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寡王
不知是不是幻觉，宋亲卿蓦然感觉头顶的夜空又暗了一度。
紧随夜色加深，这片原本荒芜人烟的废弃街区，突然传来喧闹的声响。
仿佛是涌来无数的居民，正兴高采烈地交谈着。然而宋亲卿环顾四下，却发现周围并无一人。
整个街区分明只有他一人而已。
“这位哥哥，我觉得现在情况不太……”
宋亲卿“妙”字还没说出口，正扭头要和苟安谈论，却发现——
整个街区真就只剩他一人了。
因为那个怕鬼的死神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也许是这些交谈的声音，注意到了独自站在夜色中的“妙龄女郎”。原本还算和善的声音，陡然转为尖锐的噪音。
饶是身为神明的宋亲卿一时都有些难以适应，尖锐的、满怀恶意的狠戾语句一声声钻进他的耳膜之中。
各种恶毒的字眼，“婊-子”、“骚-货”、“装纯”等词语犹如钻头，顺着耳道进入宋亲卿的大脑，按下电门开关似的，直往他脑浆里搅合。
宋亲卿对情绪比较敏感，这也是他在执行委托时的一个优势。
这种优势被利用，就会变成致命的威胁。
一想到郑诗音，仅仅是因为美好，就招致如此祸患，宋亲卿难免有些心痛。
眼前不受控地出现一些不堪的幻想，他闭上眼睛，尝试在脑中回顾师父教过的一些清心的咒术，缓缓调整心境。
等他再次睁眼……
咫尺距离，他与那面目可憎的白影对上眼。
“假、的……”
那白影头颅“咔咔”摇晃着，发出卡壳般的钝响。
那双污红的眼睛映出宋亲卿半掩在卷发下平静的脸，白影识破了圈套，眼睑拉扯放大，几乎要把那对眼珠瞪出眼眶。
它发出似是能刮破人皮的粗锐叫喊：“杀了他！杀了他！”
随着这白影的一声令下，从废弃商业街四面八方的角落，飘出各色魂气，在不同的位置凝聚成扭曲的人形。
正如宋亲卿猜测的那样，骚扰郑诗音的那位鬼头，确实纠集了冥府的许多亡魂逃回人间。
一个人对于所谓“爱”的执念，竟能顽固到宁愿与冥府作对、甚至后果是万劫不复，也在所不辞！
宋亲卿不理解，却也不想理解。
眼下，他只想保护郑诗音，保护那对暂时还不能相恋的有情人！
“哥……苟安先生！”宋亲卿大喊，“它们来了！”
他原本只是想通知一下作为同僚的苟安，不管对方敢不敢出来，至少通报一声，让对方藏也藏个好地方。
但苟安似乎不是这么理解的。
也许是误以为宋亲卿仍很信任自己，他居然备受鼓舞，举着锁魂鞭呐喊着为自己打气，冲了出来！
看到苟安明明害怕，还愿意出现与他并肩作战，宋亲卿很是感动，“苟安先……”
宋亲卿客客气气叫到一半……
眼睁睁看着苟安数清街上共有二十来道鬼魂之后……
又举着锁魂鞭呐喊着躲回去了！
宋亲卿：“……”
但作恶的邪祟并不会在意宋亲卿的处境。
眼见他孤立无援，众鬼更加癫狂。
二十余位厉鬼犹如箭般朝宋亲卿直袭而来，快得甚至产生了残影！
宋亲卿当即双手打出结印。
他单薄的身体在冬夜中变得滚烫，颈下一寸的脊骨位置，一道阴蓝光芒闪了两下。
感觉到一阵力量如剑划破自己的皮肤，冲向天际，又在须臾之间撑开，化为巨大屏障，轰然砸向地面——
犹如骤雨冰雹狂袭，将众鬼镇压在地，在泥沙堆积的地面上掀起一阵尘雾，随着宋亲卿的回神缓缓落地。
他感觉到疼痛。
这神骨伴随他20年，他最拿手的还是用它来制造小结界。
平日里他最多也只被动驱避邪祟，很少有主动用它的力量来镇魂的时候。
眼下众鬼被一时镇压，离中心的他越近的，则受到的压迫越重。
尤其正中的白影，被灵力压在地上，甚至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
“厉害啊小爱神……”见宋亲卿一时占了上风，那死神苟安不知又从哪里钻出来，一边鼓掌一边夸赞，“你比我更适合当死神啊！”
颈下的那寸皮肤还火烧火燎地疼，宋亲卿抬手边摸边说：“现在一切未成定局，先生有什么办法能够正式稳定局面吗？”
毕竟他的能力有限，镇魂的力道以他为中心向外辐射，整个范围面积有限不说，越靠近边缘的位置，力度越低。
像是印证了宋亲卿的担忧，最边缘的几个鬼魂从镇压下挣脱，有了动作！
一看到远处的动静，苟安转眼又消失不见。
宋亲卿：“……”
面向那蠢蠢欲动的几个影子，宋亲卿正欲拔腿往那方向移动，打算近距离再镇压一次。
但远处那几个影子似乎并不打算纠缠宋亲卿。相反，犹如嗅到肉香的野兽，它们发现了附近的什么东西，转而朝气息传来的方向移动。
而它们冲向的方向，正是他将郑诗音和常清藏起来的地方！
不应该啊！
为了让郑诗音眼见纠缠她的白影消失，心安理得回归正常生活，宋亲卿把人带来时，特地在小环境上加固好几道师父给的屏息符！
除非有比屏息符更高阶的东西！
宋亲卿感应到小环境内，驱动风，在常清身上检查……
果真发现了新的召厄符！
结界中，郑诗音似乎也看到了那符咒，惊诧问：“爱神不是说你求来的那些没有用吗？”
常清瑟缩道：“是没用。所以我去庙里求了新的，这跟原本的好像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原本那“大师”骗常清，说的是可以把别人的祸患转到自己身上。
但眼下这个，是实打实吸引邪祟的可怕符咒！
由于占了位置的优势，那几道影子很快就闪现到二人面前。
猝不及防与狰狞的鬼魂对上眼，两人惊叫出声。
郑诗音吓得晕厥过去，常清心跳如雷，仍记得护在郑诗音身上，要替她抵挡可能的伤害。
冲过去肯定来不及，宋亲卿大脑一片混乱。
无数的方案在头脑风暴中被瞬间否定，眼看着自己想保护的委托人要陷入绝境，他心慌到了极点——
后颈下的神骨突然被点燃般，爆发出灼人的热度。
宋亲卿只感觉一股蛮力自神骨处暴力钻出，以至于顺带抽空了他部分的神智。
犹如在地面投掷了一枚核弹。
犹如在水潭上坠落一块陨石。
暴走的神力在原本的范围内爆炸，用比最初更加蛮横的力道，将众鬼狠狠镇住。
甚至每个鬼魂都被压进地下三寸的位置，皆发出痛苦的哀嚎。
痛苦的不仅仅是鬼魂而已。
还有宋亲卿。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神骨的暴走。
先前只有灵力钻出身体时的瞬间，他会感觉疼痛。
可如今，骨力暴走完毕，他的身体高温依旧无法消退。
连带着身上长裙轻薄的部位，隐隐有了燃烧的迹象。
一口鲜血喷出，宋亲卿意识回归时，发现自己因身体不堪重负，跪伏在地。
眼前被镇进土中的白影发出疯狂的诅咒：“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你不懂爱！你孤独终老！”
宋亲卿想骂回去，但一开口，喉头又是一阵腥甜。
淤血淌到悬空的玲珑豆上，血色流转，像被吸收了进去，但又原原本本坠落在地。
“你又懂什么爱？”
宋亲卿艰难道，“你只是执着于一己私欲罢了！你不配提这个字！”
“你不得好死！我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
白影的怒吼响彻黑夜。
不知是不是身体的问题，宋亲卿突然感到一阵疾寒。
“阿嚏……”
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等他抽着鼻子抬起头，却发现眼前熟悉的一幕——
天地之间，寒气弥漫。
像是被打开了地底的通道，阴森的冷气充斥着当前的一切。
这样的场面，宋亲卿印象深刻！
他跪坐起来，刚要转头寻找什么，蓦地感觉肩上一沉……
一阵带着厚重温度的力量包裹着了他。
摸上肩头，宋亲卿触到一阵柔软——
他被一袭黑色的精致长袍覆住了。
身边，停着一双着鎏银扣皮靴的笔直长腿。
宋亲卿仰起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自己旁边。
来人一身垂坠感极佳的长风衣，面上盖着荧光流转的夔纹青铜面具。
那人一双殷紫色的眼眸，在寒光中泛着淡淡的红，倒映着宋亲卿错愕的表情。
这是……
冥府那位太子，易蘅？
宋亲卿手拽着黑袍边缘，往身前紧了紧，一手撑在地上要挣扎着爬起来，却见眼角余光里伸进来一只大手。
易蘅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宽厚，修长的手指微曲着，皮肤冷白得像是要模糊指上的纹路。
这是要，搀扶他？
宋亲卿一时惶恐，不知可否与冥府的大人物如此接触，愣在原地没有动作。
而眼前的这位大人物头顶又是红光爆闪。
易蘅闷哼一声，不悦地紧簇眉头，直起身，收回了手。
指尖扣在额前，易蘅像是在抵抗身体的某种剧烈的疼痛。
呼吸的频率错乱，易蘅似乎在艰难地压制它。
宋亲卿看着对方。
因为距离很近，他没有错过对方在压制过程中那称得上狠戾的表情变化。
神界的大人物，一颦一笑，似乎都能牵动世间万物的魂魄。
易蘅咬着后槽牙，因而侧脸肌肉微微绷紧……
随后夜景中的一切生灵都开始瑟缩，风过树影，叶落草枯。
一时间，百鬼俱哭，尖锐的叫喊融进风中，像是被蛮力撕扯般痛苦不已。
那一刻，宋亲卿心下念头，唯独剩下——
这就是传说中的顶级死神。
一凝眸就叫人心生恐惧。
一蹙眉就足以要人性命。
易蘅很快就把疼痛压制下去。
之后，这人重新垂眼，看向地上的小爱神。
宋亲卿能感觉到自己本能有些怕这人。
可他却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
宋亲卿分明感到……
易蘅看着他时，完全没有任何阴狠残暴的意思。
甚至……
还有一点……
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