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希望与绝望
我叫夏福贵。
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夏强，小儿子叫夏彦。
我13岁的时候，爹妈都去世了，从那之后我就从学校退学，背井离乡到处去打工。
因为年纪小，上过当，受过骗，最惨的时候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只能在大马路上到处流浪。
我一直都很穷，所以也没有姑娘家愿意多看我一眼。
在外漂泊了十几年，26岁那一年，我回到了家乡风尧。
我的出生地在江口街一带，风尧最穷的地方。
当然，在当时，整个风尧都很穷。
27岁那一年，经人介绍，我跟风尧另一个乡下的女人结婚了。
她叫张巧珍，那一年，她只有20岁。
结婚两年后，我的第一个孩子诞生了。
是一个有八斤重的大胖小子，我开心极了，激动得眼泪都掉了出来。
我很爱他，在巧珍住院的那段时间，我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娘俩。
原先我一直在家务农，后来风尧市区那边办了一个大厂，搞工地建设的，我花钱托熟人让我进去工作了。
工资比务农还是高出一些的，就是没有那么自由了。
早上八点钟上班一直到晚上八点。
在家的时间非常少。
巧珍生我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身子落下了病根，一直在家养了好久，我又托人到处请医生，巧珍舍不得钱，跟我吵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拗不过她，让她下地干活。
她说：家里的地绝对不能就这么荒废下去。
过了三年，巧珍又怀了。
有一次产检的时候，医生说，这一胎恐怕不好生，问我们要不要趁早流掉，我犹豫了，毕竟巧珍的身体要紧。
可是巧珍一听，勃然大怒，说算命的老先生早就告诉她了这一胎是男孩，她一定要生下来。
我劝慰着她，说：“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第二个不要也没关系。”
她依旧不肯，说家里就是要有两个儿子才会兴旺发达。
自那之后，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就像那些搞传销的被洗脑了一样。
生产那天，如她所愿是个男孩。
她激动得直掉眼泪，我心底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我已经从健硕的中年，慢慢地变成佝偻的老人，我也离开了工厂， 好在身子骨还算坚朗，又重新开始了务农种地。
我的两个儿子都已经长大成人。
大儿子夏强突然有一天说，自己有心仪的姑娘了，我很高兴，一直催促他早点带回来给我们见见。
次年，那女孩到了我们家里，她皮肤有些黑，但长得也还不错，干活非常利索，我和巧珍对她很满意。
后来，他们结婚的时候我拿出了半辈子的积蓄，但我是打心眼里真高兴啊，为我的儿子终于成家立业，娶了个好老婆回家。
结婚后，他们还暂时住在家里。
小儿子出去打工了，家里一共三间房，突然空出一间，我心里还一直觉得空落落的。
后来，大媳妇一直反复怀孕，又堕胎。我很不理解，臭着脸问他们为什么要那么糟践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要折磨无辜的孩子？
然后他们居然十分认真地回答我，说算命大师说大媳妇前几胎都是女孩，他们不想要，就全部流掉了。
巧珍还在我耳边一直替他们说着好话。
我气得抄起拐杖直接砸向大儿子的后背，高声怒斥：
“我看你们是想儿子想疯了！生个女孩是会死吗！居然干出这么荒唐的事情！”
大儿子也朝我嚷嚷，说我当年也是觉得他是儿子，才把他生下来的。
荒唐！
真是荒唐！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一天，我们吵了很久很久，气得我头一次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下了。巧珍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想安慰我，我气得恶狠狠地甩开 。
终于有一天，他们生下了一个孩子。
我在医院里紧张得走来走去，直到那个孩子来到我面前——
那是一张有点黑黑的脸，跟她妈妈一个样子，笑起来眼睛里闪着光。真可爱啊。
我看见那个孩子的第一眼我就深深爱上了她，我的亲孙女，老天爷赐给我的天使宝宝。
可是，我很快地就发现，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爱她。
她的母亲甚至拒绝对她进行母乳，我就跑到超市里买进口的奶粉，一点一点地喂给她。
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过来拥抱她，更没有人愿意亲吻她天使一样的小脸蛋。
除了我以外，似乎所有人都对她感到绝望，厌恶，嫌弃，恶心，甚至诅咒，每一种负面情绪都直直地撞向那个幼小的她。
我愤怒地咒骂他们，我试图让他们清醒过来，试图让他们看她一眼，只需要一眼，就一定会爱上这个笑得像阳光一样灿烂的女孩。
可是，没有人，所有人都在失望，崩溃，逃避。
除了我。
那一天，护士问我，打算给这个孩子取名叫什么······
在我怀里笑得一脸欢快的她，直直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感觉心脏跳动得很快。
“夏望，她叫夏望。”
“她的名字就叫夏望，希望的望。”
我抱着我的希望，无所顾忌地哭出声来。
没事的，有爷爷在，爷爷会把所有能给到的，最好的，都给你。
包括我那不值一提的生命。
因为你是我，全部的希望啊。
我的小儿子很久都没有联系家里了，
这跟以前的他不太一样。
有一天，他给我打来电话，他在那边兴奋欢呼：
“爸！我找到发财的路子了！我马上就要发财了！”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只是莫名觉得不安和忐忑，但嘴上还是回复他，祝他一切顺利，心想事成。
在我们家旁，隔着一小段田路，住着一户人家，我们平时也还算密切，关系不错。
那户家里有个独子，年纪只比我小儿子大一点，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玩闹。
后来，小儿子回家了，但他开着一辆面包车先去了隔壁。
我蹲坐在门口抽烟，隐隐约约地能听到年轻女人的喊声。
那个时候，我以为是我听错了。
等小儿子回到家时，我问他去隔壁干什么，他笑着揽住我的肩膀，说：“给好哥们送个上等货。”
我皱着眉头问什么意思，他笑嘻嘻地打着马虎眼，并不对我进行解释。
再过了一段时日，隔壁的老太婆到我家里来说喜讯，她浑浊的眼睛闪闪发亮，那快活的样子，我头一次见到。
“夏老头啊，真是多亏了你儿子，我们家孩子啊终于能结婚了！到时候你家儿子一定得来喝喜酒啊！”
我抽烟的手一顿，听得稀里糊涂的，连忙问她怎么回事。
她吃惊地叫一声，动作很夸张，“你个当爹的还不知道啊？你儿子给我们家介绍了一个女大学生哩，听说还是个一本！那模样长得可俊了，跟电视里的明星似的······”
我越听这话越不对劲，后背层层地冒冷汗，脑子呆滞得连那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我一直给小儿子打电话他都不接，心里越来越乱。
直到那一天，隔壁大张旗鼓地贴着喜字贴，鞭炮放得噼里啪啦响，吵闹声震翻天，满大街的人都来了，都来看看这位传说中的新娘。
我隔着人群远远地看了一眼，那哪像个新娘啊，跟一具死尸差不多，隔那么远都能看见新娘的肚子有些鼓起。
大晴天，我却感觉天旋地转。
小儿子那天开着车回来了，这一次换成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跟城里人开的一模一样。
他穿着黑色西装，手腕上戴着块金表，和新郎官勾肩搭背，在欢呼声里碰撞着酒杯，所有人都高喊着“恭喜恭喜”。
我的双腿瞬间没了力气，重重瘫倒在地上。
晚上醉醺醺的小儿子回到家，我高昂起巴掌，狠狠地对着他的脸劈下去。
“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居然干出这种事情！你想死是不是，你信不信我今天打死你······”
小儿子比我高出半个头，恶狠狠地盯着我，大声吼：
“那你打死我啊！像你这样子窝囊一生守着那点良心过日子，能发财才怪！”
我气得心脏都跟着疼：“不能发财怎么了！我还不是照样活着过来了！你干出这种事情迟早都会遭天谴的！”
说完，我又抬起手，想再扇他一个巴掌。
巧珍立马扑过去护住他，一张苍白的脸此刻早已泪流满面，
“别打了，别打了······”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犹豫片刻，我咬着牙放了下来。
沉默了好一阵子，我低声说：
“这样做是不对的，我要去警察局揭发你，早点回头是岸···”
小儿子愣住，瞪大双眼看着我，巧珍一听吓得立马大声喊：
“夏福贵你疯了！这可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居然想去揭发他，你是想让他坐牢吗？！”
她紧紧抓住我的衣角，我用力把她甩开。
“对！就算是亲生儿子也不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夏福贵一生光明磊落，绝不允许这样的人玷污我夏家的名声！”
巧珍歇斯底里地朝我哭着喊着，她凶猛的拳头砸到我身上，我也一声不吭，突然，闹声止住，她翻着白眼重重地向后倒去，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妈！”
“巧珍！”
霎时间，我感觉这个世界都在颠倒。
医院里，病床前。
巧珍掀起虚弱的眼皮，直直看向我，然后，那冰凉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
她轻声呢喃着：不要让我的儿子去坐牢，不要去告发他，他只是一时间被蒙蔽了眼睛走错了路，他不是坏孩子······
我掌心摩挲着她的手，泪水糊满了我这张老脸。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在医院照顾了她好几天，出院的那天，小儿子来接我们回家。
巧珍拉着我的手，充满哀求的眼睛看着我，希望我能说句话。
可我太累了，只是把头看向窗外，一排排数和人向后飞速倒退着，这里有着大片大片江口街没有的高楼和闹市。
原来，有钱的世界是这样子的。
可以坐在小轿车上悠哉地看着匆忙赶路的人们，可以站在高楼的窗户里俯瞰川流不息的车辆，可以那么高高在上地漠视着生命。
可是，就算眼前繁华一片，我还是想回到我的小木屋，蹲坐在门前，抽着烟，抬头一眼就能看到广袤的蓝天白云。
我不想要那样的生活。
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农民，
有着一个普通的家庭，
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只想有良心地活着，
起码问心无愧。
人犯了错，只要能改就好。
我天真地以为，我能拯救我的儿子。
没过多久，
巧珍就病死了，
我的大儿子和大媳妇也去世了。
小孙女还不到初中的年纪，她怯生生地看着我的眼睛，问我。
“爷爷，其实你全都知道了对不对？”
是啊，我全都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但我什么都没做。
我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目睹全过程。
“爷爷，你会怪我吗？你会把我送到警察叔叔手里吗？”
我······
心脏在痛，肺部在痛，大脑也在痛，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在此时此刻仿佛被千刀万剐，万人践踏，痛得我说不出半句话。
眼泪掉了出来。
我颤抖着身子抱住她，把脸深深埋在她小小的肩膀处，哭着说：
“不会，我不会的，我舍不得······”
就像我的小儿子在他哥哥去世之后，他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一遍又一遍问我：
“你会让我去坐牢吗？”
“你想让夏望也去坐牢吗？”
我的······希望。
我的亲生儿子此刻像个公正的审判者捉住了我的希望，
义正言辞，一脸正气地逼视着我。
我没有选择，
我不敢选择，
我害怕到头来身边所有人都离我而去，
我害怕一个人。
原来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我一直，问心有愧。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老人沙哑的嗓音仿佛是从远方传来，
一字一句听起来是那么奇怪，诡异，悲痛。
聆听的少年红了眼睛，
他的脑袋里闪过一幕又一幕儿时的画面。
争吵，永远都在争吵。
哭泣，永远都在哭泣。
谩骂，永远都在谩骂。
原来，他是母亲一切的祸端。
难怪，母亲自杀时望向他的眼睛里是滔天的恨意。
难怪她那么坚定决绝地一跃而下，
连一句遗言都厌恶得不想给他。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母亲全部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