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四、大圣助火势黑熊偷袈裟
却说师徒两个,策马前来,直至山门首观看,果然是一座寺院。但见那:
层层殿阁,迭迭廊房。三山门外,巍巍万道彩云遮;五福堂前,艳
艳千条红雾绕。两路松篁,一林桧柏。两路松篁,无年无纪自清幽;一
林桧柏,有色有颜随傲丽。又见那钟鼓楼高,浮屠塔峻。安禅僧定性,
啼树鸟音闲。寂寞无尘真寂寞,清虚有道果清虚。
诗曰:
上刹祇园隐翠窝,招提胜景赛娑婆。
果然净土人间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长老下了马,行者歇了担,正欲进门,只见那门里走出一僧来,你看他怎生模样:
头戴左笄帽,身穿无垢衣。
铜环双坠耳,绢带束腰围。
草履行来稳,木鱼手内提。
口中常作念,般若总皈依。
三藏见了,侍立门旁,道个问讯,那和尚连忙答礼,笑道:“失瞻。”问:“是哪里来的?请入方丈献茶。”三藏道:“我弟子乃东土钦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经,至此处天色将晚,欲借上刹一宵。”那和尚道:“请进里坐,请进里坐。”三藏方唤行者牵马进来。那和尚忽见大圣相貌,有些害怕,便问:“那牵马的是个什么丑人?”三藏道:“悄言!悄言!他的性急,若听见你说他是‘什么丑人’,他就恼了。他是我徒弟。”那和尚打了个寒噤,咬着指头道:“这般一个丑头怪脑的,怎招他做徒弟?”三藏道:“你看不出来哩,丑自丑,甚是利害哩。”
那和尚只得同三藏与行者进了山门。山门里,又见那正殿上书四个大字,是“观音禅院”。三藏又大喜道:“弟子感菩萨圣恩,未及叩谢,今遇禅院,就如见菩萨一般,甚好拜谢。”那和尚闻言,即命小沙弥开了殿门,请三藏朝拜。那行者拴了马,丢了行李,同三藏上殿。三藏展背舒身,铺胸纳地,望金身叩头。那和尚便去打鼓,行者就去撞钟。三藏俯伏台前,倾心祷祝。祝拜已毕,那和尚住了鼓,行者还只管撞钟不歇,或紧或慢,撞了许久,那小沙弥道:“拜已毕了,还撞钟怎么?”行者方丢了钟杵,笑道:“你哪里晓得,我这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此时却惊动那寺里大小僧人、上下房长老,听得钟声乱响,一齐拥出道:“哪一个野和尚在这里乱敲钟鼓?”行者跳将出来,咄的一声道:“是你孙爷爷撞了耍子的!”那和尚一见了,唬得跌跌滚滚,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爷爷!”行者道:“雷公是我的重孙子哩!起来起来,不要怕,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老爷。”众僧方才礼毕,见了三藏,都才放心不怕。内有本寺院主请道:“老爷们到后方丈奉茶。”遂而解缰牵马,抬了行李,转过正殿,径入后房,序了座次。
那院主献了茶,又安排斋供。天光尚早,三藏称谢未必,只见那后面有两个小童,搀着一个老僧出来,看他怎生打扮:
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
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柱杖嵌云星。满面皱痕,好
似百年苦楝皮;一双昏眼,就如未月猫咪困。口不关风因齿落,腰驼背
屈为筋挛。
众僧道:“祖师来了。”三藏躬身施礼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那僧还了礼,又各叙坐。老僧道:“适间小的们说东土唐朝来的老爷,我才出来奉见。”三藏道:“轻造宝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老僧道:“不敢不敢!”因问:“老爷,东土到此,有多少路程?”三藏道:“出长安边界,有五千余里,过西番哈咇国,又有三四千里,才到贵处。”老僧道:“也近万里之遥了。我弟子虚度一生,山门也不曾出,诚所谓坐井观天,樗杇之辈。”三藏道:“老院主高寿几何?”老僧道:“痴长一百岁了。”行者听见道:“这还是我百代孙儿哩!”三藏瞅了他一眼道:“谨言!莫要冲撞人。”那和尚便问:“老爷你有多少年纪了?”行者道:“不敢说。”那老僧也只当一句疯话,便不介意,也不再问,只叫献茶。有一个小幸童,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盅;又一童提一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香茶。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三藏见了,夸爱不尽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污眼污眼!老爷乃□□上国,广览奇珍,似这般器具,何足过奖?老爷自上邦来,可有什么宝贝,借与弟子一观?”三藏道:“可怜!我那东土,无甚宝贝,就有时,路程遥远,也不能带得。”行者在旁道:“师父,我前日在包袱里,曾见那领袈裟,不是件宝贝?拿来与他看看如何?”众僧听说袈裟,一个个冷笑。行者道:“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爷才说袈裟是件宝贝,言实可笑。若说袈裟,似我等辈,不止二三十件;若论我师祖,在此处做了□□十年和尚,足有三四百件!”叫:“拿出来看看。”那老和尚,也是他一时卖弄,便叫头陀开库房,抬柜子,就抬出七八柜,放在天井中,开了锁,两边设下衣架,四围牵了绳子,将袈裟一件件抖开挂起,请三藏观看。果然是满堂绮绣,四壁凌罗!行者一一观之,都是些穿花纳锦,刺绣销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们的也取出来看看。”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与人斗富。你我是单身在处,只恐有错。”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错?”三藏道:“你不曾理会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见贪婪奸伪之人’。倘若一经入目,必动其心;既动其心,必生其计。汝是个畏祸的,索之而必应其求可也,不然,则殒身灭命,皆其干此,事不小矣。”行者道:“放心!放心!都在老孙身上!”你看他不由分说,急急的走了去,把个包袱解开,早有霞光迸迸,尚有两层油纸裹定,去了纸,取出袈裟,拿到众僧面前,抖开时,红光满室,彩气盈庭。众僧见了,无一个不心欢口赞,真个好袈裟!上头有:
千般巧妙明珠坠,万样稀奇佛宝攒。
上下金丝铺彩绮,兜罗四面锦沿边。
体挂魍魉从此灭,身披魑魅入黄泉。
托化天仙亲手制,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僧见了这般宝贝,果然动了奸心,走上前,对三藏跪下,眼中垂泪道:“我弟子真是没缘!”三藏搀起道:“老院师有何话说?”他道:“老爷这件宝贝,方才展开,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岂不是无缘!”三藏教:“掌上灯来,让你再看。”那老僧道:“爷爷的宝贝,已是光亮,再点了灯,一发晃眼,莫想看得仔细。”行者道:“你要怎的看才好?”老僧道:“老爷若是宽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后房,细细的看一夜,明早送还老爷西去,不知尊意何如?”三藏听说,吃了一惊,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道:“怕他怎的?等我包起来,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尽是老孙管整。”那三藏阻挡不住,他把袈裟递与老僧道:“凭你看去,只是明早照还我,不得损污些须。”老僧喜喜欢欢,着幸童将袈裟拿进去,却吩咐众僧,将前面禅房扫净,取两张藤床,安设铺盖,请二位老爷安歇,一壁厢又教安排明早斋饭送行,遂而各散。唐僧师徒收拾停当,关了禅堂,睡下不题。
却说那和尚把袈裟骗到手,拿在后房灯下,对袈裟号啕大哭,慌得那本寺僧不能先睡。小幸童也不知为何,却去报与众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时候,还不歇声。”有两个徒孙,是他心爱之人,上前问道:“师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无缘,看不得唐僧宝贝。”小和尚道:“公公年纪,高大发过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开看便罢了,何须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长久。我今年百岁,空挣了几百件袈裟,怎么得有他这一件?怎么得做个唐僧?”小和尚道:“师公差了。唐僧乃是离乡背井的一个行脚僧,你这等年纪,享用也够了,倒要像他做行脚僧,何也?”老僧道:“我虽是尘家自在,乐乎晚景,却不得他这件袈裟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儿,就死也闭眼,也是我来阳世间为僧一场。”众僧道:“好没正经!你要穿他的,有何难处?我们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一日,留住他十日,你就穿他十日便罢了。何苦这般痛哭?”老僧道:“纵然留他住了半载,也只穿得半载,到底也不得气长。他要去时,只得与他去,怎生留得长远?”
正说话处,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智,出头道:“公公,要得长远也容易。”老僧闻言,就欢喜起来道:“我儿,你有什么高见?”广智道:“那唐僧两个是走路的人,辛苦之甚,如今已睡着了。我们想几个有力量的,拿了枪刀,打开禅堂,将他杀了,把尸首埋在后园,只我一家知道,却又谋了他的白马、行囊,却把那袈裟留下,以为传家之宝,岂非子孙长久之计耶?”老和尚见说,满心欢喜,却才揩了眼泪道:“好!好!好!此计绝妙。”即便收拾枪刀。内中又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谋,就是那广智的师弟,上前来道:“此计不妙。若要杀他,须看动静。那个白脸的似易,那个毛脸的似难。万一杀他不得,却不反招己祸?我有一个不动刀枪的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老僧道:“我儿,你有何法?”广谋道:“依小孙之见,如今唤聚东山大小房头,每人要干柴一束,舍下那三间禅堂,放起火来,教他欲走无门,连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后人家看见,只说是他自已不小心,走了火,将我禅堂都烧了。那两个和尚,却不都烧死?又好掩人耳目。袈裟岂不是我们的传家之宝?”那些和尚闻言,无不欢喜,都道:“强!强!强!此计更妙!更妙!”遂唤各房头搬柴来。唉!这一计,正是弄得个高寿老星该尽命,观音禅院化为尘!原来他那寺里,有五六十个房头,大小有二百余众。当夜一拥搬柴,把个禅堂前前后后四面围绕不通,安排放下不题。
却说三藏师徒,安歇已定。那行者却是个灵猴,虽然睡下,只是存神炼气,朦胧着醒眼,忽听得外面不住的人走,揸揸的柴响风生,他心疑惑道:“此时夜静,如何有人行得脚步之声?莫敢是贼盗谋害我们的?”他就一骨碌跳起,欲要开门出看,又恐惊醒师父,你看他弄个精神,摇身一变,变做个蜜蜂儿,真个是:
口甜尾毒,腰细身轻。穿花度柳飞如箭,粘絮寻香似落星。小小微
躯能负重,嚣嚣薄翅会乘风。却自椽棱下,钻出看分明。
这蜜蜂钻出房外,只见那众僧们,搬柴运草,已围住禅堂放火哩。行者暗笑道:“果依我师父之言,他要害我们性命,谋我的袈裟,故起这等毒心。我待要拿棍打他啊,可怜又不禁打,一顿棍都打死了,师父怪我行凶。罢,罢,罢,与他个顺手牵羊,将计就计,教他住不成罢!”想着又钻回禅堂内,还了原形。轻轻地将师父连睡的藤床移到禅堂中间,把行李塞在床下;又轻轻拍了拍打盹的白马,那马便站了起来,被大圣拽在床边,又拍了拍,那马便倚床卧下。大圣拔了根毫毛,放在嘴里嚼碎,捻了诀,心中默念避火咒两遍,把毫毛吐在藤床上空,说声变,变作一个大避火罩正好罩住三藏和白马。那大圣口中又念念有词,手摸罩子转了一圈,一股风流便绕着避火罩盘琁起来。大圣又变作蜜蜂儿顺着窗缝钻出,一直飞到老和尚住的方丈房上,现了原形坐定,着意保护袈裟,看那些人放起火来。
一时间,禅堂四面大火皆起。猴王捻转诀,念风咒,望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一阵风起,把那火转刮得烘烘乱着。好火!好火!但见:
黑烟漠漠,红焰腾腾。黑烟漠漠,长空不见一天星;红焰腾腾,
大地有光千里赤。起初时,灼灼金蛇;次后来,威威血马。南方三气逞
英雄,回禄大神施法力。燥干柴烧烈火性,熟油门前飘彩焰。风随火势,
焰飞有千丈余高;火趁风威,灰送上九霄云外。乒乒乓乓,好便似残年
爆竹;泼泼喇喇,却就如军中炮声。绕得那当场佛像莫能逃,东院伽蓝
无处躲。胜如赤壁夜鏖兵,赛过阿房宫内火。
这正是星星之火,能烧万顷之田。须臾间,风狂火盛,把一座观音院,处处通红。你看那众和尚,初始见禅堂团团火起,都个个拍手。忽然间,乱风狂赶,火随风行,满院皆火,都忙的搬箱抬笼,抢桌端锅,又都叫苦连天。孙行者护住了后边方丈,避火罩罩住了三藏、白马,其余前后火光大发,真个是照天红焰辉煌,透壁金光照耀。
不期火起之时,惊动了一山兽怪。这观音院正南三十里远近,有一座黑风山,山中有一个黑风洞,洞中有一个妖精,正在睡醒翻身,只见那洞门外透亮,只道是天明。起来看时,却是正北下的火光晃亮,妖精大惊道:“呀!这必是观音院里失了火!这些和尚好不小心,我看时与他救一救来。”好妖精,纵起云头,即至烟火之下,果然冲天大火,前面殿宇皆空,两廊烟火方灼。他大拽步,撞将进去,正呼唤叫取水来,只见那后房无火,房脊上有一人放风。他却情知如此,急入里面看时,见那方丈中间有些霞光彩气,台案上有一个青毡包袱。他解开一看,见是一领锦襕袈裟,乃佛门之异宝。正是财动人心,他也不救火,他也不叫水,拿着那袈裟,趁哄打劫,拽开云步,径转南山而去。
这场火只烧得五更天明,方才灭熄。你看那众僧们,赤赤精精,啼啼哭哭,都去那灰内寻铜铁,拨腐炭,扑金银。有的在墙筐里,苫搭窝棚;有的在赤壁根头,支锅造饭。叫冤叫屈,乱嚷乱闹不题。
却说行者径来火罩前,收了法力和毫毛。三藏还呼呼沉睡,那白马便站了起来。大圣叫道:“师父!天光了,起来罢。”三藏翻身醒来道:“我怎睡在光地里。”抬头细看,禅堂已没顶盖,门窗不知去向,只有四壁红墙。忙穿了衣服,出得断壁,不见了楼台殿宇,大惊道:“呀!怎么这殿宇俱无?都是红墙,何也。”行者道:“你还做梦哩!今夜走了火的。”三藏道:“我怎不知?”行者道:“是老孙护了师父和白马,见师父浓睡,不曾惊动。”三藏道:“我处火中就不感到热,你有这本事,为何不救房上之火?”行者笑道:“好教师父得知,果然依你昨日之言,他爱上我们的袈裟,算计要烧杀我们。若不是老孙知觉,到如今皆成灰骨矣!”三藏闻言,害怕道:“是他们放的火么?”行者道:“不是他是谁?”三藏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老僧空活百岁。”行者道:“这伙放火贼不知每天念的何经?”三藏道:“要想行凶,只烧禅堂即可,为何整个禅院都化为了灰烬?”大圣道:“老孙见他心毒,便与他们助些乱风。”三藏道:“天那!天那!火起时,只该助水,怎转助风?”行者道:“‘人没伤虎心,虎没伤人意’。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风?”三藏道:“这一夜大火,可伤了人?”大圣道:“不曾伤人。”三藏道:“袈裟何在?敢莫是烧坏了也?”行者道:“没事!没事!烧不坏!那放袈裟的方丈无火。”三藏怒道:“那袈裟是菩萨送给贞观皇帝的,唐王又亲赐与我,我的命儿也没他值钱。昨晚不要炫耀,你不听。为这一件袈裟,却毁了一个禅院。”大圣笑道:“正好。观音送的袈裟,毁在观音院,这叫物归原主。”三藏道:“我不管,你只还我个囫囵袈裟。”大圣道:“放心,师父!管寻还你那囫囵袈裟,等我去拿来走路。”三藏才牵了马,行者挑了担,出了破禅堂,径往后边方丈走去。
却说那些和尚,正悲切间,忽的看见他师徒牵马挑担而来,唬得一个个魂飞魄散,道:“冤魂索命来了!”悟空喝道:“什么冤魂索命,快还我袈裟来!”众僧一齐跪倒叩头道:“爷爷呀!冤有冤家,债有债主,要索命不干我们事,都是广智、广谋与老和尚定计害你们的,莫问我们讨命。”三藏气道:“虽是他们定计,难道你们没有参与?你们有何颜面在金像面前参禅奉经?为了谋一领袈裟,竟要害死几条人命。你们还厚着脸皮求饶?”行者咄的一声道:“本要打死你们这些畜生,因我家师父慈善,不忍问你讨什么命!只拿袈裟还我走路!”其间有两个胆量大的和尚道:“你们在禅堂里已经烧死了,如今又来讨袈裟,端的是人还是鬼?”行者笑道:“这伙孽畜!哪里有什么鬼来,我们是上国神僧,就是天火也难烧到我们。”众僧叩头道:“我等有眼无珠,不识真人下界!神爷的袈裟在后面方丈中老和尚处哩!”三藏等行过了三五层败壁破墙,嗟叹不已。只见方丈果然无火,众僧抢入里面,叫道:“公公!唐僧乃是神人,未曾烧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当。趁早拿出袈裟,还他去也。”
原来这老和尚寻不着袈裟,又烧了本寺的房屋,正在万分烦恼焦躁之处,一闻此言,怎敢答言,因寻思无计,进退无方,拽开步,躬着腰,往那墙上着实撞了一头,可怜只撞得脑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气断染红沙!有诗为证,诗曰:
堪叹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间一寿翁。
欲得袈裟传远世,岂知佛宝不凡同!
但得容易为长久,定是萧条取败功。
广智广谋成甚用,损人利己一场空。
慌得个众僧哭道:“师公已撞杀了,又不见袈裟,怎生是好?”大圣道:“把那方丈内仔细搜查搜查。”众僧忙不叠地乱翻一通,道:“老爷,不见那袈裟。”行者道:“想是汝等盗藏起也!都出来!开具花名手本,等老孙逐一查点。”那上下房的院主,将本寺和尚、头陀、幸童尽行开具手本二张,大小人等,共计二百三十名。行者请师父高坐,他却一一从头唱名搜检,都要解放衣襟,分明点过,更无袈裟。又将那各房头搬抢出去的箱笼物件,从头细细寻遍,哪里得有踪迹!三藏心中烦恼,懊恨行者不尽,道:“你这猴头,不是你自作主张拿出袈裟,能有今事?但没袈裟,我有何颜面见佛求经!”说着,竟落起泪来。大圣听三藏数落,又见他落泪,便怒将起来,从耳中掣出铁棒,要打那些和尚。三藏止泪喝住道:“且莫伤人!再与我审问审问!”众僧们磕头礼拜,哀告三藏道:“老爷饶命!我等委实的不曾看见。这都是那死鬼的不是。他昨晚看着你的袈裟,只哭到更深时候,看也不曾敢看,思量要图长久,做个传家之宝,设计定策,要烧杀老爷。自火起之时,狂风大作,各人只顾救火,搬抢物件,更不知去向。”
行者走进方丈屋里,把那触死鬼尸首抬出,选剥了细看,浑身更无那件宝贝,就把个方丈掘地三尺,也无踪影。大怒道:“广智、广谋两个畜生何在?”众僧便把正打哆嗦的广智、广谋推了出来。大圣道:“你既有智有谋,今就把袈裟还来!”那二畜生跪在前面,生恐大圣打他,吓得哪里说得话来!大圣顿了顿铁棒怒道:“再不出智出谋,我就捅死你们。”广智道:“这正南有黑风山,山中有一黑风洞,洞中有一黑大王。我这老死鬼常与他讲法,两个人有勾搭,这袈裟在黑妖精处也未可知。”大圣道:“先把这两个畜生绑起来看管。”众僧慌忙拿绳把二人捆在焦树桩上。大圣道:“那洞离此有多远近?”院主道:“不到三十里,那望见山头的下边就是。”行者道:“师父放心,不须讲了,一定是那黑怪偷了去无疑。”三藏道:“那什么谋、智的话你也信?老院主信了他俩的话,落得人院两空。你别在到妖怪那不停当,叫我一人空守这里。”大圣道:“并不是信这畜生的话,我也猜到了这里。你不曾见夜间那火,光腾百丈,亮透半天,且休说三十里,就是二百里也照见了!坐定是那妖见火光焜耀,趁着机会,暗暗的来到这里,看见我们袈裟是件宝贝,必然趁哄掳去也。等老孙去寻他一寻。”三藏道:“快去快回。”行者道:“师父莫急,等我叫这些和尚伏侍。”即唤众和尚过来道:“汝等着十个去埋老鬼,要埋深点;着十个教训那两个畜生,每人十鞭;着十个去给马儿拔清草;着十个看顾白马;剩下的伏侍唐老爷。”众僧领诺。因都恨广智、广谋,争着要去鞭他二人。大圣又道:“汝等莫顺口儿答应,等我去了,你们就不来奉承。奉师父的,要怡颜悦色;养马的,要水草调匀;训畜生的,只准有皮肉之痛。假若有一毫儿差了,照依这个样棍,与你们看看。”他掣出棍子,照那火烧的砖墙朴的一下,把那墙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层墙。众僧见了,个个骨软身麻,跪着磕头滴泪道:“爷爷宽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爷,决不敢一毫怠慢。”好行者,急纵身跃上半空,径上黑风山,寻找这袈裟。正是那:
金蝉求证出京畿,仗锡投西涉翠微。
虎豹狼虫行处有,工商士客见时稀。
路逢异国愚僧妒,全仗齐天大圣威。
火发风生禅院废,黑熊夜盗锦襕衣。
这行者一筋斗跳将起去,唬得那观音院大小和尚一个个朝天礼拜道:“爷爷呀,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圣下界,怪道火不能伤!恨我那个不识人的老剥皮,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三藏道:“列位请起,不须恨了。这去寻着袈裟,万事皆休;但恐找寻不着,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不知怎样处治你们,恐一人不能脱也!”众僧闻言,一个个提心吊胆,告天许愿不题。
且说这行者,上得半空,就往南行。刚行不远,就听有人叫他。大圣停下云步,转身看时,却是他和如来赌赛的裁判。大圣惊喜道:“你真是观音菩萨?”观音笑道:“不像吗?”大圣道:“你如何在这里?”观音道:“你烧了我的留云下院,还不许我来看看。”大圣道:“你着一个贪心的老僧给你看护香火,几乎烧死了长老;你又容一个黑妖精与这老僧为邻,偷了长老的袈裟。”菩萨道:“这老僧是给我护了六七十年的禅院,没想到临寂灭时也起了贪心;这黑妖精我却不知。”大圣道:“这云端里说话没着落,咱不如下在那丛林里说话。”菩萨道:“走罢。”这二人便降落云头,来在溪边的树下。这菩萨为何知道他的下院被烧?原来唐僧的一班护法神祇,每日只派一人查点唐僧行径,其余神祇只在山神或土地庙里海吃海喝,十天八天换一庙门。昨天他们刚挪到黑风山山神庙里,土地和山神殷勤招待,只喝得昏天黑地,一直闹到半夜才各各安寝。山神和土地起来个早,一人采购,一人帮护法寻顾唐僧、大圣。土地来在观音院上空,却大吃一惊,昨日还恢宏壮观,今早却废墟一片。满院烟雾缭绕,不时还有火苗冒出。往下寻看,却不见唐僧踪影,难道有人要谋害唐僧?慌得土地回转身来,直奔山神庙。一进庙门,就大喊“祸事了”,惊得众护法忙忙坐起,大护法道:“土地兄,何事惊慌?”土地道:“唐僧住宿的观音院,不知谁夜里放了一把火,都变成废墟了。现在还狼烟四起,瞅不到唐僧在哪,许是有人要谋杀唐僧。”老大道:“什么?兄弟们快起!”众伽蓝和丁甲神不敢怠慢,急穿衣服,跑出山神庙,直奔观音院上空。大家看时,正如土地所说,满院只剩断墙残壁。众僧们衣不裹体,四处弄走,有的搬运东西,有的搭建住处,有的埋锅造饭。众护法从山门往后,细细搜寻,老二道:“这前后大殿,东西厢房,都烧得一干二净,这火真是凶猛。”老四道:“这观音院,还真有一件宝贝没烧。”大家问什么?老四道:“看那口大金钟,足有几围粗,却安然无恙。”老五道:“后方丈却没被火。”老三道:“慢!慢!那大圣不坐在房脊上?”大伙看时,可不是大圣,正四处张望呢!众神祇慌忙离了观音院,降下云头,傍在禅院东边的丛林中。甲寅神道:“看大圣四处张望,许是找他的师父和白马!”丁未神道:“我们从前门搜到后院,都不见唐僧和白马,是不是被火烧没了?”大伽蓝道:“不见了唐僧,我们还犹豫什么?快去报告佛祖,谁去?”老二道:“小弟愿往。”老大道:“一个单薄,再去一个。”丁丑神道:“小弟愿行。”大伽蓝道:“你两个要快去快回,看佛祖有何指示。”二人便跃入云端,向灵山极速飞去。
如来正在禅堂静坐慢思,梳理这几个月的事情。令他不宁的是,牛首菩萨和三怪兽至今杳无踪影。若说牛首背判了他,他应和妖猴联系,这些护法常来回报,妖猴寸步不离唐僧,没有异样反应。天眼通法力已经恢复,放眼观去,却也寻不着他们的踪影。观音从峨眉山回来,又回了南海,他的家务事也不消停。泱泱一个佛界,竟没称心处可言。正思想着,阿傩进前道:“师父,丁甲神回禀事情。”如来道:“叫他进来。”阿傩往外招了招手,二护法忙进来,向如来行了礼,立在一边。如来道:“何事?说罢!”伽蓝道:“唐僧住宿的观音院昨晚失了大火,整个禅院化为乌有。我们也寻不着唐僧。”如来道:“妖猴呢?”丁丑神道:“猴头也在四处搜寻。”如来道:“可见到唐僧的尸体?”丁丑神道:“没有看到。”如来道:“这观音院也算观音的一个小道场,你两个速去南海,请得观音,去处理此事罢。”二护法不敢怠慢,离了灵山,直奔南海而去。
二神祇行有一个多时辰,到了落伽山。停云观看,但见那:
汪洋海远,水势连天。祥光笼宇宙,瑞气照山川。千层雪浪吼青霄,
万迭烟波滔白昼。水飞四野,浪滚周遭。水飞四野振轰雷,浪滚周遭鸣
霹雳。休言水势,且看中间。五色朦胧宝迭山,红黄紫皂绿和蓝。才见
观音真胜境,试看南海落伽山。好去处!山峰高耸,顶透虚空。中间有
千样奇花,百般瑞草。风摇宝树,日映金莲。观音殿瓦盖琉璃,潮音洞
门铺玳瑁。绿杨影里语鹦哥,紫竹林中啼孔雀。罗纹在上,护法威严;
玛瑙滩前,木叉雄壮。
这二神祗观不尽那异景非常,径直按云头,到竹林之下,有接引神尼领至宝莲台前。二护法便给菩萨行了礼,道:“我们来请菩萨。”观音道:“唐僧有难了?”伽蓝道:“菩萨的下院昨晚被了大火,前后大殿厅堂烧作灰烬。唐僧也借宿在里边。”菩萨道:“玄奘可伤着?”伽监道:“不见唐僧和马匹身影,那大圣兀自寻找。”观音道:“可禀了佛祖?”伽蓝道:“我们从灵山来的。”观音便不言语,下了莲台,安排了木叉和执事神尼一些事务,领着二护法出了落伽山,升到云端,叫二神祇上了他的祥云,极速向观音禅院行去。
一个时辰不到,三人便来到了黑风山上,众护法和本处土地、山神俱在空中迎接。菩萨忙问道:“取经人可有消息?”大伽蓝道:“唐僧安然无恙。我们早上寻不着他,原来被大圣罩在了避火罩里。”菩萨道:“唐僧现在何处?”大伽蓝往北下指道:“看那下面,唐僧正坐在方丈前。”菩萨道:“这下院为何起火?”大伽蓝道:“是本院老院主贪心唐僧的锦襕袈裟,想居为己有,半夜里着房头领众僧,往唐僧住的禅堂外堆柴草,要烧死唐僧师徒。不期被大圣知晓,便用罩子罩了唐僧和白马,自己出在外头,和尚放火时,他便扇风,一个大禅院就这样烧了。”菩萨怒道:“我要叫猴子还我这下院。那袈裟呢?”大伽蓝道:“袈裟不曾烧得。昨儿晚上老院主便把袈裟借了去,火起时,大圣但坐在方丈上护着袈裟。可到了天亮,老院主一头撞死在墙上,这袈裟却不见了。这不!大圣都审责这些和尚半天了。”观音道:“好了,你们先回庙里休息。我到下边看看,若有事我会去庙里叫你们。”众护法和土地、山神便别了菩萨,回山神庙休息不题。
这菩萨边往禅院行走,边往下面观看。忽见大圣辞了唐僧,跃上半空,向这边行来。菩萨便隐在云端里,等大圣过来,忙叫住了他。二人说了几句见面话,便都落在溪边树下。不知猴子要问观音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