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花溪村中说神功
朝阳正照,花溪村家家生火,户户炊烟,一派静谧祥和气氛。
村中花色鲜艳,老柳垂枝,田间稻香四溢,水牛低哞,溪水潺潺,鱼虾游曳,柴门之内,时有犬吠,乡人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神情或好奇,或惶恐,或胆怯,对着张大郎宅院处指指点点。
刘雄和嬴来高鞍壮马,一路灰尘,惊得水牛嘶昂,鱼虾逃窜,恶犬冲着二人张牙舞爪,刘雄凶眼一瞪,吓得畜生尾巴夹紧,耳朵后缩,逃到远处去。
方才嬴来道出命案原委,花溪村张大郎,五十多岁年纪,江州人士,早年行商,颇具家资,二十年在花溪村置办良田宅院,育有三子,和睦友邻,耕读为业。前天夜里,张大郎夫妻及三子合家五口为强人所戮,尸体残破,都受过酷刑,仵作检验尸体,又发现许多让人吃惊之处,其一,张大郎竟是个劲气外发的高手,此为一惊,其二,这张大郎名托张胜,实为纵横天下的有名大盗张驴儿,此为二惊,其三,张驴儿竟然修炼了四象神功之《长生真经》,此为三惊。这桩案子,既涉枭匪,又关神功,消息惊动郡府,各衙门都来了人,要限期破案,连神京武德卫衙门都来了缇骑,神神秘秘,把那宅院翻了个底朝天,连树木都剖开了。
刘雄心里挠痒痒般,想着今日那三个男女要找《玄武真经》,又心忖这离奇案子,快马已至命案院落。
这处家宅是处三进出的院子,灰砖白墙,府院阔落,一如东楚富家翁形制,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这里发了这般大案,处处把守着捕快,兵士,又有许多做公的疾步迅走,一片萧杀气息。
门口的衙役见刘雄来了,纷纷作揖,陪笑把他请进去,院中有九具尸体并排躺在门板上,盖着白布,地上血迹未干。
刘雄被几个衙役伺候着坐在偏房中,皂班的班首权秃儿,壮班的班首柴弥子,另有三四个府中衙门的官儿分别进去见过寒暄,好似刘雄是上官钦差一般,这一幕叫武德卫管事的千户李夔龙见了直皱眉头,他问方县县令张成道:“那汉子是什么人,竟然有那么多胥吏去拜?”
张成本来面色灰暗,听了这话却是精神一阵,他笑道:“李大人,方才你我还不知这案子如何下手,有这个人来了,大事无忧矣!”
李夔龙讶道:“这汉子是个什么官儿,有这般本事?”
张成道:“这个人乃是本郡四位豪杰之一,在方县地面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虽没什么功名傍身,众人没有不服他的,被合县百业推举为稽盗官,他要在县中查什么人物事件,就如反掌观纹般容易。”
李夔龙道:“县台大人说得这这四个人,可是淮阳闻名的乔怀基,张齐师,于方钿,曹如真等人?”
张成笑道:“非也,李大人说得这几个人,或是两淮的巨贾豪商,或是东楚的缙绅名流。本官说得这四个豪杰乃是江湖人物,如何比得?”
李夔龙恍然道:“是极,这般案子,少了郡县的城狐社鼠,如何能查出端倪。”
不一时,泗水府猛虎帮帮主张疤头,扶南县铁狼帮帮主杨世魁,高邑县朱揾带着许多侍从先后而到,先看张疤头,三十六七年纪,一席儒装,生的周正,却不似个一帮之主,反像个教书先生,脱下帽来,露出锃亮一个光头,上面好长一道刀疤,平添了许多凶恶之气,正是此人居首,出卖神龙帮帮主“搅动龙”张宗耒,得此一身富贵荣华。
再看杨世魁,乃是铁狼帮帮主,人称扶南羊是也,四十多岁年纪,江湖剑客打扮,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剑眉朗目,一派英雄气概,因有一排牙齿是黄金镶嵌,人又称他作杨老金。他最恨礼教束缚女子,曾言女子当如男儿一般,亦可封侯拜相,封荫子孙,因此在淮阳广设行院,沿请名师,教授女童,两淮许多有名的女学士,便是出自他的馆中。
最后是朱揾,最擅岐黄之术,家里药馆遍布两淮,六十些许年纪,样貌丑陋,五短身材,体态肥胖,一身赘肉,圆滚滚似个肉球,全然不似张杨二人倜傥,却有个自号,曰“精诚先生”,乃是缘由七代战乱,瘟疫横行,他尚在腹中时,祖父死于肺痨,祖母死于烂疮,叔伯死于疟疾,父亲死于疠风,几个兄弟死于癔病,他娘生下他后,死于痢疾,唯他一个独活,誓要大医精诚,救万民之疾厄。
衙门的各位班头,主事见这三个强人来了,纷纷见过,这三人又是与各位衙门大人一阵寒暄,叨情叙礼过罢,众人于花厅之内分主次落座,上首分别坐了淮阳郡郡尉董彪,方县县令张成,武德卫千户大人李夔龙。左首分别坐了张疤头,杨世魁,刘雄,朱揾。右首分别坐了县丞周高,县尉邓挥,刑房主事米倘,三班班头赢来,仵作宋老威。
宋老威道:“没什么打斗痕迹家中各处屋子凌乱不堪,想必是贼人在搜寻什么东西张大郎死在夜间寅时,身体受过酷刑,三个儿子并他老婆都被轻易杀死,连同宅中四个仆妇一并被灭口,显然是贼人得手了。”
米倘道:“此人在本地一向与人和睦,二十多年来未曾远游,更不曾与江湖上的人物来往,想必是刻意隐藏在此。”
张疤头道:“听闻这张大郎是入气的好手,却不知手段如何?”
宋老威吩咐道:“把尸首抬过来。”
几个衙役把张大郎尸体抬到花厅内,宋老威道:“一如张爷所言,是个入气好手。”他停了停道:“并且此人全凭苦修入气,全无药石痕迹。”
众人听了倒吸一口凉气,全凭苦修入气的高手,这可是能在五姓九宗都能排上名号的人物,竟然在这乡野之间默默无闻二十余年,令人匪夷所思。
朱揾惊呼道:“宋爷,这话可当真!”
杨世魁则起身定睛问道:“宋爷,可有凭据?”
宋老威笑道:“两位爷稍安勿躁,待老夫慢慢道来。”他不徐不缓走到尸体边道:“死者手上有老茧,却不是农夫挥舞锄头的部位,老茧分布在指间,手掌侧部,掌背处,颜色黢黑,这是江湖上碧血掌的路数,发力时掌色通红,练到极致可以摧金断铁。”
张县令道:“宋先生,这般迹象我也看到了,但这如何能断定这人是未经药石的宗师人物。”
宋老威道:“不急,且听我说,入了化劲,劲骨在劲力上已达极致,可以易骨练髓,化去在打磨气血时戾苛,锋芒内敛。”
“明劲武者锤炼筋骨,骨骼无不粗大,入了暗劲更是身形壮硕。诸位大人请看,此人骨骼平整,这是他刻意为之,隐蔽于乡人之间。”他接着说:“《灵枢经》有云:入气宗师,死后十几个时辰身体柔而不僵,身体发肤,与活人无异。自七代乱起,天下武人竞服丹药,摧残本性,以增效用,致使死后唇紫面白,是为凡人。”
他摆弄尸身,果然手臂柔若常人,指甲唇口,红润如常,面皮光亮,体无异臭,宛如沉睡,众人见了这般神异,无不称奇。
宋老威道:“服药愈少,死后愈是不凡,我从他的三个儿子处勘验,知是他们死了已有十三四个时辰,这人非是全禁药石,别无他因。”
李夔龙道:“未必是全禁药石,或许是年轻时食用了少许也未可知。”
朱揾扭动着大脑袋问道:“李大人何以断定?”
李夔龙微微笑道:“片刻之后你们自会知晓。”
张疤头沉吟道:“此人武功绝顶,藏身市曹,隐匿天机,必怀阴谋。”
众人或凝眉不语,或张目四看,眼巴巴瞅着几位大人看。
李夔龙抬手道:“老威,让大家瞧瞧这人的雕青。”
宋老威嘿嘿一笑,一把扯掉张大郎尸首披着的白布,把他翻过身去,赫然露出一身锦绣纹身,只见他阔背上一只赤色神鸟沐于烈焰,怒目张喙,作展翅状,劲发腾飞,啾啾然欲鸣于九天,跃然纸上,好不鲜活!
群豪惊异之际,唯有两个人别是不同,一个刘雄坐在那里作了然状,若有所思;一个双眼死死盯着这刺青,目不转睛,却正是张疤头,张疤头看向上首坐着的三人岿然不动,心中一动,沉声问道:“敢问三位大人,此人可有什么来头说法?”
董彪不答反问道:“张帮主可是看出了什么眉目?”
张疤头凝神道:“诸公早有定断,我猜的不错的话,这尸首背上纹着的乃是神鸟朱雀,此人应是二十年前有名的大盗张忠全,江湖人称“金翅大鹏”张驴儿是也!”
张疤头语罢,四座皆惊,李魁龙抚掌笑赞道:“张帮主明眼如炬,此人正是横行天下的张驴儿!”
朱揾眼中热切,他赤红着脸道:“这张驴儿果然在渝州白龙门夺取了《长生真经》,江湖传言,修习长生真经至圆满处,可以请下朱雀星象,显化长生大帝一身超凡神通!”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气息加重,张疤头拳头攥紧,青筋乱涌,杨世魁心血澎湃,思潮翻腾,就连刘雄这般没远志的听了,也不禁蠢蠢欲动,恨不得把那真经就地夺来,当场习练。再看堂下武夫,精明的人人亢奋,痴愚的个个抖擞,把一双眼睁得圆溜溜,一双耳竖得直愣愣,一张嘴张得楞呆呆,真如瘌蛤蟆咬住了白天鹅,浑糙汉扒光了楚神女,眼睛快冒出火来!
盖因无他,这张驴儿乃是白州人,原来是个没有字号的赖汉,在本地大派做仆过活,凭着日夜嚼咬派中子弟的煎熬药渣,竟也入了劲,有个长老甚奇之,要试他的功夫,不想他甚不中用,一全无內劲,二不通功法,慌乱间被那长老的青驴一脚踢飞了去,一时引为笑谈,人皆谓之“青驴教头”,人送雅号“张驴儿”是也,白州地界谁人不知。合他有天大的机缘,竟然阴差阳错夺了现世的《长生真经》,神功“神霄秘法”无师自通,有开山分水之力,役使雷电之法,人皆莫能与之为敌,张驴儿乍得神功,挥手蹈足间屠戮了四面围追的高手,在西南地界创下好大名头,本意结交上流,安享富贵,奈何罪在怀璧,武林人士哪个不想杀他夺经,一窥四象神奥,更兼自古传谶“神霄玉清府,紫薇授长生。”这《长生真经》中有长生不老之秘!消息引动天下,那些日夜苦捱,煎熬人寿的老怪物们哪个不是念之发狂,硬生生把这么一个新出炉的绝顶高手逼的逃窜九州,仓皇天下,亡命之中他杀劲如鸡,屠气如狗,连神魂高手都不知诛灭了凡几,他索性取“中心人王”意,自名张忠全,在背后纹了一幅朱雀神鸟图,每逢战中,必扯裂衣裳,那朱雀闪出金光,耀人眼目,愈加神俊,寻常武人心智为之所夺,无不奔逃,江湖人惊骇,称他叫做“金翅大鹏”,谁敢不敬!
天下英雄何其多也!朝廷司卫,五姓九宗又是好相与的,不管这张忠全藏在何处,总被轻易找到,几番大战之后,张忠全再无踪影,或死或亡,人不能知,料是四象雄列星宿之首,他功法精进之下,干扰天机,不能卜算,不想时隔廿载,当年叱咤六合,搅动八荒的张驴儿竟然被人凌逼暗室,屈死刀兵,好不窝囊!
杨世魁心思急转,开口道:“此事关系重大,各位大人寻我们几个来,必有嘱托,在下虽是不才,家里也有千百个机灵能打的儿郎,朝廷但有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其他三个听了,也纷纷禀诉衷肠,武德卫千户大人李魁龙微微一笑道:“四位英雄无一不是郡中豪杰,拳拳之心,守护乡梓,本官自然知道。”他话锋一转接着道:“这张驴儿既然隐居在此二十余年未被发现,贼人定有多番打探,还得劳烦诸位劳心费神,追查这些日子以来郡中可疑人物,凡立功劳,朝廷一定不吝赏赐。”
几个豪杰听了心中都欢喜,杨世魁故作难道:“淮阳是商品流通之地,人员纷杂,郡中多有南来北方的客商,郡中的商号镖局,无一不是辎货重地,追查检索,何止万难,此般还需有个章程,好让我等便宜行事。”
董彪听了笑道:“合郡之内,逐门逐户,悉要穷索,四位乡贤宜各司本县,不得越境。其中章程,当依旧例,不得擅自臆决,怀了乡情。朝廷法度森严,有不从者,直管拘押送官,休要闹出人命来,浑浊清议。。”
杨世魁得了乖,禀道:“世魁敢不用命。”
董彪说话别有机锋,四人听了如见拈花,大家心照不宣,别有默契。原来这地方主官敛财,多有不便之处,故多借地方强梁的势力,横加征敛,那些豪强自凶悖惯了,又不惧清议,辄有大案,则穷索上下,借机大发利市,得了钱后,与各级主官坐分财赃,不知有多方便!无知百姓唯记恨那几个恶霸,却不知孰人始作俑者,孰人幕后黑手,端的可笑!每待新官到任,总要杀几个不成器的小贼祭旗立威,此中三味,回味无穷,聪明看客,自然知晓。
四人得了允诺,像是热锅上的蚰蜒一般,心慌慌,急忙忙,直要召集股肱爪牙去擒捉人,全因这番大索,敛财是小,寻经是大,倘若祖宗亦给神仙拉过车,为帝王养过马,福荫后人,让自己得了长生,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