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儿子
可怜林海棠为了这一泡眼泪，在自个儿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以至于哭得非常真情实感，说话的时候那点哽咽也恰当好处，“爸？真的是……是爸爸吗？”
这一声“爸爸”，总算让林怀平想起自个儿在乡下还有两个女儿，十多年没见，林海棠已经从七岁的小丫头长成了二十多岁的大姑娘，那遗传至林怀平的长相也与他更像了。
林怀平扶着眼镜辨认了几秒，脸上终于出现了林海棠刚才装出来的那种神情，有惊讶，有惊喜，“是，是二妹？”
“对，是我。”林海棠应了一声，问道：“爸，你怎么在这儿？”
她脑子可清醒着呢，牢记着自个儿是来薅羊毛的，为了薅更多的羊毛，首先就得让林怀平觉得，她不是特意上门来的。
林怀平是十年前调到手套厂来的，那个时候林海棠母女已经和林怀平断了往来，如果不是那个梦，按理林海棠是不知道林怀平在这里的。
“哦，我，我调工作了。”林怀平有点激动，又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林海棠抹了眼泪，把提篮里的青菜揭开，给林怀平看下面卧着的鸡蛋，“我来这里卖攒的鸡蛋，卖了钱好买盐和火柴。”
林怀平的脸上顿时就流露出不忍的神色，盐一毛三一斤，火柴才两分钱一盒，就这么点儿东西，女儿竟然要进城卖攒的鸡蛋才有钱买？！
其实这就是林怀平脱离乡下生活太久，不了解乡下的情况了，他这种有工作的人当然每个月都能固定领钱，但是乡下的农民啥都靠着大队集体，干一年到头，大队交完公粮才给社员们分粮分钱，只有少数嘴巴少劳力多的或许能结余几十块钱，一般社员分到的粗细粮够吃就算不错，要是劳力少嘴巴多，还要倒欠大队呢。
而食盐、火柴、煤油、针线都是要花钱的必需品，怎么办？攒鸡蛋呗，家家户户都这样，要不说鸡屁股就是农民的银行呢。
林海棠并没有出言宽慰，等林怀平内疚了一阵，才将两个孩子稍微往前推一点儿，“妞妞，石头，这是外公，快喊外公。”
林怀平目光下移，看到两个个头一米左右的小孩儿，小女孩儿弯眉杏子眼，红头绳扎着两个朝天辫，小男孩儿剑眉挺鼻梁，年纪虽小却看着英气沉稳。
妞妞躲在林海棠背后不肯张嘴，石头呢，林怀平打量他，他也打量林怀平，小小的娃娃，气势一点儿不输，他看看林怀平又看看林海棠，小脑袋瓜不知在想什么，好一阵，终于喊道：“外公。”
无波无澜，冷冷淡淡。
两个孩子这表现，林怀平一点儿没生气，反而满面笑容，甚至有点慈爱的神情，问林海棠，“你生了儿子？”
林海棠简直想把白眼翻上天，真的，她这渣渣的亲爹接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在新社会生活二十多年了，怎么眼里就只有那个把儿？封建社会可亡了好多年了啊。
林怀平伸手去抱石头，石头面无表情地躲开了。
林怀平不以为然，比刚才更高兴了些，兴兴头头地往旁边一个屋子走，掏出钥匙打开，说：“来，咱们进屋说话，这边三间都是我……都是咱家的。”
这栋楼是筒子楼，就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分布着很多个单间，每个楼层有公共厕所和水房，至于厨房，就只能用走廊将就，往房门口搁一个煤球炉子就生活做饭。但是林怀平是工会主席，和厂里其他几个大领导一样，每人分了底层的相邻的三间房。
林海棠娘仨跟着林怀平进了屋。
屋里墙面离地一米高的地方刷了淡绿色的墙裙，挨着墙边摆着一张蒙着格子布的方桌，桌上放着一台日本产的半导体，一瓶塑料假花，一个装着散称水果糖的罐头瓶子，再往里头一些，立着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衣柜将房间一分为二，是这年头常见的前头待客、后头当卧室的布局。
林海棠看一眼就知道，林怀平日子过得挺好。
“乖，吃糖。”林怀平从罐头瓶子里抓一大把糖，先递给两个孩子。
妞妞紧紧地靠着林海棠，石头也没伸手，林海棠接过来，给两个孩子的小兜兜都装满，“和外公说谢谢。”
石头小大人地点点头，对林怀平说：“谢谢。”
然后，林海棠指着门外说：“你们俩在门口玩儿，不要走远好不好？”
“好。”石头答应道，然后牵着妞妞的小手，兄妹俩走出屋子，坐到屋檐下剥糖吃。
“爸，看到您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孩子们出去，林海棠说假话就没了心理负担，她低头擦擦眼角，说：“这些年我经常梦见您，有时候梦见小时候您给我买雪糕，那种开心劲儿能记好久，有时候又梦见您已经满头白发，半夜醒来，脸上总是冰冰凉，一摸全是泪水。”
林怀平听得内心触动，也红了眼圈，“你既然这么惦记着我，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我？”
林海棠可没感受到久违的父爱，林怀平是对她有那么点父爱，但是远远比不上爱他自个儿，现在这是咋啦，无非是年轻的时候想当浪子，年纪大了又想儿女绕膝了呗，不过她只是心里这么想，面上说道：“爸，我没有您的地址，而且我不敢来看您，因为……因为您说不要我了呀。”
林怀平愣住，“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
“结婚的时候。”林海棠越说头越低，看起来难过极了。
一说到结婚，林怀平皱了眉头，有点不满地问：“你结婚那天，你妹妹过去喝你的喜酒，你怎么动手打她？她妈……再怎么那是大人之间的事情，和她是不相干的。”
啧，林海棠就知道，林爱英回去肯定要说她坏话的，可惜那个时候她小，性格过于刚直，现在么，添油加醋、装弱小，谁还学不会呢？
“那天爱英妹妹到村里，拿出十块钱，说是您给我的，还说您让她转告我，我以后嫁人了就是泼出去的水，叫我收了那十块钱，一辈子都不要去找您了。”
“十块钱？”林怀平打断林海棠，眉头皱得更深了，“我明明拿给爱英的是——”
他拿给林爱英的是一百块钱，是他那个时候两个半月的工资，林爱英回来哭哭啼啼说林海棠打她，半句话没提那一百块钱，他也就以为钱到了林海棠手里。
实际上，别人以为林爱英是他二婚老婆带来的拖油瓶，实际上林爱英就是林怀平的亲生女儿。为着林海棠收了钱，又无缘无故地打去道喜的林爱英，林怀平这些年一直认为林海棠不懂事。
现在看来，林海棠没收到钱，那钱去了哪里呢？
其实林怀平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林爱英她妈邓芳琴拿了。
林海棠的戏还没演完呢，接着道：“可您是我爸爸啊，我虽然心里生气小时候您信邓阿姨不信我，但我怎么能没有爸爸呢，我怎么也不愿意收那十块钱，爱英妹妹说我不识趣，偏要给我，两个人攘来攘去的，爱英妹妹就摔倒了，被旁边水桶里的水淋了个落汤鸡，我想给她找一身干净衣裳换上，她嫌我的衣裳又土又脏，自个儿哭着走了。”
林怀平满面内疚，嗫嚅着道：“二妹……委屈你了。”
林海棠心道，渣爹还真是吃这一套。
小时候她还没和林怀平闹掰的时候，偶尔会和林爱英母女俩产生冲突，那母女两个都是温言细语，眼里动不动带着一点泪花花的，而林海棠那时候性子硬且直，只要辩解一句林怀平不肯信，她就紧紧地抿着唇，怎么都不吭声了。
那时候在林爱英母女手里吃了不少亏。
“爸爸给你钱不是想打发你，让你以后都不要来找我，爸爸是想给你一笔嫁妆，让你在婆家有底气。”林怀平叹口气。
哟，这语气，还真有点慈父心肠了。
林海棠心头一动，听林怀平这意思感觉那笔钱挺多啊……
“爸，我结婚这些年，婆家一直看不起我，后来孩子们的爸爸牺牲了，我一个人拉扯他们，日子就过得更难了，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这些都没关系。”她抬头看着林怀平，一双眼蓄满泪水，“我不在乎爸爸没给我嫁妆，我只要爸爸心里有我这个女儿就心满意足了。”
林怀平以前一心想要个儿子，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老婆都换过一个，膝下也还是只有女儿，他心里早已经认命了。现在没有儿子作比较，林海棠又是长得最像他的那一个，此情此景，林怀平难免动容，眼里起了水雾。
他抹了一把眼泪，“等着。”说着去了隔壁他的卧室。
林海棠隐约听到乒乒乓乓的翻动声，过了几分钟，林怀平又回来了。
他把门关上，从兜里掏出一叠大团结，递给林海棠，“二妹，这是爸当年给你准备的嫁妆，现在补给你。”
林海棠当然想要，但她连连摆手，“爸，我，我不是来找您要钱的，我来卖鸡蛋，我不知道您在这儿……只要您肯认我就好……”
“我知道。”林怀平将钱直接塞进林海棠的衣兜里，指着外面的两个孩子道：“拿着这笔钱，孩子们日子好过些。”
“谢谢爸。”话说到这份儿上，林海棠当然就收了。
她满脸感动地想，这是她爹的私房钱吗？邓芳琴肯定不知道的吧，那……她怎么从邓芳琴哪里薅一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