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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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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街的落地窗倒映着整个城市的霓虹灯影, 闪烁的、瑰丽的,光线交错璀璨,织就成一张五彩斑斓的网, 轻薄温柔地覆盖在仉南眼底。

    他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八点十五分,从他进餐厅到现在,已经整整等了两个小时。

    服务生送上第二壶温热的柠檬水, 顺便再次向他确认是否需要现在点餐, 仉南道了声谢, 还是那句话:“不好意思,再稍等一下。”

    服务生只当他是个被心仪的姑娘放了鸽子的痴情男青年, 不多催促,礼貌而知趣地离开了。

    仉南抬手端杯, 又给自己面前的水杯续上半杯温水, 水壶刚刚放下, 一道车影刹在了在落地窗外的停车位上。

    还握着壶柄的手霎时收紧, 这辆奔驰g500他坐了太多次——付宇峥终于姗姗来迟。

    门口的风铃脆响叮铃, 在迎宾服务生一声“欢迎光临”的问候中, 付宇峥推门而入。

    黑色西裤,同色的立领黑衬衫, 袖扣解开, 袖口随意向上挽至腕骨上方, 手腕上那块银灰色江诗丹顿在顶灯的照耀下, 反射出一簇冷质光华。

    仉南看着付宇峥走近,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默默拉了一下左手的袖口。

    江诗丹顿的纵横四海, 好巧——今天他戴的腕表也是这个牌子, 而且还是同一个系列。

    克制压下蓦然而生的紧张,仉南在对方停下脚步的瞬间笑道:“付医生,晚上好。”

    “抱歉,来得太晚了。”付宇峥冲他点了下头,问:“等多久了?”

    仉南回答说:“两个小时,没事,知道你忙,压根也没想着你能早到。”

    付宇峥闻言怔忪一秒,而后服务生过来替他挪开椅子,他才回神,说了句“有劳”,而后落座。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双方都清醒理智的状态下,以最真实的身份面对对方。

    ——确实是不一样了。

    如果放在之前,无论他这样问是有心还是无意,“司泽涵”一定都会混不在意地笑笑,含糊一句“不久不久”或是“你能来就行”,绝不会像此时的仉南一般,毫不避讳地表示“确实等了你很久了。”

    刚才送水的服务生适时送上菜单,仉南将其调了个方向,推到付宇峥面前,说:“你来吧,我主随客便。”

    仉南说是请他吃饭以示感谢,既然如此付宇峥也不与他多做客气,率先点了自己的餐品后,将菜单重新推到对面,淡声道:“你吃什么?。”

    仉南接过菜单,合上还给服务生,说:“和这位先生一样。”

    餐厅里其余的客人与他们的位置各有相距,服务生离开去下单后,两人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舒缓的音乐流淌而至,仉南分心听了听,忽然笑道:“这餐厅格调不错,就是审美太缺乏新意了。”

    付宇峥静神分辨,而后也不自觉笑道:“旧地重游,都是故人,放首老歌也算应景。”

    ——真的好巧,竟然还是他们第一次来时,店里播放的那首钢琴曲。

    “怎么着,这是怕咱俩尴尬吗?”仉南随口玩笑道:“用心良苦啊。”

    “我还行。”付宇峥看他一眼,淡然反问道:“你怎么样?”

    仉南:“……”

    我为什么要上赶着给自己挖个坑还着急麻慌地往里跳呢?

    我要是不尴尬不紧张,我会这么脑抽嘴欠吗?

    救不了了,埋了吧。

    仉南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柠檬水,眼神自动飘向别处,付宇峥心领神会,垂下眼睫不再多问。

    片刻后,服务生推餐车来上菜,钢琴曲终于换了一首,旋律轻快,听得人稍稍舒心。

    这个时间,无论是等人还是加班,两个大男人都早已饥肠辘辘,好在这家餐厅菜品味道着实不错,委屈的味蕾和空憋的胃腹都得到了暂时的慰藉。

    他们之于彼此而言,绝对不能说陌生,但这样相对而坐,安静地仿佛只能看见自己餐盘里的食物,相顾无言地吃上一顿饭却还是第一次。

    埋头干吃不说话未免显得太傻了,也过于刻意,就在仉南穷尽脑汁琢磨合适的开场白时,付宇峥首先打破沉默:“今天去过医院了?”

    仉南“嗯”了一声,说,“去过了。”

    “林杰怎么说?”

    同样的一段论述,虽然已经重复了好多遍,但眼下当个复读机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于是仉南一字不落地将那段话说了迄今为止的第三遍。

    付宇峥安静听完,用餐纸揩了一下嘴角,说:“是目前最稳妥的治疗方案了,谨遵医嘱吧。”

    仉南忽然好奇,放下刀叉,问道:“你不是神经外科的医生吗,精神心理科也懂?”

    付宇峥去拿杯子的手微微一顿,指尖触到杯壁,而后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医道相通,不过我了解的也只是皮毛,不算专业。”

    仉南点点头,过两秒由衷道:“你们做医生的可太辛苦了。”

    付宇峥:“习惯了也没什么。”

    仉南好奇心发作,忍不住问:“你当初怎么想到要当医生呢?没日没夜的,接触的全是生命的疾苦与终了,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可真扛不住啊。”

    付宇峥掀起眼皮,回敬他同样的问题:“那你当初怎么想到要当漫画家?昼夜颠倒的,笔下画的尽是虚幻的幸福和甜蜜,比较现实生活和笔下作品,没强大的心理建设不是一样顶不住?”

    “谁说不是呢?”仉南“扑哧”一笑,摇头自嘲道:“我这不就是心理过于脆弱,顶不住就分裂了嘛!”

    付宇峥眉梢轻挑,停两秒,没忍住也笑了一下。

    “其实吧,我这属于家门传承。”笑过之后,仉南正经道:“我爷爷是位书法大家,我爸画国画的,到了我这就中西合璧了。”

    “挺好,一家子艺术家。”付宇峥沉吟半晌,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轻声说:“我也差不多。”

    “嗯?”

    “我父母都是医生,算是家庭熏染,所以我从小也没什么特殊的理想,好像成为一名医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么巧啊,敢情咱俩都属于继承门楣的一份子呗?”仉南眨了眨眼睛,故意道:“不过我还是比较随心的,倒是你……”

    他欲言又止,付宇峥被勾起了一点兴趣:“我怎么?”

    “我还以为你这样性格的人,一定是从小就矢志不渝地要做生命的守护天使,所以才会选择做医生呢,原来也是被迫扛起祖上基业啊……”

    付宇峥觉得有点意思,继而问:“我这样的性格是什么样的?”

    仉南毫不犹豫:“冷静而强大,理智又果决。”

    “你这……”付宇峥失笑道:“不愧是艺术家,你这都是什么词?”

    “夸你的词呗。”仉南端起一旁的水杯,冲他遥遥一举:“来吧付医生,吃了半天了,该喝一杯了。”

    不得不承认,在今晚,他见到了仉南太多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清醒之后的这个人,温润中透露着难以掩饰的爽朗,像是镌刻在斯文背后的不羁与潇洒,付宇峥错愕只有一秒,而后从善如流地端杯,问:“说点什么?”

    仉南收敛笑容,深吸一口气,忽然正色道:“谢谢你。”

    付宇峥杯身前倾,与他轻碰后分离:“不客气。”

    都是干脆利落的人,他的感谢诚恳真挚,他亦不虚与委蛇。

    这就算是正式的道谢了,万语千言的未竟之词,也尽在这以水代酒的一碰之中。

    存在即是合理,不得不说,虽然“酒桌文化”一直遭人诟病,但是在某些时刻确实能发挥一些非比寻常的意外功效,比如现在——虽然是“酒水”清淡,但喝过这一杯之后,方才暗浮于两人之间那些局促和生硬,的确被无形模糊淡化了很多。

    氛围莫名松动,仉南继续刚才的话题:“对了,你父母是什么学科的医生啊?”

    付宇峥平静道:“精神心理。”

    仉南:“噗——”

    一口水含在嘴里,巨大的震惊之中几乎喷薄而出,此时他直愣愣地望着付宇峥,温水忽然变得滚烫,一时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你那是什么眼神?”付宇峥扯了张餐纸递过来,沉静深邃的眼底噙着一抹笑意:“被歪打正着了?”

    仉南犹豫半晌,那口水终于七扭八拐地顺着后心流进肚子,他震撼悚然道:“怪不得你配合治疗那么得心应手,原来是行家啊!”

    “我没有。”付宇峥却说,“我只了解一些这个医科的一些基础理论知识而已,再多的,就一窍不通了。”

    “为什么啊?”仉南又好奇了,“按理说你父母……你为什么主攻了神外科呢?”

    谁料,这话问完,对面的人陷入了一段突如其来的沉默之中。

    气氛陡然转冷,仉南自觉失言,大概是问了不该问的,刚想无缝转移话题,熟料付宇峥却忽然回答道:“因为与生俱来的抗拒——我母亲……医者不能自医,在我十几岁的时候由于重度抑郁自杀了。”

    仉南心中狠狠一沉,半晌,说:“对不起,我……”

    “没关系,过去很久了。”

    仉南抿起嘴角,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接续。

    这样的事情,是刻在骨子里的伤痛,少年时期的无法挽回的遗恨,可能穷尽毕生也无法弥补自愈,只能等伤口一次次崩溃绽裂,经历无数次血肉模糊之后,再长出新的结痂,以平和掩盖痛处。

    他对付宇峥这个的了解仅仅停留在性格层面,对于他身后的生活经历根本一无所知,而现在——

    他有着这样的可以称得上是“惨烈”的童年经历,但是在以往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竟然始终配合着他这个“精神重疾患者”治疗、演戏……在两人无数个独处的时刻里,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不是也曾触景生情,黯然失魂?

    可是从头到尾,他没有表现出过半分异常。

    这一刻,仉南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

    付宇峥并不是悲春伤秋的性格,尤其面对仉南这样特殊的聊天对象,可以说无论氛围如何放松,在某些程度上,他却始终关注对方的情绪变动,察觉到他岑寂失落,付宇峥适时终止话题,甚至破天荒地第一次对外人谈及自己的家庭:“不过,从某一方面来说,我们确实算得上无巧不成书。”

    仉南费力扯出一个微笑:“我不信,除非你详细说说。”

    付宇峥勾了下嘴角,说:“我继母也是个艺术家。”

    “……”仉南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反应许久,眉梢眼尾的诧异慢慢消散后,终于又被清浅的笑意覆盖——他再次向对面的人举杯。

    付宇峥心下了然,端杯问他:“这次又为了什么?”

    仉南严肃道:“谁说人类的悲喜各不相通——为了重组家庭各有各的幸福!”

    付宇峥一愣,随即笑着与他稳稳碰杯。

    服务生礼貌打扰,送上餐后甜品,付宇峥瞥了一眼面前的慕斯蛋糕,并未动餐勺,脊背靠上椅背,看着仉南挖了一小口巧克力甜层送进嘴里,说:“偶尔吃一点甜食,有助于心情放松。”

    仉南点点头,说:“确实,不过热量太高,对于腹肌太不友好了。”

    “保持身材的事留到彻底康复之后再说吧。”付宇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维持良好状态。”

    果浆夹层确实太甜,仉南只吃了两口就放下勺子,微翘的眼尾倏而一弯,不在意地摆摆手,笑道:“这么谨慎小心其实也大可不必——就……混我们艺术圈的吧,十有八九都抑郁,要是没点心理问题,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为艺术献身啊。”

    付宇峥在心中默然轻叹——

    你错了艺术家,你生病,差点献身的是我。

    这一顿晚餐吃得算是愉快,吃过饭,仉南去吧台结账,既然早就师出有名,付宇峥也并不与他争单,结完账,两个人一起出了餐厅的门。

    这一餐从八点多一直吃到十点,夜深人静,整个城市笼罩在静谧而绚烂的浮光掠影之中,路上行人渐少,主干路上的车流都有自己的方向和归途。

    仉南今晚没有开车,此时却对付宇峥说:“走吧,送你回家。”

    付宇峥将大g解锁,微微挑眉,道:“喧宾夺主了啊,难不成送完我,你再自己打车走?”

    “对啊。”仉南拉开车门,熟稔自然地坐上副驾,扣好安全带,笑道:“快点吧,我送佛送到西。”

    付宇峥发动引擎,半是疑惑半是好笑道:“我有个问题。”

    “呦呵?”仉南道:“问吧,仉老师给你解惑。”

    车子缓缓行进车道,汇入车流之中,付宇峥平稳开口:“就你画的那些漫画作品,故事脚本也是自己写的?”

    “那当然。”聊起自己的专业,仉南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从人设到故事梗概,再到剧本,分镜脚本,最后落笔成画,都是我一个人的原创。”

    “嗯。”付宇峥点点头,继而说出心中疑虑,“那你这个成语水平……设置台词不容易吧?”

    仉南:“……”

    为了损我一句正经八百地拐这么个大弯,你也够不容易的哈!

    车里没有放音乐,只有偶尔两人之间的交谈声回荡,半路经过静园的时候,仉南无法不回想起那晚堪称魔幻的“人工湖夜游”,嘴角不自觉上扬,最后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

    付宇峥目视前方,随口问:“笑什么?”

    仉南说:“其实有件事,我更应该好好谢谢你。”

    付宇峥目光透过车窗抛向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明白过来后,失笑道:“那天你说自己是‘浪里白条’,我真的信了。”

    “那我可真是对不住你。”仉南想到自己和付宇峥那夜堪比“落汤鸡”般的狼狈造型,笑到停不下来,“游泳我是真的不会,学院游泳队什么的完全是杜撰,不过……当年合唱队倒是有我的一席之地。”

    又开始成语花样大赏了……付宇峥忍了,倒是对对方曾经合唱队员的身份有些诧异:“合唱队?那你还真是天生艺术家的料子,歌唱绘画双开花?”

    想了想又问:“当年在合唱队,唱什么声部的?”

    “那可关键了!”仉南说:“前台指挥。”

    付宇峥:“……”

    那还真的是,重要极了呢。

    这一夜,他们犹如倾盖如故的旧友一般,谈病情、聊生活,仉南算是健谈的人,而且聊天时的尺度分寸掌握的颇为合宜,不突兀不尖锐,即便付宇峥话不多,也能感受的到交流带来的舒适感,和仉南聊天——或者说成为朋友,聊确实是一件让人放松的事情。

    然而,两个人同时也都在随意之中暗自拿捏着那道虚无的边界感——他们什么都聊,却唯独没有人谈及之前的那段日子。

    ——那段几乎是朝夕相对,杂糅着莫名的情感,真真假假虚实难辨的时光。

    是因为现在“主角”突然觉醒了自我意识,所以没必要再提,还是刻意的回避?

    夜风微凉,吹散了白日的喧嚣聒噪,车子停在付宇峥楼下,仉南自然反应一般,抬眼望了望住宅公寓楼中,某一扇窗户的位置。

    是到了真正说再见的时候了。

    仉南解开安全带,按捺着心底被夜风忽然吹乱的波澜,最后一次说:“付医生,这段时间……真的麻烦你了。”

    付宇峥指尖轻轻一动,平声道:“道谢的话说了好几遍,还有点新意吗?”

    仉南缓缓转过头来,在小区路灯薄雾轻纱般的灯影下,对他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特殊的意味,像是无奈之中夹杂着丁点的自嘲,笑过之后,继而沉默下来。

    这样的安静与先前的攀谈形成反差,付宇峥莫名有种预感,总觉得接下来对方可能会有石破天惊的话准备出口。

    果不其然,仉南缄默半晌,终于克制不住心中暗自涌动了好几天的浪涛席卷,忽然问:“那天晚上,那个……我是不是……亲你了?”

    他就这样直白的,当面将两人一直默契回避,自动忽略的关键细节宣之于口,付宇峥意外地怔了一下。

    仉南就在他微不可察的表情变化中,突然忐忑起来。

    过了几秒,付宇峥开口,声音却依旧平稳地听不出任何情绪痕迹,他只是说:“没关系,剧情需要。”

    剧情需要,剧本设定——这似乎是最为圆满的解释。

    仉南心道,难不成你真的只当自己是一个临时演员,要做的,就是配合他这个主演“走剧情”吗?

    现在猝不及防地迎来故事结局,梦醒之后久久失神,甚至在不经意间还会沉陷无法自拔的,真的只有他自己?

    仉南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些许的遗憾还是莫名其妙的不甘,脑子一热,脱口问道:“就……之前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你、你女朋友……不介意吧?”

    这话说完,素来气质冷淡而这一晚却表现得可谓谈笑自若的人,终于缓缓转头,随即,那抹沉静深远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眉心中央。

    完蛋——

    仉南心里咯噔一下,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但是覆水难收,问都问了,咬舌自尽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迎上那道深邃眸光。

    一秒,两秒,就在仉南在心中默数到五的时候,付宇峥终于开口,冷静道——

    “你什么时候瞎的?”

    仉南一愣:“啊?”

    付宇峥:“两个半月,七十多天,除了我病区的几个女病患,护士站的护士,还有我们科的王医生——你见我身边还有其他女性的影子吗?女朋友?你给我画一个?”

    付宇峥目光深深,仉南攥着安全带的插头,直接傻了。

    “哦……”他后知后觉,在错愕过后缓过神来,心里却蓦然松了一口气,“行……你要是真有需要,又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什么,我画一个也成,不、不费事……”

    付宇峥回敬一声轻笑。

    仉南嘴上含糊应付,心中却陡然掀起又一轮的风浪——他们自动规避了许久的话题,终于还是这样被他一语点破,而付宇峥的反应却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想过对方会抗拒,甚至是带着不堪回首的嫌弃,但孰料,他从容而淡然,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

    一时间,车厢内气氛变得有些诡谲,仉南几乎忘了此时道别是最好的时机,愣怔的当下,就听付宇峥轻声说:“既然你起了个头,那我也有一个问题。”

    仉南不自觉地垂下眼睫:“你说。”

    “……”对方似乎犹豫了一瞬,而后居然叹了口气,说:“还是算了。”

    “嗯?”仉南从中控台上抬起眼睛,不解道:“怎么就算了,想问什么你痛快点,我……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

    毕竟近距离缠身那么长时间,刚才连“女朋友”这样的问题都问出口了,对方坦荡,他还有什么不能知无不言的事?

    付宇峥:“你——”

    “是。”

    说来奇怪,付宇峥仅仅一字出口,稍显踟蹰的瞬间,仉南忽然福至心灵,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他想问什么。

    确实是涉及个人,不过对于仉南而言,这件事早已不是秘密,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看向付宇峥的眼神清亮而坦荡:“我确实喜欢同性。”

    付宇峥嘴角微微抿起,这个答案不算意外,却在此时让他萌生出一种自己失了分寸的越界感,于是沉吟顷刻,淡声道:“挺好的,艺术源于生活。”

    怪不得无论是他笔下的漫画,还是这段日子相处的点滴都那么真情实感,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真实代入感了吧。

    这话说完,两人再次沉默下来。

    那么,你会介意吗?和一个只会对同性产生好感的男人“搭戏”这么长时间,会觉得别扭且不自在吗?

    仉南很想再问上一句,然而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再进一步探究的立场——是耶非耶,今晚之后,都与他无关了。

    既然如此,那就告别吧。

    仉南深吸一口气,而后忽然对付宇峥伸出一只手来,脸上重新挂上松弛的笑意,说:“那么,再见之前,重新认识一下?”

    付宇峥目光在身侧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掌上一掠而过,微微挑眉。

    仉南笑着说:“你好,我是仉南,画漫画的,能够认识你很高兴。”

    付宇峥神情倏然放松,也伸出一只手来,与他掌心贴合,温热相握:“你好,我是付宇峥,神经外科医生,认识你很意外——”

    仉南眨了下眼睛。

    “——也很开心。”

    “那咱们现在真正算是朋友了?”

    “算。”

    过往种种,皆成追忆,那些曾经萦绕缭动的暧昧也好,那些混杂在点滴陪伴之中的慰藉也罢,尽在此时被一句“朋友”带过,封尘落锁,再不触碰。

    仉南说不清这一刻的感受,如释重负有,淡薄的荒唐不甘也有,但他不愿深究原因,权当给自己一个喘息之机。

    夜已深,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两位主演兢兢业业,总算让这场悬而未决的大戏落幕,于是,就真的到了不能不告别的时刻。

    最后,仉南下车前忽然问了一句:“既然是朋友,以后还会联系的吧?”

    付宇峥看着车门前那道清瘦的身影,没有回答。

    可能吧,但是谁又说得准,毕竟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生活背景、工作交际是全然不相关联的两个世界,而如今看来,似乎也找不到什么深交的理由。

    仉南微微皱眉,试探问:“周六在会展中心有个漫展,你……有兴趣吗?”

    “别麻烦了。”付宇峥终于给出回应,“周六我要出差,外地义诊,时间不合适。”

    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清醒的情况下表达拒绝。

    仉南愣神一秒,随即了然笑笑,说:“好,那——再见了,付医生。”

    付宇峥也从车中下来,站在他面前两步之遥,颔首道:“再见。”

    付宇峥抬脚走向公寓单元门,高大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仉南看着单元门内电梯口的感应灯由暗转亮,付宇峥消失在电梯门后,终于再次归于一片黑暗。

    他回神转身,顺着来时的甬路,走进霓虹深处。

    从二十六楼的高层望出去,整个城市的灯火交相辉映连绵不穷,十丈软红翻涌,宛如一片投映在眼底的汪洋星海。

    付宇峥冲过澡从浴室出来,穿着棉质睡裤,浴巾随意搭在肩膀,未擦干的水珠挂在肌肉线条流畅匀称的脊背上,欲落不落,他回到卧室,从床边拎起上衣穿上,扣子只系中间两颗——独处的深夜,怎么舒服怎么来。

    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针指向十一点,结束疲乏一天的工作理应尽快休息,而且明天早上还有一次大查房,然而,他此时却半分睡意都没有。

    关上顶灯,扭亮床头台灯,付宇峥将自己仰面放平在床上,忽然自嘲笑笑。

    纵然表面上如何风轻云淡,到底是俗人一个,爱恨嗔痴,这些所谓的最为复杂的人世俗情,他一样逃不开,甩不掉。

    从相识到熟悉,再到后来甚至可以成为“陪伴”的日子,两个多月的时间,似梦似非,却在今晚戛然而止,说不恍惚,那是骗人的。

    一整个晚上,他和仉南相处融洽,甚至是相谈甚欢,但是蛰伏隐匿在轻松和欢愉背后的怅然,即便谁都不提,两人也尽是心知肚明。

    然而,永远为别人留有余地,周全彼此体面,是成年人在社会交往中的深谙之道。

    就像他们,明明都知道可能不会再联系,却也仍然得体大方地说了“再见”。

    付宇峥从不跻身无用的社交,在他看来,低质量的人际交往不如高质量的自我消解,所以他习惯孑然独行,而仉南,确实是骤然闯入,带着冲动和冒失,打破他原则规律生活的一个意外。

    此时深夜寂寥,他终于能静心将自己梳理一番。

    不得不说,这两个多月,他集中体会到了以往很少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情绪——诧异、震撼,甚至无法忽视的感动。

    而现在,一切归于平静。

    睡不着,索性不勉强自己。付宇峥叹了口气,从床上起身,伸手从一旁的床头柜上拿过一本书。

    ——《星辰海洋》,同样出自仉南之手,刻画了一位人类律师与一名人鱼少年的邂逅相遇,爱恨纠葛。

    漫画主角攻,人类律师季辰,偶然间接手一起关于海洋生态保护的公益诉讼案,在案件调查取证阶段,无意间发现了“人鱼精灵”这个只存在于童话故事中的种族,他们世代生活深海之隅,过着与世无争和人类世界泾渭分明的宁静生活,而凌星,便是人鱼族的一个少年,也是这本漫画的主角受。

    在后续的故事发展中,凌星和季辰,一个为了回到由于海洋污染而不得不全体迁徙的族人身边,一个为了打赢这场海洋生态保护案而积极奔走。

    他们殊途同归,凌星帮助季辰收集隐藏在深海之中的证据,季辰帮助凌星早日与族人重聚。

    明明是两个世界的平行存在,明明是奇幻到不可思议的一场邂逅,但爱意与情愫却悄然发生。

    故事的最后,由于长时间远离大海失去海洋之神的庇佑,凌星灵力耗尽,在季辰打赢这场公益诉讼的当晚,在他即将要送他重回大海的前一刻,于他怀中,闭上了那双清澈蔚蓝的眼睛。

    漫画故事篇幅不长,情节设置也比较简洁,而仉南在画这部作品时,笔触却温柔得不可思议,整本漫画所营造的基调温暖而柔软,每一个分镜章节中似乎都带着海水鲜活而潮湿的温润。

    这本书其实是付宇峥在答应配合治疗之后就网购买下来的,不仅这一本,还有刚刚他亲身实践过的那本《初见时,最爱你》,以及仉南最新的一部漫画作品《遗梦》,虽然现在是电子阅读时代,但是付宇峥始终认为纸质阅读的体验感无可替代,比如此时——

    指尖翻阅书本,目光从一话话情节上掠过,他似乎能感受到故事中那片海洋的宁静与暴烈。

    因缘偶遇,却爱而不得,故事中的主人公以另外一种方式,诠释了厮守的涵义。

    奇妙的人物设定,超现实意义的感情,这本漫画当年在连载初期就掀起了一阵市场狂热,引得众多书迷熬夜等更却乐此不疲,除了书中描绘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神仙爱情”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画作中被表达得淋漓尽致的纯和欲。

    夜深人静,二十六层的公寓卧室灯光柔和,付宇峥合上书页,去屋外饮水机倒了杯冰水灌下。

    除了再次感叹一番仉南作为一个漫画家的灵气与天赋外,他不得不承认——在某些程度上来说,他也够大胆。

    连续三话的激情缠绵,这赤裸裸的人日鱼,连个码都不打?

    这书到底是怎么顺利出版发行的?

    付宇峥带着疑问回到房间,将书翻到出版信息扉页——

    好的,是我格局小了——

    海外出版方。

    付宇峥瞬间失笑,将书放回床头柜上,终于熄灭台灯的最后一束微光。

    两天后的周五晚上,他登上飞往外省的航班,开始了为期两天的义诊援助之行。

    这几天仉南的状态始终维持得不错,和林杰沟通时,对方鉴于他目前的稳定程度给出了开始第二阶段治疗方案的建议,仉南欣然接受。

    这次的心理康复是父母陪同他一起去的,他体谅长辈的舐犊情深,难得没有拒绝。

    从医院出来,仉墨文要回美院准备下午的写生课,秦佑之也要去画廊谈一场竞价拍卖会,于是他们在清海医院大门口兵分三路,各忙各的。

    回到家中,坐在颇具艺术感装潢的客厅沙发上,犹如这几天的情景再现,又是无所事事的一个午后。

    仉南百无聊赖地翻阅过几本最新刊的杂志,被多彩绚烂的配色启发,心念转动,决定再给自己一个尝试的机会。

    深吸一口气,他抬手推开画室的门。

    重新站在画板前,眼前是雪白的画稿,手边是各类型号的画笔,他却深深蹙眉。

    实际上,他患病的这段时日也是治疗的延续,无论是对于他的病情,还是之于他曾经油枯灯灭的灵感来说,药物配合系统的康复并非毫无起色,起码现在面对着画具,他并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脑海中盘桓萦绕着混乱的情节走向,也始终能看到一点不甚清晰地、朦胧的人物影子,只是无法实际落笔。

    所有脑内的影像都在笔尖触及到画纸的前一秒,倏然消散,只留给他一个模糊的轮廓剪影。

    仉南放下铅笔,缓重地叹了口气。

    那道身影有点熟悉。

    毕竟在陷入意识混乱的那段时间里,他曾经描摹过无数次,画满了一张张画纸。

    是付宇峥啊。

    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尤其是在习惯成自然之后,要改掉已经成为惯性的日常,必要先经历一场戒断试炼。

    那就慢慢来吧,还能上瘾不成?

    周日晚上,仉南被召回父母家吃晚饭,仉教授特意叮嘱邀请江河一道,作为父母,要当面感谢他这个铁磁在仉南患病期间忙前忙后的照料。

    虽然说是家常便餐,但是餐桌上的隆重程度不亚于过节,仉家晚饭时间一般在六点左右,吃过饭,陪仉教授夫妻两人聊了会儿天,仉南和江河出门时,还不到晚上八点。

    时间尚早,小区广场上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刚刚集合完毕,人群周围跑闹着附近居民的人类幼崽,晚风飒爽,消食的人俱都享受这独一份的清凉。

    两人并行至小区门口,仉南的车就停在路边停车位上,江河一边走一边问:“这长夜漫漫的,有什么安排啊?”

    仉南说:“回家,泡澡,睡觉。”

    江河很难不嘲笑他:“不是吧,这刚几点,你什么时候开始走健康养生路线了?”

    仉南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回答说:“医生说了,要保持良好生活规律,病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听话咯。”

    “那医生还让你保持好心情呢,你怎么当耳旁风?”

    仉南蓦然停下脚步,脚尖一挑,踢飞一颗小石子,微微眯起眼睛,反问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心情不好了?”

    江河对他比划了一个“自挖双目”的手势,信誓旦旦:“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呗——怎么着,有心事啊?”

    仉南叹了口气,笑道:“哥们儿,随便换成任何一个人,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事业低谷和精神疾病的双重打击,要是心里还能像凉柿子一样什么事都没有,才是不正常吧?再说我这不算心事,就正常状态。”

    江河才不信他那套,不过到也觉得有点道理,于是提议说:“那怎么着,喝一杯去?”

    “不了。”仉南伸展了一下双臂,悠悠道:“我这都多长时间滴酒不沾了,戒烟戒酒,健康我有——你少破坏我养生达人的自我原则啊,走了,回家。”

    看来是铁了心积极治疗了,江河默默放下心来,拒绝了仉南顺路送他的建议,拦下一辆出租车,自己走了。

    回到家还不够九点,不过也到了准备休息的时间,仉南给浴缸蓄满水,脱掉衣服滑进瓷质浴池,开启按摩功能,伴随着细小气泡“嘟嘟”的震动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水流温热柔和,本想闭目养神,谁料一不留神睡了过去。

    再醒来,素洁的白炽光晃得他眼底一闪,周身的水已变凉,大脑在这几秒钟似乎宕机停止思考,意识回神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

    嘤!我的鱼尾呢?!

    付宇峥连续两天的公益义诊,平均海波超过三千米的高原地区,回到本市下飞机的一瞬间,脚掌踩在平坦的路面上,巨大的身体和心理疲惫才骤然涌来,席卷全身。

    落地将近十一点,从机场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付宇峥拖着行李箱走进电梯间,明光锃亮的厢门闭合,他在灯光的照映下,看见自己疲乏的双眼,血丝明显,满眼都是大写的“困”字。

    义诊过后明天调休一天,还好有时间补眠。

    电梯在二十六层停下,厢门再次打开,付宇峥推着拉杆箱走出电梯间,距离家门口两步之遥时,猛地收住步子。

    楼道感应灯随着滑轮声响骤亮,借着突如其来的光明,他看清了那个只穿着居家睡衣,赤着脚抱膝埋头,蜷缩在他家门口的那个人。

    付宇峥简直以为自己累出幻觉了,过了好几秒,才迟疑开口,用疲惫而喑哑的嗓音轻声喊了一句:“……仉南?”

    不远处的那个人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灯光下显得困顿却清澈无辜,他愣愣地看着眼前满脸“你怎么在这”的男人,声音中几乎带上了丁点儿哭腔——

    “季律师。”

    付宇峥:“!!!”

    “你……”

    你、喊、我、什、么?

    对方清亮的眼底竟然慢慢堆积弥漫起一片水汽,在付宇峥心惊肉跳的表情中,缓缓道:“是我啊——凌星。”

    付宇峥:“……”

    季辰,凌星,这两个人物他可一点都不陌生,毕竟出发去外省的前一天晚上,他才看完了全本漫画。

    ——是那本《星辰海洋》。

    付宇峥整个人如遭雷击,脑海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迅速闪过。

    啊——

    这绝美的人鱼恋。

    这黄暴的人日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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