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生离死别
正月的头几天，村里的孩子们都会穿上新衣服在自家大人的带领下去老镇上玩。看杂耍、套泥娃、打汽枪、听山歌、赏地戏、下馆子、吃糖人、买各式各样的玩具和鞭炮、吃各种特色的小吃等等，这些都是孩子们的最爱。有的还会在大年初二跟随爸妈去外公外婆家拜年，去向家族的长辈们讨要压岁钱也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每个孩子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而那些没有去镇上玩或是去走亲戚的孩子也没闲着，他们会成群结队地到村里各家各户拜年，到人家堂屋里对着神榜磕上几个响头，主人家一高兴，就会给他们每人发一两颗糖或是给几个鞭炮，有的会给一捧葵花花生或是一小块糍粑，大方点的人家还会给每个孩子打发几分钱等等。可这些热闹的活动丰年都没有参与，因为他爷爷和爸爸不在了，妈妈和妹妹也没回来，奶奶的腿脚不好，而且每天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坐在火坑旁一愣就是大半天，哪有心思带他去参加这些活动呢？就算他自己去了，别的孩子也嫌他是个寡崽娃，不愿意跟他一起。
看着村里的孩子们穿着漂亮的衣服，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小玩具，吃着从镇上带回来的特色小吃从自家院门前经过，蹲在院门口的丰年羡慕不已。正当他痴迷地看着一个小孩手里的红气球时，一个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丰年，丰年……”
“哎……”反应过来的丰年一边答应，一边猛地抬头一看，是真发伯爷。
“你愣在这里干嘛？我叫了你好几声也没答应，”
唐真发一边问，一边走上前摸了摸丰年的头。
“伯爷，我没……没干什么。”
丰年磕磕巴巴地回答着站起身。
“这些天奶奶怎么样？还犯糊涂没有？”
“奶奶挺好的，没犯糊涂，就是懒得动，老坐着发呆。”
“哦，只要不犯糊涂就好，”唐真发说着，轻轻揪了揪丰年的小脸蛋，“丰年，告诉伯爷，想不想去镇上玩一趟？跟他们一样，也买个气球回家玩玩？”
“呃……”丰年呃了一声便低下了头。
“别‘嗯’啊，大声的告诉伯爷，到底想不想？想的话明天伯爷就带你去玩一天。”
“想，可是奶奶……”
说到这里，丰年没往下说了，唐真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没事，走，我去给奶奶说，她一定会答应让你去的。”
唐真发说完，牵着丰年的手走进了院里。
“姑妈，我来了……”
唐真发一边叫人，一边推开了堂屋的门。
“奶奶，伯爷来咱们家了……”
丰年和唐真发连续叫了好几声，低着头在火坑前烤火的唐氏才反应过来。
“哦，真发，是你来了吗？”
“是我，姑妈，您这几天还好吗？”
“挺好的，过年那天你帮我……买的肉味道很好，我都还没……给你钱呢。”
“姑妈，味道好就行，钱不钱的别说，以后您想买什么就让丰年来告诉我，我给您买。”
唐真发说着，随手拿了一只小板凳坐到唐氏旁边的火坑前。可当他看清唐氏的面相后，瞬间就大吃了一惊，因为此刻的唐氏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而且精神状态也特别差。
“姑妈，您……您怎么……”
说到这里，唐真发没有再继续往下问了，因为他已经猜到唐氏变成这样的原因，他也没有劝慰，因为他若劝慰，势必要提起俭妹娘儿俩失踪的事，那样反倒会让唐氏更难过。
“真发，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唐真发强忍着眼泪回答，“姑妈，明天我要带孩子们去镇上玩，想把丰年也一起带去，这大正月头上，他一个小孩子呆在家里也无聊。”
“好，我正愁着……他每天陪我……呆在家里……会憋坏呢。”
“丰年，听到了吗？奶奶答应了。明天早点起床，别在家里吃早饭，把小脸蛋和那两个小爪子洗干净点，伯爷带你和小刚他们到镇上下馆子去，咱们爷儿几个好好玩上一天。”
听到奶奶答应了，而且真发伯爷还说要带他到镇上下馆子，丰年兴奋不已，他赶忙答应，“好好好，伯爷，我一定洗得干干净净的。”
“姑妈，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您记得叫丰年早点起床，我让小刚过来叫他。”
唐真发一边说，一边从凳子上站起来要走，可唐氏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拉着他询问儿媳和孙女的消息，而是一脸淡然地说道：“好，真发，你坐会儿……在回去吧。”
“我还有点事，就不坐了。”
唐真发回答完，转身摸了摸丰年的脸颊，继续叮嘱道：“丰年，记住了吗？明天可要早点起哟。”
“记住了记住了，伯爷，您放心吧，我一定起个大早。”
“记住就好，那我走了……”
唐真发说完，大踏步离开了向家，可他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却在跨出堂屋门的那一刻落了下来。他之所以会如此，一部分原因是心疼已经瘦的脱了相的唐氏，而另一部分则是愧疚，因为向老者对他有恩，向发生临终前他也答应过要帮向家，可这一年多向家发生的事他却连一件也没能帮着解决好。因此，他觉得自己对不住向家，也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劝慰唐氏。而唐氏之所以没有再向唐真发询问自己儿媳和孙女的信息，是因为她明白唐真发和黄爷爷他们已经尽力了，再提起这件事只会给人家添麻烦……
第二天早上，丰年果然起的很早，他先帮奶奶把今天要烧的柴火搬到火坑边，生起火，烧上水，又急忙到村口的井里挑来两半桶水（自从妈妈失踪后，劈柴挑水，做饭炒菜这些活他都学会了），然后扶奶奶起床上完厕所，在扶到火坑边的木椅子上坐下……把所有的事都忙完后，他才把自己的脸和手洗得干干净净，并换上了一套干净的旧衣服。
“奶奶，昨晚吃剩的饭菜还够您吃一顿，我已经给您端到桌上放着了，一会儿您饿了拿在柴火上热一热就能吃。”
“好，”
“那我走了，”
“别着急，”唐氏突然叫住了孙子，“我还有话……要交代你。”
“奶奶，您还有什么事吗？”
“也没啥事，奶奶就是……想告诉你，去镇上玩……得带钱，”
唐氏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个系着一条带子的红色小荷包。
“丰年，我的好孙子，你记住了，这布袋里装的钱……是你妈去镇上干活挣的，也是咱们家……所有的家当，奶奶现在……都交给你，你要藏好了，谁都别告诉，以后要……省着点花。”
唐氏说完，将那小荷包挂到孙子的脖子上。
“奶奶，我只是去镇上玩一趟，用不了那么多钱，都放在我身上怕弄丢了。”
“放心吧，奶奶做的……这个钱袋子，只要挂在……脖子上，永远都……丢不了。但是你可要记住了，这些钱……是给你以后……活命用的，必须随身携带，不到万不得已，别乱花。”
唐氏说完，将那小荷包塞进了孙子的衣服里，可丰年却不理解奶奶为什么要这样做。
“奶奶，您为什么要把咱们家的家当都给我呢，放在您那里不是更安全吗？”
“别问了，记住奶奶的话，这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哦，好吧，我记住了。”
把那小荷包给孙子放好后，唐氏从袖口里又掏出两张一元的纸币放到孙子手里。
“丰年，这才是给你……今天花的。”
“奶奶，您这是怎么了？为什么……”
“别问这么多，”唐氏打断了孙子的话，用她那双肿胀得已经发黑的双手捧着孙子的脸颊继续叮嘱道，“丰年乖，以后奶奶……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勇敢的活着，奶奶和爷爷，还有你爸爸……都会保佑你的。”
虽然不知道奶奶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可丰年还是隐约感觉到了异常，刚才还满心欢喜的他一下就没了兴致。
“奶奶，我不去镇上玩了，我想留在家里陪您。”
“去吧，奶奶没事，到了镇上，好好和小刚……他们玩。”
虽然奶奶说话时脸上带着笑容，可泪水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丰年也看到了。
“奶奶，我……”
“砰砰砰……丰年哥哥，丰年哥哥……”院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和叫喊声打断了丰年后面的话，“丰年哥哥，我爸爸让我来叫你，咱们该出发了……”
“小刚叫了，你快去吧，别让你真发伯爷等久了。”
“我不想去了，奶奶，您就让我留在家里陪您吧。”
听了孙子的话，唐氏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柔声说道：“好了，我的好孙儿要听话，开开心心的去玩一天。奶奶不用你陪，以后也不会……拖累你了，只要丰年……牢牢记住……奶奶说过的……每一句话，奶奶就放心了。”
“奶奶，您说的话丰年都记得好好的，”
“记住就好，快去吧，好好的玩，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不要牵挂奶奶，奶奶会照顾好……自己的……”
“砰砰砰……丰年哥哥，丰年哥哥……”
听到敲门声更急促了，丰年赶忙答应，“哎，听到了，我马上就来。奶奶，那我去了，您的手脚这几天肿的严重，晚饭就别做了，等我回来给您做。”
“好——”唐氏微笑着点头回答，“去吧，去吧，丰年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自己啊！”
“嗯嗯，”丰年也微笑着点头答应，“奶奶，我知道了。那我走了……”
目送孙子走出院子后，唐氏突然使出最大的力气对着屋外大喊道：“丰年，别急着回来，以后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知道啦……”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在确定孙子走远了，一直强忍着泪水的唐氏坐在木椅子上掩面大哭起来。此时此刻，千般的苦楚和万般的不舍将她绞的肝肠寸断，五脏俱焚。眼泪也如水柱般在她那消瘦的脸颊滚落，那两只肿胀的发黑的手掌已无法掩盖住她那无尽的悲伤，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很沉闷，却回荡在向家的屋里屋外久久都未散去。
原来，还没过年之前唐氏就打定好了主意，她知道自己已经是油尽灯枯的人了，必须趁自己还能动弹时把该交代的话都交代给孙子，然后找个机会早点了结自己，这样才不会拖累孙子，要是等到自己脑子一点都不清醒或是动弹不得再想寻短见就晚了，所以这些天她一直在等这个机会。昨天，唐真发说要带丰年去镇上玩，她就知道机会来了，因为只有丰年不在家，她才能实施自己的计划。
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后，唐氏从椅子上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火炉前倒了半盆热水洗了一把脸，又走到院里拿了根棍子当手杖，一瘸一拐的出了门……来到黄詹两家院门口，唐氏稍微整理了一下心情，正准备敲门时，黄家的院门突然打开了。
“哎呀，丰年奶奶，你怎么来了？”刚开院门的黄奶奶大吃一惊，她赶忙放下手里的篮子跨出院门来搀扶唐氏，“快快快……快进屋里去坐。”
随后出来的詹奶奶也放下手里的篮子上前帮着搀扶。
“丰年奶奶，有什么事让丰年过来说一声就行了，你腿脚不好，要是摔了怎么得了啊！”
“不会的，他詹奶奶，你们这是……要去干嘛？”
此刻的唐氏就像换了个人，说话异常的清晰，精神头也出奇的好。
“我儿媳妇在有个把来月就要生了，我想趁今天天气好，请他詹叔娘陪我到镇上扯几尺布，给要出生的孩子做几身小衣服和几块尿片。”
“哦，”
“别站在这里了，咱们进屋里说去。”
“不不不，我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进去？”
尽管黄詹两位奶奶都是一头雾水，可唐氏却没有正面回答。
“他黄奶奶，詹奶奶，我有几句话……想跟丰年他黄爷爷……和他詹爷爷交代一声，麻烦你们……请他们俩出来一下。”
“哎呀，怎么会这么不巧啊，这两个老鬼一大早就出门了。”
“他们去干嘛了，什么时候回来？”
“还能去干嘛呀？两个老酒鬼，昨天晚上就约好了今天要去镇上下馆子吃马烧腊，还说要痛痛快快的喝一顿。这不一大早连饭也不吃就出门了。”
“是呀，什么时候回来鬼才知道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