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寡王
从始至终，易蘅在说话的过程中，表情就没怎么变化过。
不仅如此，他的身体动作都很少，就连呼吸都是平缓细微的，胸膛的起伏都不明显。
但他开口的声音，就是会让人不寒而栗。
街区内，似乎感受到易蘅隐隐的威压，列队的死神们当即跪下垂首，气氛顿时肃穆了起来。
当事人苟安则面如土色，仿佛此时此地就是他葬礼仪式现场。
“一介死神，做不好自己的份内工作……”
易蘅只把话说到这里，余下的意思，似乎全部隐含在瞥向宋亲卿的那一眼中。
宋亲卿看着易蘅的眼神，无意识地攥紧手中的黑袍。
是因为自己这个区区爱神介入了吗？
是要说苟安给冥府“丢人现眼”了吗？
闻言，苟安猛地把头磕在地上，双手贴地，作臣服状，“给人家添麻烦了是我不好！对不起！”
啊？是这么理解的吗？
宋亲卿看向易蘅。
只见易蘅眼睫低垂，并没有否拒的意思，反而像是默认。
宋亲卿大惊：原来真是这么理解的啊！
“认罚吗？”易蘅问。
“认！认！”苟安瑟瑟发抖。
易蘅唇线微微上扬，带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那说说吧，勾肩搭背的，是哪只手？”
“……”
“……”
宋亲卿心头咯噔一下。
应该没有理解错吧？
问是哪只手……应该是要剁手的意思没理解错吧？！
他看了眼地上的苟安，只见对方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眼神。
看来他没有理解错啊！
虽然作为一个与太子素未谋面的爱神，宋亲卿自认没多少发言权。
但神命攸关，他自知不能坐视不管，忙调整思路，“太子殿下……”
“叫我易蘅。”
上一秒还极夜冰河的嗓音，在回答宋亲卿时，就有了冰雪消融的迹象。
“易、易蘅……”宋亲卿诚惶诚恐，还是照做，“我个人拙见，如果想要挽回一个人，不应该用这么粗暴的手段……”
苟安听到这番话，瞪大了双眼，向宋亲卿看过来。
脸上“真有你的”、“没看出来”、“居然如此”等各色情绪循环播放。
宋亲卿看不懂苟安是什么意思，他怯生生看向周围，见死神们虽不敢抬头，但都有朝他这里偷瞄的意思。
怎么……
他说错话了？
但易蘅重复字眼，“挽回？”
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饶有兴致。
得了应允，宋亲卿继续往下说：“对。虽然朋友犯了错，也许，没你想得那么严重？或许，宽容一点，反而会拉近彼此的关系？”
原先那段话没有戳中易蘅的逆鳞，但这番话反而让这人板下了脸。
易蘅似有若无地嗤笑一声，不屑道：“谁稀罕做朋友？”
这句话又冷，又伤人。
听得宋亲卿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连忙看向苟安，以为对方会因友人的绝情，看向易蘅，面露受伤之意……
结果苟安却看着自己，表情隐隐有些吃瓜的热切？
宋亲卿看着苟安，苟安看着宋亲卿。
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你看我干嘛”的困惑。
“还眉来眼去？”易蘅声音更冷。
两人当即低头，哪也不敢看，生怕被挖了眼珠子。
宋亲卿虽然不理解这位太子怎会病娇到如此地步——
不允许友人勾肩搭背，还不允许友人跟人对视，一旦这么做了，就要砍胳膊挖眼睛。
但他心想，这事毕竟他也参与其中，不能让苟安承担所有责任。
宋亲卿鼓起勇气，道：“在我看来，与其追究过往，不如放眼未来。只要我答应您，不会再跟他有肢体接触，这样对您而言，反而更有意义吧？”
对于他的这番话，易蘅一时间并没有给出回复。
宋亲卿等不到回应，偷偷抬眼瞥向易蘅，对上那双探究的眼眸。
此时二人拉开了些距离，又入了夜，宋亲卿看不清楚那眸中的情绪。
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那双眼眸中，沉重如深海般暗涌的感情。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姑且先饶过他。”
易蘅最后只下了这样的判决。
苟安和宋亲卿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但这样的默契，又让易蘅发出一声疑惑的语气。
于是一个低头一个捂嘴，谁也不敢吱声。
“罢了。”易蘅似是叹了一声，短得像是错觉，很快消散在寒风之中。
他最后睨一眼地上的苟安，嫌恶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坨垃圾，“自己知道后面该怎么做了？”
“知道！知道！”苟安连连叩谢。
易蘅转身，迈步准备走向死神的队伍，预备撤离。
但他脚步顿住，只侧过脸，对身后的人说了句：“保护好自己。”
嘴硬心软……
这不是还是会关心人的吗？
心尖一软，宋亲卿看向苟安，期待对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却见对方也看着自己。
宋亲卿看着苟安，苟安看着宋亲卿。
两个人脸上又露出了“你看我干嘛”的困惑。
没有等到回应，易蘅状似寻常，走向死神众人，抬手一个响指。
一阵热风席卷，将死神们如燃烧的画卷般裹走，散尽在夜风中。
随着死神们的离开，冬夜的气温再次回暖。
宋亲卿长舒一口气，有些不理解，问苟安道：“他最后说那句话，你怎么不回答？”
苟安白日撞鬼似的看回宋亲卿，“我为什么要回答？”
“人家跟你说话……”
“他是在跟你说话啊！”
“怎么可能？”宋亲卿诧异，“我之前又不认识他，他凭什么关心我？”
“那……你不认识他，你怎么能把他哄这么好？”苟安也诧异了。
“我哄他了？”
“什么挽回什么拉近关系……”苟安说，“我险些以为你们是破镜重圆！”
“我是在说你们俩啊……”宋亲卿眨眨眼。
“所有人都以为是在说你们俩啊！”
“可是，我又不认识他……”
“那你怎么能把他哄这么好啊！”
话题就又绕回了原点。
俩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干脆放弃了对这话题的辩论。
宋亲卿检查小环境中的常清与郑诗音，发现二人只是受到惊吓昏迷，并无大碍。
眼下这二位敞开心扉，横亘在他们关系之间的灵异因素也被拔除，宋亲卿的任务算是大功告成。
他正准备把二人送回去，却见苟安狗腿子一样凑上来，“哥哥，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风水轮流转。
冷不丁被喊了声“哥哥”，宋亲卿险些以为寒冰又降临，否则他怎么会无端打了个哆嗦？
宋亲卿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对方。
苟安意识到不妥，又改口，“哦哦，我应该称呼为，大神！大神，让我为你做点啥吧！”
“我从业才20年，论资排辈，您才是大神。”宋亲卿谦逊道。
“折寿了折寿了！那就，小大神！”苟安又马上改口，“就当我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小大神，求您了让我做点什么！”
不知为何，苟安突然对自己殷勤不已。
眼看对方真诚又热心，宋亲卿盛情难却，只好同意，“那就麻烦你送我的委托人回去？”
“保证完成任务！”
“按照流程，”宋亲卿继续补充道，“要记得提醒他们还愿……”
苟安一手扛起一个凡人，把两人驾在肩上，“我懂的！小大神，咱跑一线的，还不懂这些流程吗？”
“嗯……”宋亲卿放心地点点头，看到苟安要用蛮力把人送回家，又有些不放心，“为什么不用瞬移符？”
“那玩意贵，小大神……”苟安陪着笑。
宋亲卿掏兜，“那我给你，我有很多……”
“别！用您的东西了，我哪还算报恩啊！您就放宽心吧！”
苟安连声拒绝，随后扛着两个凡人，一步一个脚印地开启了护送之旅。
一线爱神的业绩，是按委托人还愿时的满意度和信仰值来计算的。
当委托结算获得的满意度和信仰值越高，爱神在人间和神明虚空的地位也会越高，说物质点，积分也会越高。
但死神的业绩，通常不能这么计算。
因为生界众神其实是为了人类更好的生活而存在的，所以人类越幸福，神明越称职。
故生界的平衡，可以靠系统和积分来维持。
但冥府不一样，冥府是为了维持人间生老病死秩序而存在。
人类涉及死亡的愿望，通常是爱的人长命百岁，恨的人当初暴毙。
如果死神也按照人类的愿望来执行，人间就乱了套了。
因此，冥界的平衡，靠最公正中立的绝对权力来维持。
即，冥王。
所有死神的任务和积分，都是由冥王为权力核心，三大冥神为管理中心，进行核算分配的。
不过这一单，宋亲卿自觉完成得还算不错。
点击委托的完成任务，回到神明虚空时，宋亲卿的此单积分刚好到帐。
出乎宋亲卿的预料。
他原本估计这一单会挣四位数的积分，实际到帐的，是五位数！
哪怕常清和郑诗音都去还愿，哪怕二人都很虔诚信仰他这位爱神，到帐的数目顶多也就是翻倍……
怎么会到五位数的程度？
打开结算列表，宋亲卿这才明白——
因为苟安。
这一委托，他不仅收获了两个凡人信徒，还收获了一个死神信徒。
苟安也去许愿点向他还愿了，理由是：救了死神两次性命。
因为是同行，神明通常不会信仰神明。
也正因此作为神明，苟安的权重比凡人大得多了。
系统不会骗人，不会出现信徒刷分或演戏的情况。
内心多虔诚，上传到系统的数据就有多真实。
见苟安竟如此信任自己，宋亲卿很是开心。
回到爱生林时，正好是一周一次的放榜日。
许多矜矜业业的爱神都在天门外的榜单上查看自己一周的业绩排行。
最受瞩目的，自然是“一线爱神排行榜”。
所有爱神在寻找自己名字的时候，默认会跳过第一个排名——
因为那固定是宋亲卿的位置。
正好宋亲卿行至天门处，被鸭婶婶拦了下来，“亲亲你也太强了！你的积分是第二名的两倍啊！”
宋亲卿对于这些虚名不甚在意，但鸭婶婶真情实感为自己高兴，他也很开心。
两人说着话，一旁又走来一个爱神。
宋亲卿记得这人，正是常清的第一个委托爱神，那位瞧不起青少年的上班族中年男。
“我就说嘛！最强爱神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中年男夸道。
宋亲卿颔首一笑，以示回应。
鸭婶婶回忆道：“但是我记得，之前排名的差距还没有这么大？那时亲亲的分数虽然也是第一，但是没有甩开第二名这么多。亲亲最近是接了什么大单子吗？”
中年男一寻思，拍脑门道：“啊？不正是我转给他那单吗！”
想到这里，中年男一阵懊恼，“居然能赚这么多！我以为就是小孩打打闹闹，才没把那委托放在心上的！亏大了亏大了！”
听到这里，饶是好脾气的宋亲卿，也忍不住僵住笑意。
酝酿许久，他还是对那中年男说：“前辈，晚辈自知资历尚浅，但懂得敬畏少年人。也许那些浅薄的成就，都是来源于这份敬畏之心吧？”
中年男打着哈哈，“我也没不敬畏你啊……”
但说到这，他才听懂宋亲卿话里的意思。想起被自己忽视的常清，中年男脸色一僵，有些尴尬。
鸭婶婶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便问：“说什么呢？”
宋亲卿没想要当众揭人短。
毕竟对于这位“前辈”而言，因看中积分而敷衍少年，却因敷衍少年错过大量积分，他一定足够懊悔了。
“没什么，”宋亲卿笑着说，“我先去找师父啦！我们下次再聊。”
“等等亲亲……”那中年男叫住了他。
宋亲卿回过头。
中年男有些局促，手掩在嘴边挡着，用唇语说：谢谢你给我留面子。
宋亲卿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什么。
“还有，”中年男认真地说了出来，“我会亲自向他道歉。”
也许是没料到作为长辈，对方居然真的会放下身段，宋亲卿很是欣慰。
他缓缓点头，肯定道：“嗯！我猜下一次，您的成绩会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