的风俗、习惯、气质,都有彻底的理解。他用感同身受的态度来描写他们。不但表现他们的外部的形态而已,同时又描出他们的内部的生命。

    这倾向达于顶点的时候,他描出一幅代表的作品,题名曰《食马铃薯的人们》。北方特有的阴暗而污秽的农家的内部,一天的劳动完了之后,男女五个人围着食桌,啖马铃薯,酬偿他们的一天的辛劳。这可说是他的当时的想法的直接的表现,是他的荷兰时代的代表作品,他的艺术生涯的纪念品。

    冬天到了。木叶萧萧地落下,土地渐渐冻结。浓雾笼罩了北方的大地,太阳隔着雾放出迟钝的光,有时完全不见。这萧条而岑寂的自然,对于梵高的奔腾的热情渐渐失却刺激了。梵高就思慕南国。火焰一般的红花、深浓的绿叶、威烈的炎阳,屡屡入他的梦。他就成了太阳的恋人,准备推翻以前所经营的一切悲惨的、阴暗的艺术作风,再来建设新基础。然而时机还未成熟,暂时度过这沉闷的日月。

    十年前的回想,又使他的神魂萦绕于巴黎。想起从前在巴黎蹉跎了的日月,心中痛恨得很!他想再赴巴黎,这回到巴黎的时候一定要尽量吸收,一定要在那里用功,开辟新的道路。然而事实不许他这勃发的热望立刻实施!这种梦想往来于他的胸中,使他感到莫大的苦痛。

    这时候他一方面不绝地作画。因了焦虑与过度的劳作,招致了失眠症。加之实际生活上所起的烦恼,又时时攻击他的心:他在僧人家中借设的画室,要作别用,不能再借居了。他只得让出,勉强用自己家里本来做盥洗所的地下室为画室。为了这迁移,家庭中又起了种种事故,增加他的烦恼。

    十一月末,他胸中计划成熟,就离开这烦恼的家庭,赴安特卫普(antwerp),去做当时有名的美术学校的学生了。他从前虽然受过毛沃的教导,然为时极短,不久就打碎了他的石膏模型而逃走。此外并未受过正式的技术教养,全是自修的。现在他的计划,是想获得一点美术教养的确实的基础,所以投身于美术学校。然而这计划终于不能长久实行。刚过了年,二月中他的慈爱的父亲忽然患了心脏病,飞函促梵高还家。梵高得了父病的消息,抛弃万事,遄返故乡。

    刚赶到病床前,父亲的最后已经迫近了。临终时他呼儿子的名字,对他说这几句最后的话:

    “我觉得死比生容易。死虽然苦,但生比死更苦。”

    失了慈父后的梵高,又立在人生的歧途上,茫然不知所归了。想起了曾经为他添许多担负与叹息的慈父,和自己将来的前途,悲悼与恐惧交迫,他的肝肠几乎寸断了。

    幸而从巴黎归来的弟提奥对于这热情的老兄有深刻的理解与真挚的情谊,就代替了父亲,誓愿为老兄作献身的保护。父亲的葬事完了之后,梵高在家居留一个月,就辞别乡里,向巴黎出发。从此以巴黎为第二故乡,荷兰地方永远没有他的行踪了。

    (1)米勒(jean-fran?ois millet,1814——1875):原译“米叶”。以农民题材著称的法国画家,年轻时从事过田间劳动,1837年到巴黎。巴比松派代表人物。

    (2)安东·毛沃(anton mauve,1838——1888):原译“昂东莫夫”。荷兰浪漫主义画家,曾受柯罗和巴比松画派的影响。作品大多是荷兰的风景和农村生活情景。

    (3)提奥(theodorus van gogh,1857——1891):原译“狄奥多”。梵高之弟,巴黎画商。

    (4)伊斯拉埃尔斯(jozef isra?ls,1824——1911):原译“伊斯莱尔”。荷兰油画家和铜版画家,人称“荷兰的米勒”,他是描写农民风俗的海牙画派(1870——1890年盛行于荷兰)的领导人。

    (5)贝尔纳(émile bernard,1868——1941):原译“裴那尔”。法国画家,常被认为是景泰蓝派的创始人。1886年创始景泰蓝主义画派的理论。梵高、高更、塞尚都是他的好友。

    (6)《圣书》:即《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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