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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黑白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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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潇潇的骤雨刚刚歇停,庭院里的尘土散发着沁心的土香和淡淡落花的芳香。

    贞儿刚打开房门,朱见浚早已迫不及待的冲了出去。

    “王爷,慢着点。”贞儿跟在身后嘱咐着。

    只见朱见浚跑进小厨房的后院里,蹲到小栅栏旁,看着里面两只不大的小鸡。

    楣樱拿着青菜走到贞儿旁边:“他可真是恨不得天天盯着它们。”

    贞儿轻笑着,自从一个月前她拿回了这两只小鸡后,朱见浚好像有了新伙伴似的,整天跑来亲自来喂食。

    小鸡一天天成长,朱见浚也慢慢的长大,刚八岁的他就已经长到贞儿的肩膀处了,他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贞儿比个子,朱见浚总想快些长高,他说,等他的个子超过了她,就换他来保护贞儿。

    每每,贞儿虽开心朱见浚对她的依赖,但却不想他长大,毕竟在大人的世界里,快乐是个奢侈品,就是千万两黄金都难换得内心真正的欢乐。

    朱见浚跑到贞儿面前,乐呵呵的拉着贞儿:“小鸡们在玩游戏,我也要玩。”说完,不等贞儿答应,就拉着贞儿和楣樱跑到庭院处,他还叫来了芷鸢和其他小一些的宫女。

    贞儿无奈的笑着,孩子就是孩子,谁也泯灭不了他们内心的童趣。

    朱见浚抱住贞儿的后腰,芷鸢抱住朱见浚的后腰,以此类推,不一会,贞儿的身后就站了六七个人,他们这是要玩‘老鹰捉小鸡’。

    楣樱横掐着腰,撅嘴道:“怎么每次都是我当老鹰呀!”

    朱见浚从贞儿的胳膊下露出个小脑袋:“谁让你跟老鹰似的,总想抓我读书。”

    “奴婢还不是为王爷好。”楣樱嗔怪地睨着眼睛:“没想到,奴婢的一片好心却成了可恶的老鹰。”

    朱见浚淘气地吐着舌头,完全不理会楣樱的嗔怪。

    楣樱竖着眼,伸缩着手指:“那王爷可就不要怪奴婢双爪无情,抓到了可是要填饱肚子的。”说完,就朝贞儿的身后袭来。

    贞儿横手一档,来回周旋着‘老鹰’的攻击,瞬间,只听整个庭院里全都沉浸在欢声笑语中。

    这是贞儿最欢喜的时刻,因为这些欢笑,总能掩盖她内心深处无人能及的伤痛,她总会不由自主的与他们一起开怀大笑,释放自己奢侈的快乐。

    几轮下来,孩子们早已累得是筋疲力尽了,全都放弃地歪倒在庭院的石凳上休息,朱见浚也是一脸汗珠的喘着粗气。

    贞儿拿出身上的巾帕,仔细擦拭着他额上的细汗,朱见浚也喜滋滋的用自己的袖口擦着贞儿额角的汗珠。

    忽然,暗门的一抹离去的身影引起了贞儿的注意,想来,又是朱祁钰。

    这几年来,朱祁钰偶尔会躲在那个暗门外,贞儿不知他都在看些什么,但却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朱祁钰也偶尔夜半明月时,独自一人来到她的房间,总会喝她泡的玉兰花茶,总会让贞儿帮他更换香囊里的玉兰花。朱祁钰始终都用着贞儿送给他的香囊袋,不曾换过。他有时会跟贞儿交语几句,有时就只是静静坐着,品完花茶又幽幽地离开了。

    在贞儿的眼里,朱祁钰变得越来越消瘦,也越来越萧索静逸,甚至静逸的有些凄凉。

    “贞儿姑姑,你在看什么?”朱见浚的好奇打断了贞儿的忧思。

    贞儿收回眼角,手指温柔地整理了一下朱见浚额前的发丝:“没什么,只是府外的野猫跑走了。”

    朱见浚拉起贞儿的手:“我们还去看小鸡,它们应该饿了吧。”

    贞儿任由朱见浚牵着走,眼睛回望着早已空空无人的暗门。

    在贞儿的眼里,如今的朱祁钰,早就失去了所有的快乐,人生就是这样,当你想要拥有更多的东西时,老天爷总会偷偷地换走你身上最美好的东西,它总是公平的,所以,不要去抱怨老天爷的不公平,因为所谓的‘不公平’永远都是人们用贪婪的本性换走自己的快乐,比如这邪恶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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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泰八年,初春。

    今年的初春与往年来的迟些,明明该是春柳吐芽,繁花待放的时候,但今春却如深秋般霜风刺刺。

    贞儿在朱见浚内室的炭炉里多填了些新炭,好让他睡的暖和些。

    见王爷睡熟后,贞儿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刚要解衣就寝时,忽然响起两声敲门声。

    贞儿起身下床,想着这个时候会有谁来,不应该是朱祁钰,他从来不会这么晚来她这里品茶的。

    贞儿开了门,果然不是朱祁钰,而是他身边的小九,只见他一脸凝重地低语:“贞儿姑娘,请跟我去一趟乾清殿。”

    贞儿满心的疑惑,但还是恭敬的跟在小九的身后。

    乾清宫乃是皇上的寝宫,今日这么晚皇上还要叫她前去,难道是有什么事?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想来,朱祁钰一定是国事繁忙。

    进入乾清殿,小九小心地打开内室的房门,让贞儿一人进入。

    贞儿有些忐忑,毕竟这里是皇上的寝宫,里面也只有朱祁钰一个人,这要是发生了什么事,她可是逃不出来了。

    贞儿刚踏进内室,房间里炙热的的温度扑面而来,让她有些发寒的身子有了缓和,接着是浓重的汤药味弥漫着整个内室,让贞儿不适应的轻咳了两声。

    贞儿小心的往前迈了两步,房间内只点了两盏宫灯,显得格外昏暗。

    “谁?是小九吗?”朱祁钰疲倦的声音无力的询问着。

    贞儿挪至到龙塌前,恭敬地叩首:“奴婢贞儿叩见皇上。”抬头时,眼前朱祁钰的样子让贞儿微微的惊异。

    先不说朱祁钰骨瘦如柴的身形,光是他一脸的病容就足以让人心揪不已,贞儿诧异他怎么会变得如此憔悴不堪,那苍白如雪的脸足以让他苍老了许多,明明三十的年纪,却病如膏肓的老人。

    朱祁钰听到是贞儿的叩拜后,意外的睁开了眼:“怎么会是你?”说完,有些不适的咳了起来。

    贞儿赶忙拿出身上的巾帕擦拭着他渗出的清汗,见朱祁钰依旧咳嗽不停,她焦急道:“奴婢这就去叫御医来。”

    朱祁钰摆摆手:“给朕端杯茶来。”

    贞儿忙起身拿起桌子上的热茶,小心的递给朱祁钰,见他喝下后有了些缓解,贞儿这才放心了些。

    朱祁钰看了看贞儿,嘴角牵强地露出一丝轻笑,自言自语道:“这个小九。”

    贞儿刚要转身替朱祁钰重新倒一杯茶水时,朱祁钰却拉住了贞儿的手腕,力度微弱,但却能感觉到他是用力了:“你就在这不要动了。”

    贞儿抽回了手:“是,奴婢在这伺候着。”

    朱祁钰放下突然失空的手,指尖有轻轻的紧握,像是想要抓住失去的东西似的,他轻吐着浅促的呼吸:“外面还是那样冷吗?”

    贞儿触碰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这才发现它还是冰冷的:“是,今年的初春来的有些晚。”

    朱祁钰惆怅的阖了阖眼:“这样的春,想来玉兰花也是怕寒的。”他的语气里有不可忽视的悲凉:“今年,朕是看不到了。”

    贞儿的心骤然缩紧,她颤然地看向朱祁钰眼中催哭拉朽般的悲伤,莫名地感染到贞儿,像是在预示着什么,令她有怔怔的惊痛。

    贞儿轻语柔声道:“过了这两日的寒气,想来就会转暖的,到时皇上的病也会大好了,自然也能看到烂漫的玉兰花了。”

    朱祁钰只是眸光微沉,不再接话,他不舒服地轻咳着,贞儿忙把巾帕递于他,朱祁钰接过,但却没有用。

    贞儿看到床边放着朱祁钰随身携带的香囊,想来,那香包早就没了香气了,怪只怪今年的春天有些迟,没有新鲜的玉兰花来替换了。

    贞儿没经过朱祁钰的同意,顺手拿了香囊,她把身上携带的川贝母装了进去,只因这几日朱见浚也有些咳嗽,所以她的身上常备着川贝母。

    贞儿递还给他:“川贝母有助于缓解咳嗽,能让皇上舒服些。”

    朱见浚接过,嗅了嗅:“果真好些!”他舒服地闭上了眼,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贞儿以为朱祁钰沉沉的睡着时,他却忽然幽幽的开口:“你说,如果没有樊睿,没有妙嫔妃,也没有一切权利争斗,我们会在一起吗?”

    贞儿暗暗吃惊,不曾想过他会问这样的问题,贞儿看向斜靠在软枕上的朱祁钰,他依旧安静地闭着眼,依旧喜怒不形于色,让贞儿恍然的以为他这是说的梦话。

    见贞儿久久不开口,朱祁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里除了疲惫的病容,还混杂着迫切的期盼:“如果没有这些因果,我们会相爱吗?”

    贞儿不敢正视朱祁钰眼里赤裸裸的情愫,但她还是认真地深看,认真的回答道:“就算没有这些个‘如果’,奴婢和皇上的命运还是一样的,老天爷早就规划好了一切,如今的结局是什么样子,终究还会是什么样,就如您失去了妙嫔妃,奴婢失去了樊大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也是无法改变的命运,奴婢与皇上,始终是君与奴,无爱也无果。”贞儿说的淡淡,却又绝绝,并不是她无情,而是她承受不起朱祁钰赋予她的情思,毕竟在贞儿的心里只能搁下一个人的深情。

    朱祁钰的眼里多了几分郁郁地绝望,他自嘲地轻笑:“原来命运比权利还要来得可怕。”

    贞儿的眼角处也徒留了一丝凄然:“不管是命运,还是权利,我们都是它们手里把玩的棋子,不是黑就是白,终究逃不出这棋盘上的杀戮。”

    朱祁钰不语,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从软枕下拿出一个宫牌,递于贞儿:“这是你的,既然无爱也无果,留着它只会空留了伤悲。”

    贞儿双手接过,竟是一个简单的宫女腰牌,只见上面小楷写着‘红寿宫,掌衣宫女,万贞儿’。

    贞儿意外地握住腰牌,这是她多年前刚进红寿宫时,就丢失了的腰牌,没想到,竟被朱祁钰捡去了。

    只见腰牌崭新如旧,甚至有淡淡的玉兰花的芳香,更不可思议的竟是这腰牌是从朱祁钰的软枕下拿出来的,这该是多么宝贝的东西,他才会贴身而带呢?

    贞儿的眼里莫名其妙的蒙上了一层青雾,再次看向朱祁钰时,他已双眼轻闭。

    她对于他,一直是恭敬惧怕,贞儿怀念过‘小钰子’时的桀骜,记恨过‘皇上’时的狠戾,也曾习惯‘朱祁钰’时的萧索静逸,但却从未像此刻般愧疚他的深情。

    她于他,终究是擦肩而过命运,哀如弦,愁如丝,恨如缕,她终究是负了他的情深意重。

    一行清泪,闪烁的滑下眼角,贞儿不解自己为何有这行泪水。

    再次看向贞儿的朱祁钰,脸上有了一抹好看的笑靥,刺刺地耀了她的眼。

    贞儿预张口倾诉她的愧疚,然朱祁钰好似知道一切,他用手指温柔地抵住贞儿的唇角处:“什么都不要说了。”他摩挲着贞儿脸上的泪痕:“有这些,就足够了。”

    朱祁钰重新卧回了床榻上,闭上眼眸,不再看向贞儿,像是深深地诀别,也像是隐隐的释怀,浑然散发着萧索孤傲,他漠然道:“朕还是习惯小九伺候,换他进来吧。”

    贞儿手指微凉,即便在这暖如初春的房间里也冰寒全身,她握紧手里的腰牌,眼睛暗淡,最后看了一眼朱祁钰,萧萧远去。

    然而,贞儿永远都不知道,在她萧萧远去的背后,一直有一双这世间最悲怀的眼眸和一抹凄楚的笑容深深地相送她远去,直到罗裙的摆角都不负存在。

    朱祁钰终于要放弃了,像要消逝了一般,带着此生的遗憾收回了眼眸,无人知晓他在这凄凉的夜晚释放了多少的悲伤,只有那皎月的清光,瞧见了他眼眸中那晶莹的泪珠,有情有爱,有着恋恋不舍。

    朱祁钰,他得到的情爱太少,失去的却更多,他爱过那单纯的女孩,心动她为他留住了玉兰的芬芳,然,奈何无爱无果,敌不过终身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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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乾清宫的贞儿,萧条地回望了寂寥的宫殿处,她从不知晓,这竟是她最后一次看见朱祁钰。

    永巷里的狂风,刺骨无情地吹乱贞儿的长发,也吹乱了蠢蠢欲动的宫闱,所有隐藏在狂风中的草木,都蓄势待发的等着风平浪静的致命一击,谁也不知道,将会有怎样的历史滚滚而来,而他们,就只有静等着老天爷挪动着他手里的黑白杀戮,操控着一切命运与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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