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夜月一帘幽梦久
在这个响雷不止,暴雨倾盆的长夜,朱厚照却仿佛再次身入那个满是花灯的庭院。斑斓的回忆,泛着轻盈而朦胧的光影。他就静坐在光影之中,膝上的李越也轻得像梦一样。
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了,早年的针锋相对,后来的互相利用,再到矛盾爆发,三问三答,彻底分道扬镳。他选择收回大权,李越选择殉道而死。他以为他能忍过去,理智不断在告诫他,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他这样沉湎,痛得只会是他自己。然而,当李越的“死讯”传来后,他才第二次体会到,何谓锥心刺骨。李越在漠北九死一生,而他留在金玉妆成的牢笼中,亦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
而当李越重新回到他身边后,他没有一日不感激神佛。正是因为曾经打碎过,所以如今才倍加珍惜。惟我独尊之人,愿意束上双手,只是因为畏惧,命途的无常。因此,哪怕发生了今日的闹剧,哪怕他原本气到了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他还是决定选择暂时忍让。朱厚照苦笑道,总不能真叫他崩溃,没有什么,比他的健康更重要了。只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背后的真相,竟然比杀人剖腹还来得残忍。
朱厚照连指尖都在发冷,他扯了扯嘴角,他想说,你以为朕会再信你的鬼话?可当他对上月池的双眸后,他面上那一点比烟还淡薄的笑意,终于散去了。他的手略微有一些发颤,可还是稳稳拆下了她的发冠。长夜将逝,淡淡的晨曦穿过朱户,照在她的脸上。她的满头青丝披散开来,那种潇洒孤傲也慢慢敛去。她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这样的情态,俨然是个妙龄女郎了。
真是惊喜重重啊,从有私生子的男人到惨遭酷刑的阉人,再到女扮男装的女人。朱厚照仿佛含着枚青橄榄,无尽的酸苦在他唇边绽开。他沉默得太久了,久到连月池都忍不住看向他。朱厚照在察觉她的目光后,居然笑出了声:“怎么,朕没有欣喜若狂,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觉得很诧异?”
他连嘴唇都在发抖,语声却是出奇的平静:“我还记得你给我讲得每一个故事,可你还记得,你骗了我多少次吗?你还记得,你是怎么骗我,把我当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吗?”
她也知道,他把属于凡人的所有情感都给她了,为了她的身体,他情愿忍受奇耻大辱来安抚她的情绪。他给了他能给的一切,可他得到的回报,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欺骗。她从头到尾,都只想着物尽其用,一丝一毫的好处都不会放弃。巨大的悲哀,攫住了朱厚照的心神。
他忽的冷笑出声:“冯少卿?我算什么冯少卿,我不过是抱柱而死的尾生罢了。”
相传有一个叫尾生的男子,他和心爱的姑娘相约于蓝桥之下。河水不断上涨,可心上人却迟迟不来赴约。尾生其实知道,他熬不过漫漫的长夜,等不来黎明的曙光,更等不到那个人的到来,可只为了那一星半点的期望,他仍牢牢抱住桥柱。水没过他的膝盖,没过他的胸口,最后淹没过他的脖颈。他就这么怀揣着希望,死在冰冷的河水中。
朱厚照不禁反问她,字字泣血:“是我在逼死你,还是你想溺死我?是我在逼死你,还是你存心想溺死我!”
月池的手指也微微发颤,她的五脏六腑绞做了一团,她本也该痛彻心扉,可她的心早已在苦水中变得麻木不仁。她隔着动物园的玻璃,望向张牙舞爪的自己,心中竟是无比的茫然。
她静静看着自己表演:“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我亦是无可奈何,我前世煊赫如此,你叫我如何困于内宅,仰人鼻息。我今日彻底坦白,也是表明我的诚心……”
朱厚照的眼中精光闪过,他喃喃道:“……不对,不对。”
他抚上她的心口,月池一窒,只听他道:“这里埋着的东西,比石头还要硬,又岂会因朕的几句话而所动。你骗朕是乐在其中,如今坦白才是无可奈何。”
月池长叹一声:“皇上,我是有宿慧之人……”
朱厚照摆了摆手,蒙在他心间的那一重感情的迷雾,终于日光下消融。他的嘴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线:“没人关心你虚无缥缈的前世,朕只问你,你今世是谁家的女儿?”
月池的心在狂跳,她久久没有言语。朱厚照又一次抓住了她,他的脸上又泛起了微笑,可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看来,朕是问到点子上来了。”
他埋首在她的颈窝,滚烫的呼吸仿佛要将她的脖颈灼伤:“你不是说你想要坦白了吗,连上辈子找过几个男人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这辈子总不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瞒不住了,月池缓缓阖上眼,刘瑾这个老王八蛋。她别过头去,轻声道:“你应该还记得,梅龙镇,李凤姐。”
朱厚照心头一震,好似狂舞的闪电,将夜幕撕碎,无数碎片都因这一条主线穿了起来。他又一次起身打量她,他卷起了她袍袖,拉起了她的手。她的小臂依旧洁白,手指依然纤细,可到底经历了无数的风霜,再也不似当年的画中人的手,皎皎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了。
极度的惊愕让他在片刻内失声,他差人查了那幅画多年,却不想是灯下黑。对李凤姐的身世,他早已了然于胸,因此在瞬息间,就能明悟前因后果:“难怪,难怪!江南案的主角就是你的同父异母的亲哥哥,锦衣卫曾经禀报有一行人潜入舒芬的家中,可这寥寥数人却能在东厂和锦衣卫的联合绞杀下全身而退。杨玉指责东厂失职,而刘瑾……”
而刘公公今日的出彩表现,显然也给朱厚照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紧紧箍住了月池的脖子:“是他逼你,你走投无路,这才说了真话?”
他其实早就明白,他千里奔袭去鞑靼救了她的性命,她都不曾心动,主动说出真相,更何况今时今日。可当冷冰冰的现实真切打在他的脸上时,他还是心寒无比。
理智告诉月池,此刻应该诉说自己的苦衷,剖白自己的心意,可她对着他的样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撂下一句:“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为何不去问问他呢!”
她猛地推开他,趿拉着官靴就要离去。朱厚照冷不妨被她推了一个踉跄,回过神后,又急急出手,一把拽住了她。朱厚照已然怒气填胸:“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以为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月池如遭雷轰,他的话像钉子一样,刺破她的脚掌,将她生生钉在原地。她透过雨幕,看到了铁锈色的红墙,看到了屋檐上灿灿的琉璃瓦。那些明黄色的瓦片,在雪白的闪电下,放射出夺目的光辉。月池别过头去,是了,她是李越,她不能做逃兵,也早就无处可逃。
她想到了小美人鱼。小人鱼舍弃曼妙的歌喉,舍弃美丽的鱼尾,不单是为了爱情,更是为了那个不灭的灵魂。“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并且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灵魂,除非她拥有一个平常人的爱情。她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来的力量。”【1】可这对人鱼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悲哀。不过,她又与人鱼不同,小美人鱼至死不愿拿起那把尖刀,可她非但拿了起来,还紧紧地藏在怀里,等待着时机,刺进王子的胸膛。
她挽住鬓发,久久没有作声,待到朱厚照都忍不住要上前时。她却回眸一哂:“这里是紫禁城,你是紫禁城的主人,既然明知我无路可逃,又为何要急急拦住我呢?”
这样飞扬的姿态,又全无刚刚的低迷了。朱厚照一愣,月池粲然一笑:“我不必逃,也无需逃。刘瑾为何只敢在这里出手,你为何要在拦住我?因为我的事情一旦公诸于众,是你们,更承担不起后果。”
朱厚照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敢说这样的话。他的双眼因又一次高涨的怒火,亮得瘆人。月池眼见他如此,亦叹了一声。她走向她的王子,就像走在锥子和利刃上。她坐回他的身侧,靠在他的肩上,柔声道:“其实在你说那番话前,面对刘瑾的步步紧逼,我原本打算拼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当你说了之后,我却改了主意。你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当她的乌发拂过他的手时,他才惊觉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他的肺部一阵阵发疼,浑身肌肉紧绷,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不要再中她的计,鲜花之下是蜂针,蜜糖之下是鸩毒。
他问道:“这么说,你是真的感动了?你的感动,还真是与众不同。人家是诉衷情,你却是诉情史。”
他原本以为宿慧之事是另一番鬼话,起初并不放在心上。可她要真是酒馆赌徒的女儿,在备受磋磨的情况下,还能逃出生天,有远超常人的见识心智,最终做出这样一番功业,显然不是常理可解,也只有宿慧才能说得通。佛家常言:“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2】”既如此,她前世的三段情缘,是真是假,亦难明了。
月池不由莞尔:“既然决定要在一处,我岂能再欺瞒。”
朱厚照讥诮道:“你这般毫无保留,就不怕将朕气出个好歹?”
月池半真半假道:“怕,当然怕,可我也是无可奈何。咱们曾经什么都说过了,你事后总会想起来,那时再来逼问我,不觉闹得太难堪了么。”
朱厚照嗤笑一声:“说谎。这不值得你冒彻底激怒朕的风险。”
月池一怔,她挑挑眉道:“好吧。我也是想到我们的以后。”
朱厚照低头看向她,语气微妙:“我们的以后?”
月池道:“咱们总有同床共枕之时,那时若硬要我装不懂,岂非是太为难人了。”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可听在朱厚照耳中却像是一声霹雳。他只觉胸中血气翻滚,嫉恨、愤怒和隐秘的情丝交织在了一处,接着在他心中炸响。
满屋好像都回荡着他的心跳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她身上,仿佛数不尽的蛛丝,将她重重包裹。他想要别过头去,淡淡铁锈味在他的唇齿间蔓延开来。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另一重骗局罢了,李越逼得拿上一重筹码,赌局的本质却并未因此改变。他不断提醒自己,要清醒。然而,他却是根本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就像过去从未真切地看过她一样。他像是忽然才意识到,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的梦不会再是梦了……
月池暗叹一声,她伸出手,一点一点描摹着他的轮廓。红晕渐渐爬上了他的脸颊,他仿佛要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她的手指久久停留在他唇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颤抖。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也因情/欲而微微战栗,而另一半却置身于一片无际的寒冷和黑暗。
而她却笑了起来:“嘘——别作声。把嘴张开。”
清淡的水墨佳人在他面前活了过来,化作了敦煌重彩,化作了艳丽的春霞。月池想了想道:“你并没有记住,我说过的每一个故事。”
朱厚照皱眉道:“不可能。”
“是吗?”月池问道,“那个引得你鼻血直流的故事,你怎么不说了呢?”
他愕然看向她,脸已然红得要滴血。月池凑到他的耳畔:“我问你,你试过吗?”
他没有作声,月池又笑:“我知道了。那你,梦到过吗?”
朱厚照提及此事就是恼怒,因为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他在春梦中都还是李朱氏,可现下不一样了。
他不知不觉说出来,月池一哂:“现下有何不一样。现下,不也是我教你吗?”
他抬头想要反驳,呼吸却在猝不及防间被她的气息占据。她的吻和她的人不一样,是温暖湿润的,也是强势主导的。他像一个好学的学生,被她牵引着坠入绮丽的梦境。可他又不甘心于永远做一个被引导者,于是后来又开始反客为主。他不止流连在唇舌之间,亦一下一下吻着她的眼睛、脸颊、耳垂。他不止是亲她,偶尔也会咬她。每当听到她发出不满的声音时,他又会笑起来,如年少时一样清朗。
月池瞥见他的神态,就知道她成功了。她已是过尽千帆,时时可以留情,处处可以遗爱。可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天性中的吝啬,他要么一丝不给,一给就是倾尽所有。雨落不上天,覆水再难收,他根本无法自控。正如刘瑾所述,这的确比在官场中厮杀拼斗,要容易多了。她看着他从一个男孩长成男人,她真切体味到他的爱真诚又炽烈。她心知肚明,只要她愿意退一步,她就能马上获得对此世女子来说最大的幸福。这也是早就摆在她面前的捷径,她终于踏上去了,可为何还是欢喜不起来呢?
月池忽视了一点,她了解朱厚照,朱厚照也同样了解她。即便当他们吻到难舍难分时,他也能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然后在恼怒下顿住,忆起前情:“等等,还有一件事,朕还没问清楚,张彩。”
月池一震,她脸上的桃花吹落,只留了一片惨淡。她难掩愕然。又是这样的失态,只是这一瞬间的失态,就足够让朱厚照从情/欲中挣脱出来。他问道:“你和他,究竟有没有一段?”
月池推开他,这怎么又绕回来了。她深吸一口气:“我早就说过,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我做过的事,我不会否认,而我没干过的,你也不能硬往我身上栽。”
朱厚照嘲弄道:“你做过的事,不会否认?李越,你撒谎早已如家常便饭。你和他在鞑靼流亡那么久,他为了你,甚至愿意去国离乡。”而你为了他的亲事,亦是勃然大怒。
月池道:“和我在鞑靼流亡的男人数不胜数,你是要一个个找他们算账吗?我连你看不见的前世都愿意告诉你,何况今生呢。”
这一语点醒梦中人,朱厚照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是为了他……难怪,会念起情史来,既然前世都有三个,也不差今生这一个了,对吗?”
月池的心里咯噔一下,她道:“随便你怎么想。”
“你无话可说,当然只能随便由朕想。”朱厚照霍然起身,“是了,此世也有一个花花公子,愿意为了你去国离乡,你即便在上赌桌前,也要极力保全他的性命。方氏、时氏、夏氏、张彩,还有上辈子那三个,这还有只是有名有姓的……”
月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前尘往事不可追,你若是有宿慧,还不知道有多少个人。何必还来掰扯这些。”
朱厚照冷笑道:“你当然不会来和朕掰扯,甭说前世,就是这辈子我睡个十个八个,你又岂会放一点儿在心上!你说不定还暗暗高兴,高兴终于不必再吊死在一棵树上……”
他忽而忆起他们上一次因方氏争吵时,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这不可能,我不可能为你生……”
她那种惊恐的神情,一直刻在他的心中。他仿佛自半空坠入冰窟中。情爱带来的喜悦,忽然褪去。他直到此时,才明白她这半句话的意思:“……你宁愿看我断子绝孙,也不愿为我产子。”
月池木然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她的沉默就是最直白的答案。朱厚照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好,很好,好得紧,朕如今是真想把你开膛破腹,看看里头究竟有没有心肝了。”
他如风一样向外奔去,可没走几步路,就突觉头晕目眩,一头倒下。月池大惊,她急忙一边整理衣冠,一边叫道:“快来人,来人!”
昏迷不醒的皇帝,被紧急送回了寝宫。第一个赶来的不是太医,而是刘瑾。刘公公跑得帽子都歪了,气喘吁吁道:“这、这是怎么了?爷莫不是欢喜晕了?”
月池:“……”
她拿出一块帕子,递给刘瑾。刘瑾一面擦汗一面道:“多谢,你倒是说啊,究竟是怎么了。”
月池静静道:“赶紧把脖子擦干净,准备等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